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記簒淵?！穱@《入瑞巖道間四絕》的錯誤有二：作者有朱熹和程顥兩種說法，詩中兩字“黃”“共”或?qū)懽鳌凹t”“兩”，且從學界已經(jīng)考證的結(jié)論出發(fā)，分析兩個詩歌版本出現(xiàn)的原因，最后對比程顥與朱熹的詩學理念，得出將朱熹之詩錯認為程顥所作的可能性。

【關鍵詞】朱熹；《入瑞巖道間四絕》；程顥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5-002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5.009

《記簒淵海》選入的《秋月》一詩為程顥作，前三句是“清溪流過碧山頭，空水澄鮮一色秋。隔斷紅塵三十里”，與學界主張此詩為朱熹所作的原詩僅有兩字不同，朱熹版的為“白云黃葉共悠悠”，題名程顥版的是“白云紅葉兩悠悠”。

一、朱熹作《入瑞巖道間四絕》

目前，知網(wǎng)上最早出現(xiàn)“清溪流過碧山頭，空水澄鮮一色秋。隔斷紅塵三十里，白云黃葉共悠悠”這首詩詞的論文是1989年《遼寧師范大學學報》發(fā)表的《朱熹詩境與“理一分殊”》，作者張晶將這首詩作為朱熹的《入瑞巖道間得四絕句呈彥集充父二兄》，佐證“朱熹用精工的筆觸描寫景物，表現(xiàn)出對世界的愛撫和精神的超越”[1]的觀點?！度A東師范大學學報》1996年出版的論文認為題為程顥的《秋月》，實為朱熹的《入瑞巖道間得四絕句呈彥集充父二兄》，此詩出自《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二。并認為《秋月》的“白云紅葉兩悠悠”句當作“白云黃葉共悠悠”。王利民的《二程詩辨?zhèn)巍房甲C程顥的《秋月》出自宋人潘自牧《記纂淵?！肪矶短煳牟俊?，隨后舉明清其他書目所錄朱熹名下載此詩，得出實為朱熹所作的結(jié)論。明萬歷三十三年（1605）的刻本《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影印的卷二條目上為“入瑞巖道間四絕”。又從《二程文集》未收該詩，而《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收錄該詩的情況來看，此詩當為朱熹所作[2]。學者們通過考證得出的結(jié)論可信度較高，百度漢語上的信息有誤，但一直不曾糾正的原因不得而知。

《入瑞巖道間得四絕句呈彥集充父二兄》共有四首：

其一

憶昔南游桂樹陰，歸來遺恨滿塵襟。

籃輿此日無窮思，萬壑千巖秋氣深。

其二

翩翩一馬兩肩輿，路轉(zhuǎn)秋原十里馀。

共說前山深更好，不辭迢遞款禪居。

其三

清溪流過碧山頭，空水澄鮮一色秋。

隔斷紅塵三十里，白云黃葉共悠悠。

其四

風高木落晚秋時，日暮千林黃葉稀。

祇有蒼蒼谷中樹，歲寒心事不相違。

從詩的數(shù)量看，《朱文公文集》的該條目中的“四絕”極有可能是四首絕句的意思。四首絕句均寫秋景，其一由微涼的秋氣引起“憶昔”，詩人是遠道而來；其二就描寫路途上的感受；其三出現(xiàn)了“碧”“白”“黃”三種顏色，繪就了一幅清新明艷的秋景圖；其四詩人進行總結(jié)，見過了落葉翩翩的黃葉林，走過了郁郁蒼蒼的常綠谷，這些樹哪有什么心事呢？是因為詩人來到這山水間忘卻了其一所謂“遺恨”的心事。就內(nèi)容來看，其三詩的內(nèi)容和主題與另外三首相承接，所以說是朱熹當是可信的。若題為《秋月》，全詩無一句月色和月下之景，且昏暗的環(huán)境中不能看到如此鮮明的顏色，與事實邏輯相違。再回到詩題，這組詩作于瑞巖道間，今之瑞巖山風景區(qū)，位于福建省福清市，與古代的瑞巖地點應相差不大或重疊，因為詩人曾到福建武夷地區(qū)留下了大量詩歌，題材有山水田園詩、說理詩、交游詩、即事詩等[3]。今之福清市在武夷山市的東南方，相距并不算遠。朱熹游覽完武夷之余到瑞巖，或者經(jīng)過瑞巖抵達武夷都是有可能的。

