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紫云,本名鐘海珍,海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華詩詞學(xué)會會員,曾在《中華詩詞》《詩詞月刊》《海南日報》《??谕韴蟆返葓罂l(fā)表作品,作品多次獲得國家級、省級、縣級獎項。
那年,我五歲。一日,我被母親從床上哄起來,她說要帶我回老家玩。
我迷迷糊糊地跟著母親上了一輛中巴車,車兒在崎嶇不平的小路上顛簸,顛起滾滾塵煙,迷蒙了綠的芭蕉、青的藤蘿。我趴在車窗上,望著車外走馬燈般路過的、不停甩尾巴的牛群,還有牛背上光屁股的孩童,羨慕得直想立刻脫了衣騎上牛背,一路招搖過去。
我忍不住回頭問:“媽,那孩子為什么不穿衣服,是不是穿衣服就不能騎牛?”
“他太貪玩,他媽怕他把衣服穿臟穿爛了,才不給他穿衣服。傻孩子,穿衣服也能騎牛的?!?/p>
太陽出來了,陽光熱辣辣的,曬在那牛娃的背上,會不會疼?
車停在一個小鎮(zhèn)上,母親帶我下車,給我買了兩個熱乎乎的肉包子。好香!我小小撕下一丁點放入口中,剩下的打算存起來,慢慢享受。然而我忽然覺渾身不舒服,低頭一看,幾個一身臟泥的光身小娃圍著我,渴望的目光在我身上和手中的肉包子上來回直掃。那騎牛娃的弟弟說不定也在里面呢,這么一想,我慷慨地掏出一個肉包子,遞給一個娃:“你來分,都有份?!毙⊥迋兒衾幌聡狭怂?,我頓時輕松下來。母親拉我上車了,那些娃一邊啃著肉包子,一邊使勁朝我招手,我心里甜甜的,這滋味可比肉包子強(qiáng)多了。
車子在一大片稻田間停下,母親拉我下了車,沿著田間小路急急往前走。路好長好長,我快要走不動了,母親便背起我。我伏在她軟軟的背上,好舒服。
“媽,老家還遠(yuǎn)嗎?叫什么名字?”
“浪炳,就在前面了?!?/p>
“浪柄?它是在海邊,被浪耍著玩嗎?”
“嗯,原來是在海邊。后來呀,浪把我們?nèi)搜?、養(yǎng)的牲畜呀,都卷去送給海龍王了,我們只好往后搬,搬到浪打不著的地方?!?/p>
“媽,你看,那田里有兩個小草堆!”
“那是祖墳,孩子,可別亂指,不吉利的?!?/p>
“那種田的人不怕嗎?”
“不怕,祖先會保佑他們的?!?/p>
我縮回小手,呆呆地望著那兩個草堆,心想,怎么保佑呢?
七拐八拐,母親終于停下腳步,把我放下來。眼前是幾幢破舊的瓦房和茅草房,間雜幾棵沒力氣的果樹,中間是一條不算寬的沙路。一頭肥胖的黑母豬躺在路旁的大榕樹下,喘著粗氣。幾個光屁股小孩拾起小石子打它,它一個翻身,朝我們直沖過來。我轉(zhuǎn)身就跑,滑倒在一堆稀爛的牛糞上,急急爬起來時,那黑母豬已不知去向。
母親追上來,把我?guī)ヒ患矣H戚家。叔叔阿姨好熱情,還殺了一只雞招待我們。換好衣服吃好飯,我想拉大便,一位小姐姐帶我到后院,指著圈欄角落的一個木桶說:“在那,去吧。”我定住腳步,木桶旁一頭黑母豬懶懶地躺在地上,閑閑地盯著我。
“不拉了,不想拉了,我們回去吧。”我拉著小姐姐往回走,我相信我能憋得住,我可不想再來一次斗豬,又惹一身騷。
出了親戚家,母親帶我拐進(jìn)一家破瓦房。房前坐著一個老人,黑紅的臉上一雙小眼睛盯著我看,看得我直起雞皮疙瘩。我雖然瘦些,可也不是怪物,干什么這么看我?
