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五十多歲的人都喜歡做夢,但五十多歲確實是做夢的好年紀(jì)。徐懷安近來便老是做夢。無端的夢,不是噩夢,也未見得多甜美,是很平靜的夢。徐懷安最近常夢到的一個場景是自己出現(xiàn)在一片無垠的曠野上,從唯一聳立的高高的瞭望臺上跳下來,然后在天空中飛舞。有那么一兩次,他當(dāng)真被那逼真的驚心動魄驚醒,醒來后又悵然若失。
徐懷安翻了個身,他知道自己睡不著了,但他還是躺在床上,否則,這時候起床又能做些什么呢?晝夜規(guī)律是古老的規(guī)訓(xùn),人們被一種習(xí)慣的力量壓制在床上不得脫身,直到電燈出現(xiàn)之后,這種壓制才有減緩的跡象,甚而在某種意義上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不過那對于徐懷安這個年紀(jì)的人來說未免太過遙遠了。他只能熬著,熬到早上六點,看到晨光熹微,然后起床。早晨的公園或書房,那才是屬于徐懷安的地方。
徐懷安突然感到一陣尿急,便匆匆披上衣服去廁所。他透過窗戶看外面,夜晚黑得像鐵,靜得像墨。徐懷安不動了,風(fēng)從他的腋下、襠下穿過,他靜得像尊雕塑,姿勢像是遠古的禮節(jié)。
肖敏絕不是個糟糕的妻子,徐懷安默默想著,她甚至稱得上完美無瑕,她那么美麗、優(yōu)雅、善解人意,一如既往地寬待著自己,哪怕是三年前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情,她也從來沒有想著離婚,只是獨自一人去美國療傷。可是自己呢?現(xiàn)在她要回來了,自己竟然陷入了恐慌。他的眼前漸漸出現(xiàn)了一道模糊的身影,女人,但不知道是誰,可能是林子涵,可能是其他的女人,還可能是……肖敏。這個念頭讓徐懷安體內(nèi)的液體全冒了出來,它們仿佛在徐懷安身體里蟄伏多時,一經(jīng)刺激便噴薄而出。他的雙眼緊緊地盯著眼前的女人,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悲切。
他頹然喘息。
八點,徐懷安出門。二十分鐘后,他從西門進入江城大學(xué)。這是個安靜的時間點,有早課的學(xué)生已經(jīng)開始上課,沒課的此時還沒起床。操場上晨練的人,道路上的清潔工已陸續(xù)離開,除了陽光,一切恢復(fù)到六點之前的模樣,空氣中孕育著一種二次蘇醒的沖動。徐懷安感到自己的骨骼得到了加強,他加快腳步朝坐落在獅子山腳的政院辦公樓走去,到辦公室后又氣喘吁吁。如果說現(xiàn)如今還有什么能令他感到真正的疲憊,也就只有這樣了,其他時候,疲憊之中往往還摻雜其他東西,像特調(diào)的馬提尼。坐在辦公桌前,他照例翻閱新聞,最熱門的一則討論關(guān)于延遲退休,他神色如常:對他而言,退休與否根本不影響他的生活。但他仍然感到了一絲悲哀:作為一名社科學(xué)者,他已經(jīng)過分遠離了他所研究的對象??焓c的時候,他動身往教三樓去,那是坐落在山腰的閣樓式建筑,他的西方政治學(xué)導(dǎo)論課開在那兒的階梯教室里。徐懷安對這門課的內(nèi)容已不是很感興趣,這門課他開了近二十年,從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到亨廷頓、羅斯金,他對他們熟稔、愛慕、尊敬,但他們跟她一樣沒法觸發(fā)他的激情。