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如
重讀《許政揚文存》
許政揚兄于一九六六年含冤自沉,忽忽已三十年。若政揚不死,亦年逾古稀,則當世治宋元小說戲曲者,舍政揚其誰!若政揚不死,則目前學術界虛夸膚廓之風,或可稍得匡正糾彈而略減浮躁空疏之弊。政揚之死,是我國教育界、學術界的重大損失,傷之者豈獨其生前二三知己而已耶!
十余年前,方《許政揚文存》問世之初,我即想寫一小文以為紀念。及拜讀周汝昌先生為《文存》所撰序言,則珠玉在前,何勞瓦礫,便長嘆而擱筆。轉瞬又十余年,《文存》雖長留天地間,而人知之者已罕。近時重新披讀,有不能已于言者。為了紀念亡友,終不自量力而寫成此文。政揚在天有靈,或不至譏其浪費筆墨乎?
一九五一年我自天津到燕京大學國文系任教,同時識周汝昌先生與政揚兄。周長我四歲,我對他至今心懷敬意,不敢以同輩人相待; 政揚則小我三歲,然性格內(nèi)向,與人交不深則罕與接,即晤對亦極少主動發(fā)言。不過幾次談話之后,彼此皆有所了解,蓋同為性情中人,自不難引為“益者三友”。一九五二年政揚被分配到南開大學執(zhí)教,而我的老友華粹深先生時亦正在南大中文系,我乃自作曹丘,介紹他們“多多親近”。他們一見如故,頓成莫逆。從此政揚偶來北京,住城內(nèi)則折柬招我,出城時且下榻寒舍。我每一到津,必訪政揚促膝長談。我們的友情反倒在暌隔兩地之后而彌加深篤了。
政揚治學的路數(shù)承乾嘉樸學傳統(tǒng),自考證每一個字詞、每一名物制度、每一具體問題入手,雖極細小的環(huán)節(jié)也不肯輕易放過;但方法卻比較新。他做卡片的功夫竊以為僅次于錢鐘書先生。記得他初登南開講壇,口授諸生唐傳奇《李娃傳》,把長安的每條街、每座橋,乃至邸舍方向、人物蹤跡都描繪得巨細不遺,使聽者如置身其間,恍如親見。但政揚的功力卻并不停留在考證上,他每講一文,每舉一事,必做到史論結合,思想內(nèi)容與藝術特點并重。如果用清儒的話說,他是力求考據(jù)、義理、辭章三者統(tǒng)一,而不偏重或偏廢的?!段拇妗分兴嬷?,不足以體現(xiàn)政揚學養(yǎng)成就之十一,但上述的這個特點,卻是貫穿全書的??傊?,他治學的途徑,先從文字訓詁入手,弄清作品每一個難點,然后把作品擺到當時歷史背景中去評論其得失影響,而思想之精深程度,藝術之表現(xiàn)魅力,自然浮現(xiàn)于人之目前,領悟于人之心底。政揚平時談話,往往引而不發(fā),以少許勝人多許;但一登講壇,立即忘倦,滔滔汩汨,雖一瀉千里無難。不獨諸生拳拳服膺,即聽課的教師或朋友,亦為之動容。然而木秀于林,每易為風雨摧折。政揚在南開嶄露頭角之時,還不到三十歲。世上總會有一種“氣人有、笑人無”的駔儈流俗之輩,這就導致政揚六十年代因積勞積憤而成疾的不祥厄運,終不免效屈子之自沉,亦“履霜而堅冰至”,固非一日之寒使然也。
下面愿就《文存》所錄諸作,依次做一些說明。這不是書評,只是“讀書隨筆”。
《文存》前三篇都題作《宋元小說戲曲語釋》,而分作“一”、“二”、“三”。第一篇由廈門大學周祖撰先生提供,是政揚在燕大讀研究生的畢業(yè)論文殘稿。周《序》和許夫人的《后記》都未說明此殘稿得以保存的原委。我和周祖