二、兩字差異誕生之原因

《入瑞巖道間得四絕句呈彥集充父二兄》其三共四句，為何僅最后一句誕生了兩個不同版本呢？第一，可能是宋人潘自牧故意為之：此人喜愛程顥而貶斥朱熹，故將朱熹的好詩改動后列于程顥名下。第二，潘自牧看到的本子并未題朱熹之名，抄寫時將“黃”誤寫為“紅”，將“共”誤寫為“兩”，但字形相差極大，故此理由不成立。第三，將詩載于《天文部》不符合古人常用的分類法，更顯作者之用心詭怪。且說一說將此詩列入程顥名下的潘自牧。潘自牧是寧宗慶元二年（1195）進士，類書《記纂淵?！烦蓵谒渭味ǘ辏?209），曹珍的《潘自牧家世生平著述考》提出潘氏家族與朱熹交好，潘自牧在家族影響下當是了解朱熹其人和詩集的。假設前文分析的第一種可能為真，潘自牧更欣賞程顥的原因?qū)嵲陔y以解釋，只能將此疑問交給其他學者探究。那么為何《記纂淵海》有如此大的舛誤？首先，可能由于此書體量之大，作者并未參與所有卷的編寫，錯誤是他人導致的。其次，可能將《入瑞巖道間得四絕句呈彥集充父二兄》其三寫于程顥名下的并非此書。

朱熹從仕50余年，實際總共才擔任了9年的地方官和46天的宮廷侍講，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在講學著述[4]，而古代書院多選在幽靜之地，遠離塵世喧囂，卻近山水草木。這樣利于著書講學的環(huán)境，也使朱熹空閑之余得以游歷山水、陶冶情操，留下了大量吟詠山水的詩作。如“行行遵曲岸，水石窮幽賞”（《安溪道中泉石奇甚絕類建劍間山水佳處也》）、“今朝行役是登臨，極目郊原快賞心”（《小盈道中》）、“留去幽人臥空谷，一川風月要人看”（《寄籍溪胡丈及劉恭父二首》），充斥著幽賞和登臨的雅興以及對幽靜的喜愛?！帮L月平生意，江湖自在身”（《觀西山懷岳麓以為莫能相上下也聊賦此云》），朱熹在江湖中倍感自由快樂，詩興也如春筍瞬時而發(fā)：“興發(fā)千山里，詩成一笑中”（《和林擇之鳳凰山韻》）。得意之時，“江山若有逢迎意，到處何妨為少留”（《次韻擇之將近豐城有作》），不言自己留戀江山，反說是江山留他。

朱熹的《朱文公文集》詩作占了十卷，約一千一百 五十首，數(shù)量之龐大，可見朱熹的寫詩熱情，他能寫出清新雋永的《入瑞巖道間四絕》是實力和才華的彰顯。朱熹是理學家，詩卻沒有堆砌典故，賣弄學問，或是故作深高，不見理學一派的積弊。關于詩歌創(chuàng)作，朱熹說“詩不必作”，又說“以詩發(fā)之”。“詩不必作”是針對元祐年間只知唱和的士人，“以詩發(fā)之”則是認同詩歌的“感物道情，吟詠性情”的功能[5]。還有“詩須是平易不費力，句法混成”[6]，朱熹評陶淵明、陸游的詩都贊其平淡之法，也說明了朱熹的詩歌審美傾向，觀其山水題材的詩，始終在踐行他個人的審美理想。

朱熹將詩分為三等：

“然因此偶記頃年學道未能專一之時，亦嘗間考詩之原委，因知古今之詩，凡有三變。蓋自書傳所記，虞夏以來，下及魏晉，自為一等，自晉、宋間顏、謝以后，下及唐初，自為一等。自沈、宋以后，定著律詩，下及今日，又為一等。然自唐初以前，其為詩者，固有高下，而法猶未變。至律詩出，而后詩之與法，始皆大變。以至今日，益巧益密，而無復古人之風矣?！盵7]

這段話可再次印證朱熹對平淡詩風的推崇，批評今日詩“益巧益密”。朱熹認可的作詩之法是什么呢？是詩出自真情實感，隨手拈來而非字斟句酌。誠如錢穆先生所言：“綜觀朱子一生……而其徜徉山水，俯仰溪云，則儼如一隱士。其視洙泗伊洛，又自成一風格，此亦可以窺見朱子性情之一面?！保ā吨熳有聦W案·朱子格物游藝之學》）再看朱熹的這首詩因兩字之不同會在審美效果上產(chǎn)生哪些差異。“共悠悠”釋為朱熹實現(xiàn)了自我與景致的融合，想象自己也是一片悠然的白云或黃葉?！鞍自泣S葉共悠悠”更貼近此詩本身的創(chuàng)作風格：白云緩緩移動，黃葉悠悠飄落，且與前一句“空水澄鮮一色秋”描述的和諧統(tǒng)一感相承，全詩給人寧靜平和、“隔斷紅塵”的美。再者，黃葉與組詩其四的“黃葉稀”相呼應，不像“紅葉”易給人割裂感?！鞍自萍t葉兩悠悠”意為云和葉各自悠然于天際，一個推崇“平易不費力、句法混成”的詩人怎么會在物我相融的時刻精心雕琢字眼呢？這不符合朱熹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假使訛誤之人將“共”寫為“兩”是為了與“空水澄鮮一色秋”的“一”相對應，那么未免弄巧成拙了。