這時候是深秋,江城大學(xué)最美的時節(jié),獅子山上楓葉如蓋、清風(fēng)萬頃,鑒湖的水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時有年輕人駐足賞玩。徐懷安想起了多年以前,他十八歲第一次進入江城大學(xué),也是在這樣一個迷人的季節(jié),那時候江大的山水景致和現(xiàn)在幾乎沒有差別,他報到之后把包一扔,便出門漫山遍野地奔跑,大口地呼吸,暢快地歡笑,一直到深夜才回到宿舍。那時候?qū)ι畹募で?,到如今早已消磨殆盡了,活到這個歲數(shù),生命已經(jīng)成了一種慣性的產(chǎn)物。徐懷安唯一感激的是自己的好奇心,他腋下的舊文件包里,除了筆記本電腦還夾了本索爾所教授的《認知心理學(xué)》。不曉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徐懷安對心理學(xué)產(chǎn)生了興趣。對他這樣身份的人而言,尚能持續(xù)學(xué)習(xí)不僅是難得的品質(zhì),還是對抗生命規(guī)律的一劑良藥。
課程照例有條不紊地進行,承蒙賢者和經(jīng)驗的指引,眾人宛如僧侶,別無他念地走在沙漠中一條筆直的沒有岔路的通往真理的大道上。不時有學(xué)生打哈欠,對徐懷安來說,這既是抱怨也是贊美:政治學(xué)是這樣嚴(yán)肅的一門學(xué)科,如果一名教授令它通俗易懂,那一定是這位先生或女士犯了大錯。徐懷安一貫滿足甚至自豪于自己授課的姿態(tài),他熱衷于用一種不徐不疾并竭力避免情感的語調(diào)陳述知識,這不僅僅因為他年事漸高,也不僅僅因為他教授的是政治學(xué)。實際上,雖然政治學(xué)總是缺乏感情,但政治學(xué)學(xué)者們卻往往是情緒豐沛、性情古怪的人物,徐懷安每次講到蘇格拉底之死,都會想到自己第一次閱讀《蘇格拉底的申辯》以及之后每次閱讀時潸然淚下的場景。但他從不愿意將自己類似的情緒投入課堂,那是人文學(xué)科課上才會出現(xiàn)的行徑,而政治學(xué)是嚴(yán)肅的社會科學(xué),無法容忍這些非理性的東西。他總是這樣告誡自己。本來,他該是在完全掌握的局面下結(jié)束課程的,可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打斷了這一切。電話是長灘派出所打來的,第一次、第二次他都沒接,直到第三次,他接通電話,電話那頭一位男警察沒有因兩次掛斷而發(fā)脾氣,這讓徐懷安感到不安。他的預(yù)感應(yīng)驗了,那位警察用讀公文般的聲音向他傳遞訊息:他的妻子,江城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肖敏的尸體在長灘上被發(fā)現(xiàn),初步判斷是溺水身亡。