“她不愛吃飯?”老人問母親。
“嗯,只好來找你了?!蹦赣H看看我。
老人叫我伸出右手,拿棉花沾了水擦凈我的手。這是要給我算命嗎?剛這么一想,我忽覺手被捏緊了,老人手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小刀,鋒利的刀尖在陰暗的屋內(nèi)閃著明晃晃的光,直朝我手心扎去……
我“哇”地大哭起來,這只是痛苦的開始,刀換成鑷子,一下下挑著手心里的肉,一陣陣錐心的疼波浪般襲來。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母親抱緊我:“不哭哦,乖孩子,一會就好了,以后你就愛吃飯了。”
“不要,媽,我以后吃多多的飯,我不要扎手了?!蔽医K于明白,豬并不可怕,比豬更可怕的是人。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手終于被放開了。手心多了三個紅色小洞,母親說,這是把手心里的蟲抓出來,好讓我想吃飯。
原來母親不是帶我來玩的,是來受罪的。帶著這種被騙的情緒,我恨恨地隨母親走上回家的路。后來,我真的飯量大增,把母親高興得成天念叨老人的好。
古老的村莊、光腚的孩童、閑散的豬牛、神秘的老人,老家像是童話故事里遙遠(yuǎn)的仙境,從此反復(fù)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
二十年后,父親帶我回老家過清明。汽車飛馳在柏油路上,沿路最扎人眼的不是綠油油的稻田,而是一座座身披彩瓷衣的墳?zāi)?。這些墳?zāi)挂粋€比一個氣派,儼然大戶人家宅院的縮影?;氐嚼霞遥矍皡s依然是那幾幢灰頭土臉的破舊磚瓦房,親戚家里正殺豬宰羊,以做清明之祭。祭完祖墳,面對豐盛的菜肴,聽著父老鄉(xiāng)親的閑語我越吃越?jīng)]滋味:村里的紅白喜事一日盛似一日,田里的出產(chǎn)賣不了幾個錢,還不夠應(yīng)付的。不過,老祖宗是萬萬不能虧待的。望著他們早衰的臉上深深的皺紋,我嘆然,這日子,活人還不如死人過得舒坦!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又一個十年過去。前陣子,一個朋友送我一本畫冊《昌江文明生態(tài)村風(fēng)貌》,細(xì)細(xì)翻去,感覺好像來到城市的文明小區(qū):整潔寬敞的水泥大道、繁茂的花草樹木、寬闊的廣場,還有那伸向水中的小亭……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這是真的嗎?別又是宣傳造出的空中樓閣。
“三月三,生軒轅;五月五,劃龍舟!”因了龍舟賽,我們驅(qū)車走進(jìn)海尾。滿鎮(zhèn)的漂亮小洋樓讓我有如置身于上海別墅群中,傳統(tǒng)的專事捕撈早已被有序養(yǎng)殖所取代。一些富裕的漁民已經(jīng)開上小轎車,車?yán)锸沁h(yuǎn)方的客人,和主人一起兜海風(fēng)去。
海尾人家大、業(yè)大、氣勢大,連龍舟都是海船改造,高大威風(fēng),要五十人才劃得動。海上劃龍舟,自是別有一番壯觀景致,可岸上激動得入海揮旗狂吼的人群,更讓我感受到鬧海人的熱血特質(zhì)。海上拼力氣,海邊拼陣勢,拼完后,海尾人走過去一把攬住剛認(rèn)識的鄰村漁民的肩:“走,到我家喝酒去!”談笑間,也許一筆生意就此成交。
海尾充滿生機(jī)的現(xiàn)狀讓我心潮起伏:不知我的故鄉(xiāng),我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它的容顏是否依舊?
