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虎跳峽往上,金沙江兩岸壁立的山體像雙手合十的手掌往外攤開。江水呈S形往下,一反湍急洶涌,出奇地平緩下來,臂彎里便抱出了一塊塊大小不等的壩子。上面是一個個自然村落,鏈珠般串起來鋪在兩岸。車軸村就是其中之一,有納西、傈僳、漢等六種民族,計四百六十戶,一千六百六十六人,行政上剛好為一個村治。
家號
“車軸”這個地名并不是漢語的車轱轆之意。江邊傳統(tǒng)地名是納西語,“車軸”舊稱“竹”,后漸喚作“車竹”。因云南漢語方言“軸”發(fā)“竹”音,故有漢字“車軸”譯寫。納西語里,“”是六;“竹”大意指有根子、有責任的莊戶,后期也指租子。當?shù)丶{西語有一句大人罵小孩的話叫“竹必”:“必”意為賣,“竹必”就是把竹賣了,相當于漢語敗家子;顯然,指租子也合其本義。這樣,“車軸”就是村子有六個軸(與村名對應記作“軸”)的意思,也就是說,有對“上面”負責的六個莊戶。
這六個莊戶分別叫魚花馱(羊圈背后)、齊魯達(齊魯家的地)、瓜達(官家)、多郭(山包上面)、呂鞠紋(石頭多的地方),另有一家不詳。這也與明末中甸一地被麗江木氏土司控制,各地設瓜達管理的史實吻合?,F(xiàn)除多郭家衍變?yōu)樗膽敉?,其他軸都已經(jīng)沒有了后人。
類似這樣的指稱,納西語稱為“達”,本義為“屋基”,“家號”為筆者漢譯,簡單說就是對某住戶的標識以及稱呼。現(xiàn)在,納西族幾乎都選用漢字做姓氏,但至少在中甸三壩和江邊一帶,這一套系統(tǒng)仍然保留著,社區(qū)依然會用家號稱呼、區(qū)分部分住戶。
車軸還在使用的家號共六十六個,加上一些已不使用的,則大致有八十余個。細細推敲,家號的來源不外這么幾種:住家地理方位,如霍羅郭(水溝邊)、金雜郭(背水處);住家最早來歷,如咱布達(麥面換的屋基)、瓜芝里(一個村公共的田);所指家戶性質,一般稱呼客籍,如卡叭(朋友)、牟堆(銀匠);以某一坐標點延伸命名,如呂古(中間的)、幾沱(房背后的那家)、瑪壩(后面的一家);從某家號延伸出來的子家號,如郭世羅家上下兩戶分別叫郭世羅格朵(新園子上邊)和郭世羅木忒(新園子下邊),多郭家衍生出多郭嘎舉(多郭家前面那家)、多郭阿諾郭(粗糠葉樹多的多郭家)。
家號對住戶甄別有著明顯的標識作用,這倒是類同漢姓的某些功能,但家號仍在各個層面與漢姓截然不同。家號是一些直接描摹、沒有經(jīng)過修飾的標識符號,較為原生態(tài);而漢姓則是經(jīng)過簡約、抽象化的畛域系統(tǒng)(盡管其畛域性已逐漸模糊,像民諺就有“同姓不同祖”和“五百年前是一家”這樣相反的說法)。另外,一定的區(qū)域內,姓氏相對固定在血緣群體上,除特殊情況,一般不會因遷徙或其他原因改變;而家號恰恰相反,即便住戶遷徙或另換屋基,家號也不會被跟著“帶走”,新到戶往往承襲原家號,接著喚作“某某家”。像今天的瓜達家就不是昔日的住戶后裔,而呂鞠紋家卻因搬到一個叫“葉呂”的坪子而改稱葉呂家。
清雍正二年(一七二四年),中甸劃屬云南,同年即改土歸流,國家力量正式進入。中央政權為長期動亂的滇西北一帶送來了秩序,而政權的代言者則是代表中央權力的流官;也可以說,是這一類人的管理和權威為當?shù)貛砹艘欢ǔ潭鹊陌捕?。隨著政權基礎逐漸穩(wěn)定,漢人和相當數(shù)量的其他族群移民陸續(xù)遷入。今天的車軸居民除一部分納西族,絕大多數(shù)都是這一時期陸續(xù)遷來。