徐懷安聽警察說完這一切,雖然并不感到意外,但他仍覺得自己該有所反應(yīng)。他走出教室,用吞吞吐吐的語氣說:“謝謝,警察同志,我現(xiàn)在在上課,能否下午去認領(lǐng)尸體?”警察慷慨地同意了他的請求,并安慰他幾句?;氐浇淌?,徐懷安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一樣繼續(xù)上課:“我講到哪兒了?新加坡的威權(quán)政治。哦,好的,謝謝?!毙鞈寻驳哪X袋里突然浮現(xiàn)出一只母雞,它被關(guān)在籠子里,靜靜地盯著他?!拔胰藲q了?!彼f。所幸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走神,這非但沒影響他講出他應(yīng)當(dāng)講的知識,反而令他的聲音更加高亢,他的胳膊飛舞,短暫地吸引了學(xué)生的注意力。
中午,他約了林子涵在東門外北湖旁的茶餐廳見面。她戴著碩大的太陽鏡,襯托得臉更加小巧,露出的部分看不出歲月雕琢的跡象。她曾是江城電視臺的主持人,現(xiàn)在是某個晚間欄目的策劃。
“她要回來了?”她問。徐懷安嗯了一聲,攪拌咖啡,一次。
“你打算告訴她?”她又問。徐懷安搖了搖頭,自己該說什么?跟你在一起固然讓我感到愉悅,但跟她一道,痛苦的事情也可以變得其樂融融。攪拌咖啡,兩次。
“你就打算這么一直不說話?那你叫我出來做什么?”她有些生氣了。很多時候,他就愛看她生氣的樣子,他愛用超越她的智慧與詼諧化解她的哀怨,但這時候,他連一句敷衍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心完全像這杯咖啡。攪拌咖啡,三次。
“你,是不是要跟我分手?”她終于意識到什么,聲音有些驚恐,“一定是,一定是,你居然要跟我分手。”她的聲音顫抖著,純白的紙巾,一半被眼淚,一半被鼻涕,浸濕。他望向窗外,雨滴,一顆、兩顆,印著肖像,連綴時間,在他眼中翻涌。對不起,嘴唇像懸崖,墜落。
徐懷安去了機場。他不會開車,僅僅為了做伴。肖敏見到他的時候露出笑容,與他擁抱,她跟很多年前一樣,小小的,而他已經(jīng)顯得笨重,這讓此次擁抱顯得不那么協(xié)調(diào)。他松開她,幫她把行李裝進后備箱,她早已上車等候。他上車,喘了口氣,盯著那張熟悉的臉龐,想了半天,還是問道:“這次旅行怎么樣?”
她放下手機,嗔怪地看著他:“是學(xué)術(shù)交流。”
“好吧。你們交流了什么?”
“唔,你知道的,龐德、勞倫斯、葉賽寧、杜文松……”
“杜文松?我只曉得北島、顧城,還有余秀華?!?/p>
“哦,杜文松是贊助商老總,帶我們泡溫泉、去酒莊品酒,還給每位與會專家發(fā)了一大堆紀(jì)念品?!?/p>
“你們討論人家什么呢?”
“私人生活唄?!毙っ粲醚凵袷疽馑緳C還在。
“庸俗?!毙鞈寻矒u了搖頭。
“您不妨講一講離開庸俗之后這段日子的生活,家里是不是一堆破事兒在等著我?”肖敏反唇相譏。她肯定沒料到自己的話會令徐懷安產(chǎn)生反應(yīng),他偏過頭,輕聲說:“算有吧,媽又住院了?!?/p>
“???”肖敏一怔,捏緊了徐懷安的手,他像是喃喃自語似的:“我給她喂飯,她就那樣盯著我,眼神期盼,就像孩子,我感到她的命在我手中,這感覺太要命了。”
“你想得太多了?!毙っ艨吭谒麘阎?,“你只是不擅長這些事情?!?/p>
“這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是我擅長的,但它無關(guān)緊要?!毙鞈寻沧錾?,表情一動不動。