一個秋日的清晨,我和母親,還有我可愛的外甥女——九歲的小韻韻,祖孫三人再次踏上回鄉(xiāng)之路。
我們乘坐的是堂叔的“的士”,他經(jīng)營小車出租業(yè)務(wù)已經(jīng)十來年了,賺了錢和兄弟一起在縣城石碌買了塊地皮,蓋了兩棟二層小洋樓。像他們這樣從村里到縣城里蓋樓的“哥隆”人多得數(shù)不勝數(shù)。由于他常往返于浪炳和縣城之間,村里人常搭他的便車,他來者不拒。用他的話說就是:“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計較的!”確實,村里人大都是同一個祖宗出來的,親不親都是故鄉(xiāng)人!
綠茵茵的稻田深處,是悠悠的遠(yuǎn)山,籠著輕薄的云霧,似墨筆飽沾了水,洇染出來一幅山水畫卷。而這山水之間,便是我的家鄉(xiāng)。我夢中的田間小路,已變成水泥大道,彎彎曲曲延伸而去,道邊是半月形的水利渠。小車平緩地向前駛?cè)?,我興奮地轉(zhuǎn)向母親,想與她重溫兒時的回憶,卻見母親眼里已溢滿淚花。她不好意思地抬起手,抹去眼角的淚:“這條路以前一下雨就坑坑洼洼的,泥濘得不行。記得有一年武斗,我聽說你爸被打了,急得不行,摸黑冒雨就往石碌趕,在這條小路上跌了好幾跤,后來還跌進(jìn)一個大坑,沾了一身泥水。”
我一把攬住母親:“現(xiàn)在不是好了嗎,這條路是幾時建的?”
母親破涕為笑,語氣頗為自豪:“去年。國家撥款加上村里集資,修了這條長長的環(huán)村路。我捐了二百塊錢,村委會門前的宣傳欄上都刻著名呢?!?/p>
要讓平時儉省的母親心甘情愿掏出二百元錢,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這條小路承載了祖輩多少辛酸的回憶,是痛定思痛之后的堅決,讓村里人齊心協(xié)力,共創(chuàng)美好家園。
睡得迷迷糊糊的小韻韻被我們吵醒,忽然指著窗外問:“小姨,這是蘿卜嗎?我想去拔蘿卜玩?!?/p>
我仔細(xì)一瞧,原來是芭蕉地。我笑著點她:“傻瓜,這是芭蕉,五谷不分的小家伙!”
小韻韻嘟起嘴:“什么嘛,誰讓你們以前不帶我來玩。小姨,你第一次來的時候什么都懂的嗎?”
我止住笑,望著小韻韻可愛的小臉,想起兒時的我,不也是如此嗎?歲月流轉(zhuǎn),今天,我們把鄉(xiāng)情復(fù)種入她幼小的心靈,來日,定能長成一棵蔥蘢的參天大樹,到那時,故鄉(xiāng)又該是什么模樣?
村里一個親戚的兒子考上大學(xué),家人高興地擺酒請客,我們這回就是應(yīng)邀前來賀喜的。村里人以讀書為榮,考上大學(xué)必擺酒慶賀。說起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昌江第一個考上清華的學(xué)子,就是我們村的,村里人至今仍引以為傲。
主人家住的是一幢二層小樓,酒席就擺在院子里,菜式極豐盛,大大小小竟有十六碟,可以和城里的婚宴叫板了。一位紅臉大叔端著一碗酒和一碟炸干魚湊過來:“這碟炸干魚好,我喜歡!”
我忙招呼他坐下,他卻盯著我:“你不說‘哥隆’話?”
我的臉紅了:“我不會,可我也是‘哥隆’人呀?!蔽易孕W(xué)話笨,父母講了一輩子“哥隆”話,我怎么也學(xué)不會。
他表情嚴(yán)肅起來:“忘本!”
