【摘要】自《水滸傳》問世以來，林沖作為經(jīng)典人物，一直為廣大人民群眾所喜愛，以此為課題進行研究的專家學者屢見不鮮。目前學界研究林沖形象的文章甚多，但將《水滸傳》與《寶劍記》中林沖形象進行對比的文章較少，因此，從多個角度分析兩部作品中林沖形象的異同具有一定研究價值。本文探尋兩部作品中林沖形象塑造發(fā)生變化的原因，從而探究明傳奇《寶劍記》對《水滸傳》的繼承與發(fā)展。

【關鍵詞】林沖形象；《水滸傳》；《寶劍記》

林沖作為梁山英雄中“官逼民反”的典型，具有十分重要的研究意義。關于林沖形象的優(yōu)秀成果有很多，歷代學者對林沖這一人物形象也非常關注?！端疂G傳》《寶劍記》這些耳熟能詳?shù)拿匀怀蔀檠芯苛譀_形象的重要依據(jù)。與《水滸傳》中塑造的形象相比，李開先創(chuàng)作的《寶劍記》對林沖形象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改動，加強其斗爭性，這種變化與時代的變遷、作者自身的思想傾向是密切相關的。

一、林沖形象源流及演變

自北宋末年宋江起義后，梁山好漢的故事在民間廣為流傳，梁山英雄成為說書人和民間藝術家們創(chuàng)作的原型。直至元代，林沖作為配角首次出現(xiàn)在《大宋宣明遺事》，小說和戲曲等俗文學在元明時代逐漸興盛起來，《水滸傳》由此誕生。在《水滸傳》問世前，林沖作為一個小角色并不被時人重視，而《水滸傳》塑造了一位有血有肉、形象豐滿的林沖，他性格上雖有些逆來順受，但隱忍退讓、義薄云天、忠義愛國，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人物。

明代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人民意識開始覺醒，在此社會背景下，李開先創(chuàng)作的《寶劍記》廣為流傳。在《水滸傳》之后面世的諸多戲曲小說大多難以擺脫其影響，《寶劍記》出版時間晚于《水滸傳》，但卻保留了自己獨特的面貌?！秾殑τ洝分兴茉斓牧譀_形象與《水滸傳》中大不相同，是一位主動抗爭、心憂家國、鏟奸除惡的義士，這不僅體現(xiàn)了作者本人的思想傾向，而且反映了時代特征。

二、《寶劍記》與《水滸傳》林沖形象異同

（一）《寶劍記》對林沖形象的繼承

在《水滸傳》《寶劍記》兩部作品中，受儒家思想影響，林沖無疑都是一位有勇有謀、忠義愛國的英雄人物?！端疂G傳》中林沖作為達官顯宦，不僅豪爽仗義，還對底層百姓懷有惻隱之心，是一個有正義感的將官，為人光明磊落。林沖上梁山后，對宋江和梁山亦是忠心耿耿，積極參與梁山大大小小的對外戰(zhàn)斗。最典型的即御遼戰(zhàn)爭，林沖等梁山好漢奮勇殺敵，逼得遼主投降，保衛(wèi)國家和百姓，足以顯現(xiàn)林沖忠義愛國之心。

如果說，《水滸傳》中林沖對北宋朝廷的忠愛是側(cè)面描寫，那《寶劍記》中林沖的忠君愛國之心則是明確的表達?！秾殑τ洝分辛譀_在投奔梁山泊后，積極主動參與到梁山劫富濟貧的斗爭中，身為“梁山泊寇匪”，卻疾惡如仇，關心百姓疾苦。剛上梁山，林沖便與宋江相談甚歡，兩人志趣相投，立志除奸掃惡。林沖投奔梁山后，不負宋江的期望，與梁山眾英雄攻打汴京，誅殺奸黨，塑造出一個忠君愛國的林沖，一個有俠客之情的英雄。