然后就是坦白。他特意等到了回家之后。聽完他的話,肖敏臉龐凝固,卻沒有想象中的吵鬧或啼哭,她在沙發(fā)上抱著膝蓋,聲音平靜:“你該學(xué)會保守秘密?!毙鞈寻搀@訝地盯著她,直到感覺自己沒法再從這張臉上榨出任何情緒:“我不想騙你,我已經(jīng)跟她提出分手?!?/p>
“為什么要跟她分手呢?”她問。他坐到她對面,仰頭,像打坐冥想:“跟她在一起,本就是個意外?!彼麤]說,其實那是源于本能的激情。那天,出版社為他辦了一個新書發(fā)布會。他的書叫《維天之命》,這是出版社的建議,他取的原名《中國國家制度傳統(tǒng)》被認為敏感且枯燥?;顒拥闹鞒秩耸橇肿雍?,第一眼看到她,徐懷安以為她是個沒畢業(yè)多久的小姑娘,后來才知曉她已經(jīng)三十五歲,未婚。她顯然做了很多功課,當(dāng)然還不足以稱其為制度史方面的專家,但當(dāng)主持人拋磚引玉已綽綽有余。他得以以一種很舒服的狀態(tài)講述了自己關(guān)于這本書的大部分想法?;顒油隄M結(jié)束之后,主辦方照例安排晚宴,席間,她主動加了他的微信。他心中竊喜。半個月后,他們第一次約會;三個月后,初嘗禁果。多么值得回味。徐懷安感到自己的人生由一本書變成了一張紙,因它們?nèi)加≈嗤淖志洹V笏麄兊年P(guān)系穩(wěn)定下來,每個月見面兩次。
徐懷安趕到派出所的時候,徐波已經(jīng)在那兒,坐在休息室長椅上,雙目失神。
“你見到你媽了么?”徐懷安倚靠著門框,低聲問道。徐波抬起頭,像蟲子一樣盯著他,讓他心里長霉、發(fā)爛:“見到了,警察說排除他殺?!毙觳ɡ涞卮鸬?。
“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媽要么是失足,要么是自殺。”
“不,不會,她為什么要……”
“這就得問你了?!毙觳偷卣酒饋?,他的目光如同獠牙,“前幾天我在江城廣場見到你跟那個女人了?!毙鞈寻驳哪樕项D時浮現(xiàn)出不安的神色,囁嚅道:“不是你想的那樣,以后我會跟你解釋。”
“用不著,唯一需要你解釋的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了。”徐波說完,徑直撞開他走出去。徐懷安嘆了一口氣,外頭有警察聞訊趕來,他們用看笑話的表情盯著這位衣著光鮮體面的老教授,最后還是那位好心的指導(dǎo)員引著他來到了停尸間。肖敏靜靜地躺在鐵皮床上,臉色蒼白,略有浮腫,指導(dǎo)員說:“今天一大早,有釣魚人在長灘上發(fā)現(xiàn)折疊整齊的衣物和錢包,覺得不對勁,于是報了警。警方在附近水域捕撈,很快找到了肖敏的尸體,根據(jù)尸檢報告,應(yīng)當(dāng)是昨晚至今日凌晨期間落水。所幸落水時間不長,上回我們撈上來一個,半張臉都已經(jīng)被魚蝦啃食,另外半張也花花綠綠的,讓我們所那幫小年輕哇哇直吐?!毙鞈寻察o靜地聽指導(dǎo)員說完,末了才如夢初醒地說了聲“謝謝”,并問道,“我們是否可以明天來取走尸體?”指導(dǎo)員一口答應(yīng):“當(dāng)然沒問題!事件基本已經(jīng)定性,教授,伊人已逝,節(jié)哀順變……”
晚上,他跟好友——市文化局副局長宋云約在一家私人會所喝酒。宋云不知從哪里聽說了肖敏的事情,安慰他。他搖了搖頭,說:“我從沒想過這件事,但我竟然也完全不驚訝,就好像這事兒遲早會發(fā)生一樣?!?/p>
“呵,我早跟你說過,學(xué)文學(xué)的凈是些瘋子?!彼卧铺稍陂缴希?。
“你不也是?”