不過,一杯酒下肚,他立馬忘了我“忘本”的事,跟我嘮起《山海經(jīng)》來了。原來他是這家主人的世交,女兒是最早從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后來,他女兒把這家的幾個女兒都帶到廣東打工,孝順的女兒們將攢下的錢寄回家買摩托車、拖拉機(jī)。有了便利的交通工具,主人承包的幾畝果園也打開銷路,掙到了錢,蓋了這幢兩層小樓。
現(xiàn)在,村里的年輕人大都出去闖世界了,新觀念、新資本被他們源源不斷地往回輸送,于是,村里的小洋樓越建越多,也越建越高。
吃完飯,我們到姨丈家小坐。他正在打掃院子,濃密的楊桃樹掩映著平頂房,清涼幽靜。這平頂房是當(dāng)初村里的第一幢平頂房,二十多年了,風(fēng)韻仍不減當(dāng)年。姨丈搬來椅子,讓我們在院子里乘涼。小韻韻愛上院角的那頭大黃牛,想著法兒逗它玩,大黃牛只懶懶地甩著尾巴,愛搭不理的,惹得小韻韻恨不得穿上紅裙子,好和牛兒跳起斗牛舞。
玩夠了,掬一把清涼的井水洗臉,小韻韻仰起小臉:“農(nóng)村什么都好,比城里可自在多了?!?/p>
我逗她:“你可要憋著尿,這里沒有衛(wèi)生間的。”
“真的?那怎么辦,我現(xiàn)在就想尿尿了。”小韻韻又嘟起小嘴。
姨丈聽見了,忙起身往西一指:“誰說沒有?在那呢,現(xiàn)在每家每戶都有衛(wèi)生間了。”
我?guī)闲№嶍崒み^去,果然有一間方形小單間。小單間里是一個蹲式便池,便池前是盛滿水的水桶,墻上掛著一卷衛(wèi)生紙。衛(wèi)生間剛沖洗過,干凈整潔,竟沒有一絲腥臊味。想來,在豬圈里放糞桶的日子早已成為歷史,村人飽暖思安逸,對生活質(zhì)量也講究起來了。
聊了一會兒,姨丈起身去為我們張羅午飯。我跟過去,只見他擰開煤氣爐,一股幽藍(lán)的火苗噴出來。怎么這里也用起煤氣了?我左看右瞧,硬是找不出煤氣瓶,卻見墻上掛著一個電熱水器式的小盒子,仔細(xì)一看,原來是“沼氣凈化發(fā)生器”,一條管子通向墻邊的地下,下面該是沼氣池罷。姨丈告訴我,村里三年前就用上沼氣了,是縣里幫忙建的,不用自己花錢。剛開始時還有些村民不敢用,怕危險,可用起來實在方便,大家就全用上了。哦,用了千百年的柴灶,也正在成為歷史,怪不得村頭村尾樹木林立,綠意甚濃。
吃過午飯,我們?nèi)ゴ逦瘯溶?。雖已立秋,日頭仍烈得像處暑,汗水順著臉龐縱橫而下,濕透了衣衫??梢贿M(jìn)村委會大門,一股涼意撲面而來,抬頭一瞧,原來是兩株百年古榕,濃蔭掩了村委會大半個院子。古榕樹下,長長的大理石圍成橢圓中空的石床,一群老叟在石床上或坐或臥,頗為自在閑適,幾個小孩躲在樹上,嬉鬧不已,像是一群小猴。
玩累了的小韻韻迫不及待爬上石床,睡去了。我和母親坐在石床邊上,也禁不住陣陣微風(fēng)的侵襲,徑自打起瞌睡來?;秀遍g,幾個老叟站在云霧里,不斷向我拋灑手中的葉子,口中喃喃念叨:“歸來兮,歸來兮!”我不知不覺跟著他們,來到夢想中的桃花源,卻是熟悉的村景……
“小姨,剛才是什么東西打在我身上?”我努力睜開眼,見小韻韻的身上落滿了榕樹葉,母親和我的肩上、身上也是落葉繽紛。我拾起一片落葉,揉碎在手心。落葉歸根,故鄉(xiāng)的呼喚,竟是如此悠遠(yuǎn)綿長,我們這些游子們,何時才能真正回到故鄉(xiāng)的懷抱?
日已偏西,辛勞一天的村民們,在落日的余暉中荷鋤而歸,聚在大榕樹下,閑敲棋子淡品茶……故鄉(xiāng)已迎來生命中的春天!故鄉(xiāng),我可愛的故鄉(xiāng),終有一日,我們將歸來,不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