三、程顥與朱熹詩學理念之異同

朱熹詩作被冠上程顥之名想來也與二者間的關系密不可分。二者都是理學大家，無法避開被對比或者混淆的可能。不妨先從理學思想的異同入手。朱熹生于1130年，比程氏兄弟晚約一百年，然而就其聲名來說，朱熹可以說與程氏二人并駕齊驅(qū)或略勝一籌。朱熹繼承了程氏的理學觀，并有獨特的創(chuàng)新。二程的“理”是指“唯一的天理”，即“仁”。他們認為萬物為一體，理解了萬物就能知曉天理的全貌。朱熹的“理”則是“物各有理”，生命體有理，無生命的亦有理，事物有理，事情也有理。[8]朱熹的“理一分殊”說認為不同事物有不同的理，同時存在天地共用的“大理”。那么這就意味著朱熹主張詩歌自有其獨立性的“理”，將詩歌與哲學分野。以辯證視角來看，朱熹的理學無疑更進一步。

程氏兄弟對詩歌的理解大有不同：程頤以作詩文為累，認為作詩“用功，甚妨事”，作文“志局于此，又安能與天地同其大也”。而程顥卻不以之為累，?！耙黠L弄月以歸”[9]。程顥認為天地萬物都事關感應，“天下事只是感與應耳”[10]，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都是感應的結(jié)果，所以他認同《詩大序》所言：“《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敝匾曉姷那楦刑刭|(zhì)，心中有感而發(fā)為詩歌文辭。

觀程顥之詩，較廣為人知的有《秋日偶成二首·其二》，程顥在首聯(lián)寫自己睡到日已紅，頸聯(lián)“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卻回歸其觀物得理的學術(shù)氛圍，而后“道”“思”接踵而至，尾聯(lián)就是“富貴不淫”的豪雄論調(diào)。全詩理學意味明顯超過了首聯(lián)。程顥的“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被《朱子語類》卷九七評道：“此是后生時，氣象眩露，無含蓄。”[11]這首“氣象眩露”的詩是七言絕句《春日偶成》的后兩句，前兩句是“云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前兩句僅有“過”這個動詞，后兩句中“時人”的評價將詩人形象補充完整，眼前仿佛真有活潑的、可愛的、蹦跳的中年書生跟著春的痕跡玩樂。“偶成詩”詩題乃隨意為之，且無論是“春日”還是其他，都是程顥交代作詩時間的字眼，與詩的內(nèi)容主旨并無太大關聯(lián)。“偶成詩”似乎沒有確定的主題和特定吟詠對象，如《秋日偶成二首·其一》說“世上名利群蠛蠓，古來興廢幾浮漚”，蠛蠓俗名“墨蚊”，詩句意為名利吸引蚊子一樣的人，歷史上國家興廢的原因卻無人關注；還有《馬上偶成》：“身勞無補公家事，心冗空令學業(yè)衰。世路崄巇功業(yè)遠，未能歸去不男兒?！眹@息功業(yè)難成，增添煩惱擾人專心于學術(shù)；《草堂·下山偶成》：“襟裾三日絕塵埃，欲上籃輿首重回。不是吾儒本經(jīng)濟，等閑爭肯出山來？”直言儒家學者對國家的擔當和奉獻精神。

朱熹同為理學家，也不乏程顥式地主動擔當責任。在朱熹的山水游賞詩中雖不見朝堂書齋事，但他也有玩樂后的懺悔感，反思自我：“嬉游亦何益，歲月今滔滔”（《自上封登祝融絕頂次敬夫韻》），還有“久惡繁哇混太和，云何今日自吟哦”（《題二闋后自是不復作矣》）等。

當然程顥也有不少無關理的詩，有“興逐亂紅穿柳巷，困臨流水坐苔磯”（《郊行即事》）。對仗工整的七律，有《游月陂》中的“水心云影閑相照，林下泉聲靜自來”，一靜一動，視聽相通；《秋》中經(jīng)歷一宿雨后梧桐葉“報秋聲”的細膩……程顥的寫景抒情詩意趣橫生，朱熹的山水游賞詩與程顥的寫景抒情詩時有意趣相合，如“云靜好風吹，清光溢四垂”（《中秋月》），還有“亭下花光春正好，亭頭山色晚尤佳”（《晚暉亭》），“潩水橋邊鴨子陂，樓臺只在郡城西”（《西湖》）等，都有清新不事雕琢的共性。詩歌風格類似或許是由于對山水詩、寫景詩的共同審美要求，但從側(cè)面印證了二人詩學理念同屬一脈。這也是誤將朱熹詩認為程顥詩的客觀原因之一。

四、結(jié)語

綜上，朱熹的《入瑞巖道間四絕》被題為程顥作，并改動原詩兩字。主觀原因是，潘自牧編寫《記纂淵?！窌r出于自身喜惡，故意將原絕句改后寫在程顥名下；或者經(jīng)他人編寫，潘本人并未發(fā)現(xiàn)此錯誤?？陀^原因是，朱熹與程顥詩學理念契合，部分詩作都呈現(xiàn)清新的美感，導致后人混淆二人的詩作。歷史原因是，潘自牧的書首先將錯誤的《秋月》編入書中，造成后來引用的錯誤。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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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美洲，女，湖北恩施人，西藏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在讀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