“我?我早就病入膏肓啦,要不然為什么要去找心理醫(yī)生呢?”徐懷安不說話,宋云又問,“你老實講,你現(xiàn)在是覺得解脫多些,還是空虛多些?”徐懷安仔細想了想,說:“我覺得對己對人,死之于生沒有任何幫助。”
“有道理?!彼卧瀑澩?,他偏過頭,認真地說,“我覺得你該去開個心理診所,就當(dāng)是幫人幫己?!毙鞈寻残睦镉行┯|動,還沒搭腔,一口污穢之物卻先吐了出來,弄得滿地狼藉。于是話咽了下去,濃烈的倦意上襲,他幾乎不受控制地閉上了眼睛。
夜里,徐懷安出現(xiàn)在長灘的荒草堆里,他的面前是個躺在地上的女人,鮮血從她的顱骨間汩汩流出。徐懷安驚恐不安,他手中握著一把手槍,拼命地想要將它擦干凈,但指紋的痕跡卻愈加清晰。他哈了口氣,又想到唾液中也許包含了更多關(guān)于身份的訊息,于是越來越慌,登時從夢中驚醒?!昂簟簟彼罂诘卮瓪?,仿佛瀕臨窒息。他看著眼前的黑暗,那張夢中的臉緩緩升起,最后與墻壁上的婚照融為一體,他的冷汗洶涌而下,令人畏葸。
你為何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你的死與我并無關(guān)系。
第二天徐懷安早早地趕往學(xué)校,辦理請假事宜。事畢,他經(jīng)過文科樓門口,遇到幾位同事,同行時從他們的交談中得知關(guān)于延遲退休又出了最新的小道消息?!耙苍S我們都得死在工作崗位上?!币晃徽軐W(xué)教授笑著說道,另一位教授則心有戚戚,問他:“徐老,您覺得呢?”徐懷安一愣,不是因為這則早已知曉的消息,而是因為這問題竟未曾勾起他任何思考。他想了老半天,終于從嘴巴里蹦出幾句話:“我們只是教授,不評判,更不決定。”這話一出口,他陡然感到羞愧,扯了個理由加快步伐離開。路上,他打開手機,徐波早發(fā)來消息:“遺體已運回老家,葬禮定于明日?!笔且回灢患由套h的態(tài)度。他嘆了口氣,回復(fù):“已知悉,即刻啟程?!彼肋@個“老家”指的是自己的家鄉(xiāng),五年前,肖敏的母親去世,她在世上除了自己和徐波再無親人。他訂了最近一趟的綠皮火車票,打車往火車站去。
傍晚的時候,肖敏忽然提出要去長灘走一走。他詫異,基于一下午的沉默,他以為他們的關(guān)系尚未緩和。詫異之后,他忙不迭地答應(yīng)。他們家離長灘不遠,步行十分鐘的距離。肖敏若無其事地與他閑聊,仿佛絲毫未受影響:“你還記得劉小梅嗎?”
“記得,你的閨蜜?!彼c頭。
“她曾經(jīng)勸告我,你是個靠不住的男人?!?/p>
“她一貫對我懷有敵意?!?/p>
“誰叫你當(dāng)初要在人家的生日宴會上公然詆毀她最愛的詩人?僅僅因為人家評論了一句柏拉圖?!毙っ艨┛┑匦ζ饋恚残α?,“其實那句評價在我看來也很有道理?!备障啾龋L灘上行人少了許多,大約是因為江底的寒意翻涌上來,緩慢卻難以抗拒地驅(qū)散了溫暖的空氣。他望向肖敏,擔(dān)心她禁不住刺骨的寒風(fēng),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正在脫自己的鞋子?!澳阕鍪裁矗俊毙っ舨焕頃?,脫完絲襪,光潔的腳掌踩著冰涼的沙子往江面走去,他看著她的腳尖、腳踝次第被江水淹沒,她這才回頭,望著他的眼睛:“懷安,我得感謝你?!?/p>
“感謝我什么?”他看著她的臉龐遽然消失。
那天晚上,他們時隔十余年后第一次做愛。他回憶起他們結(jié)婚的夜晚,他跟那時候一樣笨拙、一樣迅猛、一樣慚愧;她則跟幾十年前一樣,安慰地抱著他,撫摸他早已凹凸不平的脊背。
“我老了,迷失了,找不準(zhǔn)方向,我犯了錯?!毙鞈寻苍谒龖阎心剜?/p>
“生活帶給我們的困惑是一樣多的,你先找到了解救之路?!毙っ糨p聲說,“現(xiàn)在,我也找到了我的?!彼苫蟮匕浩痤^,肖敏摸著他的頭發(fā)、臉頰,“學(xué)院有個去芝加哥大學(xué)交流的名額,我報名了?!?/p>
“多久?”