（二）《寶劍記》對林沖形象的創(chuàng)新

儒家思想維護“禮治”，提倡“德治”，重視“人治”，在封建社會中長期占據(jù)思想正統(tǒng)的地位。民眾潛移默化中受“德治”主義與“人治”主義的教導，林沖亦是如此。林沖可謂是《水滸傳》中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典型人物，除“忠義”外，林沖善于隱忍、有勇有謀，可惜在“亂自上作”的社會現(xiàn)實之中，道德與禮儀只能淪為刺向宿主的利刃。

而《寶劍記》劇本的主旨正如作者開首曲《鷓鴣天》所言“誅讒佞，表忠良，提真托假振綱?！雹僖郧蟆白阋院樾壑?，而堅善良之心”②的效果，表現(xiàn)的是忠奸主題。如果說《水滸傳》表明的是對官場絕望，消極避世的態(tài)度，那么《寶劍記》傳達的就是渴望滌清廟堂、建功立業(yè)的愿望，歸根結(jié)底仍然是忠君愛國思想的體現(xiàn)。

1.人物性格——被動隱忍與主動抗擊

在《水滸傳》中，“隱忍”貫穿了林沖的一生，委曲求全、心存幻想是林沖最真實的心理寫照。上梁山前，林沖對高衙內(nèi)隱忍退讓，逆來順受。高衙內(nèi)與陸謙設計將林沖妻子騙至家中調(diào)戲，此等侮辱，林沖卻不敢追究，為的是避免與高衙內(nèi)正面沖突。《水滸》中宋江渴望招安，歸順朝廷，因此將俘虜?shù)母哔吹热朔顬樯献穑徊活櫫譀_與高俅的仇怨。林沖雖內(nèi)心不滿，卻對此事保持沉默，并無反抗，由此種種，都充分體現(xiàn)出其隱忍退讓的性格特征。

李開先在《寶劍記》中則塑造了一個主動抗爭的林沖。他不畏強權，勇于反抗，即使只是一名基層武官，地位卑下，他仍敢以小官犯大官，上書彈劾高俅、蔡京等奸黨。第二出的唱詞“豪放，匣中寶劍無塵障。知何日誅奸黨？自獎，雖不能拜將封侯，也當轟轟烈烈做一場”③，充分體現(xiàn)林沖激進抗爭的性格。林沖為了達成除奸掃惡，匡扶宋朝的理想，即使被流放、失去性命也在所不辭。在上梁山泊后，林沖仍不忘報效朝廷之心，劫富濟貧，最終除去高俅等奸黨佞臣。可以說，《寶劍記》中的林沖自始至終是以一位勇于抗爭、不畏強權的英雄形象出現(xiàn)的。

2.行為動機——報家仇與忠國君

在《水滸傳》中，紈绔高衙內(nèi)企圖霸占林沖之妻，做局陷害林沖入獄，導致林沖被充軍發(fā)配，最終逼上梁山，在這過程中，林沖始終是忍耐順從、被動應對，直到“風雪山神廟”一節(jié)后，他的性格發(fā)生了極大變化。但在此之前，林沖與高俅之間的矛盾是被害得家破人亡的私仇。林沖登上梁山后，與梁山眾人一同攻打高廉，陣前卻言辭激烈地大罵高俅。因此，林沖的核心目標是報家仇。

而《寶劍記》中的林沖是主動奔赴梁山的?！秾殑τ洝吩诘诙v用大量筆墨介紹林沖的個人背景：出生于官宦世家，在與高俅等人爆發(fā)沖突前就曾因彈劾奸臣被貶謫，點出了林沖與高俅等人之間的矛盾——忠義之士為國家興亡與奸佞惡臣之間的矛盾與斗爭。在第三十七出《夜奔》中，林沖憂國憂民，心系國家的品質(zhì)充分展現(xiàn)出來?！皩Ｐ耐端疂G，回首望天朝”④，林沖在性命不保，不得不投奔梁山之際，依然眷戀朝廷，憂心國家。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深刻影響了林沖，因此他視高俅等奸臣為國家的害群之馬，勢必除之。“扶持宋明君，必斬佞臣頭”⑤一句道出了林沖一切行為與抱負的基礎，即忠國君。