《元曲語釋研究參考書目》是根據(jù)政揚的高足黃克同志的聽課筆記整理保存的。這是一份很值得珍視的文獻資料,且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對此我想發(fā)表一點看法。十年浩劫前,政揚已臥病多時。黃克做為研究生,政揚在為他授課時已力疾勉為其難。從這份講義的內(nèi)容看,是觀點、資料和理論三者并重的。我通讀全文,并未看出政揚對學問、知識有什么保留,相反,倒是不厭其詳傾囊相授的。然而“今之少年,喜謗前輩”,就在給黃克授課的前后,南開的青年人中卻近于造謠中傷在制造錯誤的輿論導向,說政揚“知識私有”,有那么些卡片,卻“不把金針度與人”。這才導致“文革”初起,政揚多年積累的全部卡片資料首先罹難,而政揚以久病之軀,蒙此看似雷霆萬鈞而實屬無理取鬧的沉重打擊,終于產(chǎn)生了自沉的悲劇結局。而就我所知,上述那種“謠諑交侵”的原因,一是我所說的“氣人有,笑人無”的造謠中傷所致;二是由于政揚做學問一向謹嚴矜慎,“不示人以璞”,以致引起“知識私有”的誤會;三是有些學生屬于“不屑教誨”一類,而政揚又正如周《序》所說,“其為人嚴正不茍,論學觀人,無稍寬假,又有真才實學,遠勝常流,故亦易遭嫉毀”;“以直性狹中,多所不堪之書生,駕柴車于崎嶇難行之世路”,自然就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浩劫了。記得南開大學中文系的中、青年教師在“文革”前夕也有來北大進修的,對我的評價是,講稿可以隨時借給別人,知識一向公開,是“美德”云云,其意蓋隱含挑撥我與政揚之關系。而我平時并不寫卡片,只有近二十年積累的講稿。至一九六六年,全部講稿及平時摘錄的各種資料,一夜之間便抄得片紙無存。其遭遇與政揚正是殊途同歸。但我遇劫難而不死,乃因經(jīng)歷多次“運動”,挨批挨整已成家常便飯,故可隨遇而安。今日事過境遷,回顧當初知識分子廣遭劫難的主要原因,實出于一群無知又無恥的家伙對知識分子及其所擁有的知識財富的本能嫉妒。至于國家民族的元氣大傷,“文革”流毒迄今猶禍延子孫,則誰都可以不負責任。夫劉
《文存》中有《論睢景臣的<高祖還鄉(xiāng)>〔哨遍〕》一篇,是政揚在南開大學一九五四年學術討論會上宣讀的論文。當時北大中文系派我代表北大參加了這次討論會。我曾就政揚此文發(fā)表了不同意見,而政揚亦在大會上公開談了自己的看法,一時針鋒相對,與會者多惴惴不安,怕引起我和政揚之間的不愉快。事后政揚卻對我說:“他們哪知我們之間的交誼,即使再爭得面紅耳赤也無妨?!庇谑莿e人又懷疑我們在假戲真唱。其實我和政揚都算得上襟懷坦蕩,從來不把友情和學術見解的異同混為一談,只有彼此以誠相見,才是真正推心置腹的朋友。不過政揚寫文章確是過于矜慎,就是這篇文章也是經(jīng)過長時間的醞釀和修改才正式交南大學報發(fā)表的。他的文章傳世之所以太少,正由于他的謹嚴周慎,既不輕易落筆,更不輕易發(fā)表。他的過于謙虛與慎重在不幸早逝的情況下恰好成為無法彌補的終生遺憾。周汝昌先生和我算得上是政揚的好朋友,我們竟不約而同地在“文革”結束后不停地寫文章,固然有爭分奪秒搶時間的一面;另一面,也未嘗不是看到政揚竟如此厚積而薄發(fā),感到世事無常,成敗利鈍非人主觀意志所能轉移,才這樣巨細不遺地借白紙黑字以聊寄有涯之生的吧。
《文存》最后的兩篇合題為《話本征時》,已是政揚病中所作。其特色仍體現(xiàn)在作考據(jù)文章卻飽含義理(所謂思想性),且對作品的辭章方面亦有所兼顧,讀起來既有深度又有力度。文章初發(fā)表時,政揚皆以抽印本見惠,我什襲藏之,惜失于十年浩劫。今日重讀,恍如隔世。政揚已矣,后死者當知勉夫!
一九九六年五月寫于北京
(《許政揚文存》,中華書局一九八四年版,1.0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