“三年?!?/p>
“三年……”他本能地想要她別去,但他曉得自己已經(jīng)失去這個資格。
徐懷安討厭回家,他已經(jīng)好幾年沒回過那個名義上的故鄉(xiāng)。他反感那里的人毫無惡意、事無巨細地閑聊出現(xiàn)在他童年的哪怕一根小小的別針。他在那里還算有幾個親人,其中血緣最近的是個堂哥,可他對這個堂哥唯一的印象是他小時候最喜歡把自己的褲子扒掉,然后敲打那瓣雪白嬌嫩的城里人的屁股。但這一次,他不得不回。徐波的妻兒比他更像城里人,也就更厭惡這片鄉(xiāng)土。他們暫住在那位他一貫討厭的堂哥家中,因推脫不過他們一家子的熱情,葬禮的一切事宜,自然也交由這位熱心的兄長代辦。
沒有想象中那么難,葬禮的全程都很平淡,哭泣,呼吸,哭泣,呼吸,一切都節(jié)制而有條理。徐懷安幾乎全程都坐在所有人的對面,和往常出席各種論壇、會議一樣,被動地接受著或熟悉或陌生者的致敬。唯一讓他略感不適的大約只有氣味,很嗆人,熏得人掉下未經(jīng)計劃的眼淚,天空也被硝煙的氣味染成灰色,被劃分進默哀的行列。到了流水宴前,這種氣味蓄積到了極限,深厚、綿長,一股熟悉的感覺沖上腦門,讓徐懷安想到了小時候每個黃昏時的感傷:無論好壞,一天都過去了。他站在空曠的地上,像裹在一團飽滿的棉花中,也變得輕飄飄的。晚宴上,迫于堂哥的熱情相邀,他勉強喝了兩杯,頓時面如棗紅,令堂哥哈哈大笑,那笑容令他回憶起幾十年前他打自己屁股時露出的笑容。心緒轉(zhuǎn)而冷漠,夾雜著驚慌,他拿出手機,看著一條下午的來自一位警察的通話記錄。那位警察告知他林子涵的尸體出現(xiàn)在長灘,詢問他是否了解更具體的信息。他想了又想,記不起任何事情,他那時候僅僅感到自己的遲鈍,這時候卻真切感到自己的記憶像軟組織硬化,失去了營養(yǎng),只留下毒害,如這副軀體。
回江城之后,他休息了一段時間,每天讀心理學(xué)的書,跑步,獨自發(fā)呆。偶爾他會想聯(lián)系徐波,但最終,記憶中那張冷漠的臉會讓他興致全無。一個月后,在宋云的又一次勸說下,他終于決心籌建心理診所。他有聲望,不缺官僚朋友,因而籌措工作異常順利。診所最后定在長灘旁的一間久無人用的小教堂里,他雇了一家公司對其進行維修改造,三個月后工程告竣,診所正式開始運營。出乎他的意料,診所客人不少,好在新學(xué)期學(xué)院好心地沒有給他排課,他得以將大部分精力投入這間小小的診所。
那天傍晚,他正準(zhǔn)備收工回家,忽然一位西裝革履、眼神鎮(zhèn)定的中年人走進來?!氨?,我要下班了?!彼f,繼續(xù)收拾東西。中年男人無動于衷,自作主張地坐下,放好手中的公文包,盯著他的眼睛:“您好,徐懷安教授?!彼黄确畔率掷锏幕顑海骸澳牵俊?/p>
“一個將死的可憐人,我乞求您能救救我?!敝心昴腥苏f話時面色平靜,聲音不帶感情。他皺起眉頭:“我能問問您是做什么工作的么?”
“律師?!敝心昴腥苏f,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您不介意我這樣吧?”他這才注意到中年男人的左耳里塞著藍牙耳機。他重新坐下:“請談?wù)勀膯栴}吧?!?/p>
“我的困惑在于,我始終感到自己受到操縱?!敝心昴腥说穆曇粝褚还呻娏鳎路鸾?jīng)由某種電子產(chǎn)品發(fā)出。他稍稍后傾:“這大概是我們這類人生活的通病,律法、政治,時刻高懸生命之上?!?/p>
“還有別的,我看不見她,但我時刻聽見她的聲音?!?/p>
“您出軌了?”
“不,不是,但她的確像個情人,善解人意,讓我遠離生活中討人厭的東西?!?/p>
“既然排除了道德隱患,那還有什么可焦慮的呢?”