3.結(jié)局——郁郁而終與加官晉爵

在《水滸傳》中，林沖的一生可以說是十分悲慘，其以性格之忍貫穿一生，又以命運之悲令人唏噓。林沖作為禁軍教頭，從未有過叛亂之心，但他被高俅等奸佞陷害，家破人亡，逼上梁山，落草為寇。林沖懷著對高俅的恨雪夜奔梁山，后高俅落水被梁山好漢捕獲。不曾想，宋江卻好吃好喝的供起高俅來，意圖招安。林沖無奈，只能怒目嗔視。當梁山好漢討伐方臘后，死傷慘重，林沖苦盡甘來，本應班師回朝，加官晉爵，卻于歸師途中病癱了，留在六和寺中，只武松一人看護，后半載而亡，可謂悲慘。林沖做事謹小慎微，面對權貴多番忍讓，卻為奸佞所迫不得已上梁山，本想報仇雪恨，卻始終無法完成復仇，建功立業(yè)的政治理想也為身體所累，無可奈何，最終孤獨的死去。

比起《水滸傳》中林沖“忍”字當頭，《寶劍記》中的林沖以“勇”字貫穿一生，斗爭性大大加強。林沖將誅奸黨視為人生目標，也確實做到了心中所想，他不畏強權，憤然上疏彈劾高俅等奸臣，即使被皇帝誤會，即使被迫害，即使奔向梁山，林沖也不忘“回首望天朝”?！鞍潮臼呛澜埽趾雾殤智印雹奘橇譀_人格的切實概括。在結(jié)局上，林沖如愿以償，捉拿高俅，并將其“剖腹割心，碎尸萬段”⑦，林沖自己加官晉爵，得到重用，是皆大歡喜的圓滿結(jié)局。

三、差異成因

《水滸傳》和《寶劍記》塑造的林沖形象有很大的差異性，造成人物形象變化的原因是復雜的，主要從作家思想傾向、作品體裁差異和受眾需求等方面進行分析。

（一）作家生平經(jīng)歷和思想傾向

文學作品人物形象的塑造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作家本人，從文本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中，我們可以窺見作家的內(nèi)心追求、價值取向和精神內(nèi)涵。

《水滸傳》的作者施耐庵因避戰(zhàn)亂遷居昭陽（江蘇省興化市）隱居，創(chuàng)作出《水滸傳》。元朝朝政腐敗，百姓在壓迫下苦不堪言，施耐庵一直處在動蕩不安的時局中，也深受其害。因此，施耐庵對元政府是不滿和抗爭的，然而，施耐庵縱有一腔熱血，卻無法擁有足夠力量與元朝統(tǒng)治者做斗爭，《水滸傳》的成書問世正是施耐庵對元朝社會真實的揭示：社會黑暗，官逼民反。施耐庵通過刻畫隱忍退讓，卻為奸佞所害逼上梁山的林沖形象，直接反映當時元朝的腐敗黑暗，民不聊生。可以說，《水滸傳》中林沖形象最主要的作用是揭露“官逼民反”的社會現(xiàn)實。

李開先的一生是坎坷的，他自幼聰慧，青年時中進士，任戶部云南司主事，先后兩次奉命運軍餉去寧夏邊防，他曾針對邊患嚴重、防務廢弛的情況，上奏朝廷，提出澄清吏治、富國強兵、掃除邊患的主張，但并未引起朝廷的重視。后李開先調(diào)任徐州監(jiān)管糧倉，大力整頓糧政，由于觸犯宦官的利益，所作舉措受到抵制和破壞，最后以失敗而告終。⑧由此可見，李開先壯志未酬，多次遭到奸黨的阻撓是重要原因之一。在世宗嘉靖二十年辛丑（公元1541年）四月皇家的宗廟發(fā)生了火災，李開先作為太常寺少卿被責成免職，自此離開官場。李開先心系國家，空有雄心壯志，卻無施展之處，可以說，雖然他的人生是失意的，但他所處的時代遠未達到絕望的地步。因此，他將自己的抱負寄予林沖，創(chuàng)作出《寶劍記》，借林沖之身完成自己的除奸掃惡的愿望，借林沖之口表達自己一心為國的雄心壯志。

（二）作品體裁

楊義先生曾說：“中國比較完整的敘事作品的深層，大多運行著這個周行不殆的‘圓’。也就是說，中國人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文化心理的深層結(jié)構(gòu)，投射到敘事作品的潛隱結(jié)構(gòu)上。”⑨古人追求“大團圓”的結(jié)局，這點尤其體現(xiàn)在戲曲模式上?！秾殑τ洝肥堑湫偷拿鱾髌妫匀灰参茨苊撈漶骄?。李開先筆下的林沖不畏強權，個性張揚，最終得以除奸掃惡，匡扶正義，讀來令讀者深覺舒心，有揚眉吐氣之感。

這種“大團圓”結(jié)局在小說上也是頗有體現(xiàn)的，那么為何《水滸傳》中的林沖結(jié)局悲慘呢？這是因為與小說相較，戲曲具有教化功能。戲曲表演不要求受眾的文化水平，僅借助舞臺上的言行潛移默化地達到教化百姓的目的。“大團圓”式的結(jié)局更容易讓百姓堅信正義必將戰(zhàn)勝邪惡，滿足受眾的需求的同時還為廣大有志之士尋找出路提供了樂觀的希望?！秾殑τ洝纷鳛榻?jīng)典戲曲，有意強調(diào)“大團圓”式的結(jié)局也很好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而小說有一定的閱讀門檻，因此教化性便削弱了，作者借以表達情感的寄托功用大大增強了，既不求教化，那么也不必困囿于“大團圓”式的結(jié)局模式。

（三）受眾需求

讀者在文學作品的流傳過程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水滸傳》和《寶劍記》中林沖形象的不同還存在一個潛在的社會因素，即當時民眾的精神需求?！端疂G傳》成書于元末明初，朝廷奸佞當權、黨派林立，民間賦稅繁重，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急需一個精神寄托以表達內(nèi)心的不滿。《水滸傳》林沖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當時大多數(shù)的底層官宦和平民百姓，對待強權隱忍退讓，卻仍被逼上絕路。深受壓迫的百姓無法找尋到新的出路，而與自己境遇相仿的林沖夜奔梁山，成為梁山泊的英雄好漢，能夠替天行道、懲奸除惡，這一形象給予了眾多受壓迫的群眾心靈上的慰藉和精神上的安撫。

相比于在亂世中創(chuàng)作的《水滸傳》，李開先《寶劍記》問世于明代中期。這時民眾的自我意識逐步覺醒，不再一味地對封建強權的壓迫統(tǒng)治妥協(xié)，轉(zhuǎn)而積極尋求出路?！秾殑τ洝分械牧譀_雖處在封建社會的統(tǒng)治下，卻依然具有抗爭意識，他是一位自我意識覺醒的典型，面對奸黨惡佞，主動抗爭，不畏強權。這正是當時的民眾希望看到的林沖形象，隨著明代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儒家“忠臣孝子”的觀念與商品經(jīng)濟帶來的沖擊，致使林沖最終形成了主動抗擊、積極投身廟堂的形象。

四、結(jié)語

《水滸傳》與《寶劍記》都塑造出了有血有肉、義薄云天的林沖形象，由于時代背景以及文學體裁等原因，兩部作品塑造的林沖形象各有特色。林沖悲劇與喜劇結(jié)局的形成與作者思想傾向、時代影響、受眾需求等因素密不可分，探究林沖形象的源流及發(fā)展，不僅能反映出明朝初期至中期戲曲小說的發(fā)展演變，也能借此一窺明朝廣闊的社會圖景及人文風俗。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李開先：《李開先全集》，文化藝術出版社2004版，第931頁，第928頁，第933頁，第999頁，第1021頁，第953頁，第1026頁。

⑧潘瑞雪：《明中期山東章丘士紳與地方社會——以李開先為中心》，東北師范大學2020年碩士學位論文。

⑨楊義：《中國古典小說史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688頁。

參考文獻：

[1]施耐庵.水滸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9.

[2]朱一玄.水滸傳資料匯編[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

[3]邱爽.《水滸傳》林沖形象源流演變研究[D].渤海大學，2019.

[4]胡三如.《水滸傳》中林沖人物形象賞析[J].文學教育（上），20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