“如今,她讓我的生活一團糟,我的妻子更討厭我,我的孩子對我不親近,我越來越缺少傾訴對象。”
“所以你想到了心理醫(yī)生?!敝心昴腥送nD了,像是在認真傾聽什么,他側(cè)耳,江邊的風(fēng)傳遞著低沉的訴語,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聲音?!爸x謝,再見。”中年男人忽然起身離開,聲音來不及追上倏忽消失的背影。
幾個月前,肖敏回國前夕,林子涵忽然久違地邀約他,這是三年前他們分手后的首次見面。徐懷安本想回絕,最終卻鬼使神差地答應(yīng)。他們在探花臨的一家咖啡館見面,林子涵和幾年前差別不大,充其量看上去更端莊些,這可以歸因于年歲的增長。但當(dāng)他們聊天的時候,徐懷安意識到自己的失察:這個女人比三年前更富智慧,她可以與自己侃侃而談,從生活到政治,到哲學(xué),他不由驚嘆于她的才識:“你的變化太大,你曾說想去大學(xué)做個教授,照我看,你現(xiàn)在完全夠格了?!绷肿雍瓝u了搖頭:“這已經(jīng)不是我的興趣,跟您在一起的幾個月,完全改變了我?!?/p>
“你現(xiàn)在想要什么?”他疑惑?!拔倚枰愕拿恳痪湓挕⒛愕脑儐?、指引……”林子涵輕聲喃喃?!拔?,我沒法給你提供這些,我自己的生活也一團糟……”
“不,你已經(jīng)提供了?!?/p>
“我不明白……”
“不是所有事都需要弄明白的。”她幽幽地打斷,嘆息,“你總過分理性,并為此洋洋得意?!?/p>
他們像一對伴侶一樣閑逛,一路來到江城廣場。徐懷安終于忍不住打破沉默:“肖敏馬上就要回來,我希望你不要再跟我見面。”
“我如何能克制自己呢?”她盯著他,目光滿是憂郁,“我三十八歲了?!币魂囷L(fēng)吹亂了她的頭發(fā),他看出了她的蒼老與憔悴?!拔覀冃枰酥谱约海谌魏畏矫娑际侨绱?。”他說,像是自言自語,“你必須在我生命中消失,必須……”
警察又把徐懷安叫到局里,告知他林子涵死亡更確切的日期和地點:肖敏死亡的當(dāng)夜,距肖敏不足百米的長灘荒草堆里。警察沒有明說,但他猜測這次詢問也許是因為警察懷疑他有作案嫌疑——的確如此,那天晚上他獨自在家,做了一個關(guān)于死亡的夢,沒人能夠證明他的清白。他與林子涵關(guān)系復(fù)雜,也有作案動機。問詢結(jié)束之后是下午四點多,看到時間他心頭一緊,趕忙打車往診所去。這一個月,那位西裝革履的律師先生每晚五點都準(zhǔn)時光臨。他趕到的時候是五點零五分,門口空空蕩蕩,他略有些悵然。正要離開,忽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的眼睛頓時恢復(fù)了神采,有些激動地掏出鑰匙打開診所大門,那名律師卻在門前止步,從他的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交到了他的手里。他有些疑惑。
“您的兒子徐波,也就是我的委托人,托我把這份材料交給您?!?/p>
“這是……”
“徐波先生的遺囑?!?/p>
“遺囑?他怎么了?”
“先生,您自己看看吧?!?/p>
“等等,你是怎么認識徐波的?”
“如我所說,是他雇用了我。”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一個月前。”
徐懷安說不出話。
“教授,我先走了。”
他像一片樹葉簌簌抖動著,看著那個男人走遠,感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也被抽離。他盡全力平復(fù)自己的心緒,目光往遠處望,望向長灘,這會兒人頭攢動,還有警報器閃爍,傳達著隱秘的訊息。
或許,是那里又出現(xiàn)了一具懷揣秘密的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