這樣,本土居民和移民群體相對固定下來。對于新移民來說,納西族就是土著、本地人,納西語也就是本地話。于是,就有了不同層次的三種認同: 不同的族群認同劃出了和而不同的族群邊界; 遷入的漢人、民家(白族)等族群則迅速孕育了家族體系,并很快轉回頭影響土著居民;另外就是本地人(主要是納西族)的家號認同。這其中,家號與家族是族群內部的畛域系統(tǒng),兩者之間又有著很大的相互影響。
納西族家號是一個綿密而又系統(tǒng)的認知體系。在漢姓進入納西社會之前,社區(qū)依靠這一套系統(tǒng)區(qū)分自己與他者。漢(姓)文化及家族觀念進來后,這一套體系曾有過積極的文化調適,但規(guī)則和限定還是慢慢有了一些變化。像對早期客籍家庭,家號自然地附上去冠以名稱;但隨著移民接踵而來,后期似乎就有些措手不及,直接用上了“李家”、“陳家”這樣的稱呼。移民攜帶的家族界閾系統(tǒng)迅速沖擊著傳統(tǒng)的家號體系。慢慢地,納西族逐漸接受了家族制度,順帶也就借用了漢人龐雜的親屬稱謂和大量的風俗習慣。其實早在明代,麗江歷代木氏土司就曾主動學習漢文化,并從中原延聘教師、醫(yī)生、畫師、開礦人員到麗江,當時的名人薊羽士、擔當和尚等都先后到過當?shù)亍2贿^,木氏仿效中原禮俗,多為據(jù)為己有、孤芳自賞的態(tài)度,這也導致有明一代,麗江只有木氏文人,漢文化及儒學并未真正進入納西族民間。及至清雍正元年(一七二三年),麗江改土歸流,第十五代土司阿公阿目(官名木高)被降為土通判,權力大為削弱。儒學教育在流官政權支持下大規(guī)模進入民間,城鄉(xiāng)私塾紛紛興建。中甸舊縣志也描述這一時期為:“么梭(納西族)漸進文化,姓氏叢生?!保ê颓暹h、馮駿:民國二十一年《中甸縣纂修縣志材料》中卷。)
改土歸流后,江邊一帶的納西族確實有一個不斷向漢(主流)靠攏的過程,這也是土著與移民文化互動過程的一個結果。除了雙方的自然交流,這顯然與外來移民先天地負載著政治中心的權力和主流文化,背后有著國家力量的支持息息相關,這無疑會在雙方的文化互動中增加砝碼,使形成中的“合成文化”偏向一側。這樣的轉型過程如果僅僅用所謂“教化”來解釋,顯然是族群中心思想表現(xiàn)出的輕率。其中,從家號畛域轉為家族認同,并繼而接受一系列家族觀念、操作行為甚至一部分儀式就是一個典型的變遷。然而,盡管這樣,家號仍然存在于人們的視閾,只不過逐漸變成對當?shù)乩蠎舻姆Q呼,失去了原先自我命名、復制、衍變的能力,似乎成了家族系統(tǒng)里的一個納西版。
家族襲奪
改土歸流后,江邊一帶雖然有著不同層次的認同,但相對來說,家族認同已逐漸成為軸心。在強族意識支持下,內部認同不斷固化,向外排斥力隨之增強,家族間的斗爭也日趨激烈。車軸村的情況表明,為壯大和衍放家族力量,除了明顯地帶有武力性質的家族斗爭,還有一種相對隱蔽,自覺或不自覺采取的“家族襲奪”。
這里的“襲奪”本義是地理學上的河流襲奪(Stream Capture)。分水嶺兩側河流,在破壞和蝕低分水嶺的過程中,侵蝕作用較強的一側河流先切穿分水嶺,搶奪了另一側相鄰河流?!@種河流在發(fā)育過程中奪取鄰河上游作為自己支流的現(xiàn)象就是河流襲奪。河流襲奪發(fā)生后,襲奪他河的河流稱襲奪河,所屬水系擴大,水量增加,侵蝕能力增強;河水被奪去的河流稱被奪河,水量減少,水小谷寬,與原河谷不相適應。被奪河在襲奪河以下河段,因其上游被奪改道,形成源頭截斷現(xiàn)象,故又稱斷頭河:其流向不變,但水量減少,流速變緩。斷頭河與被奪河在襲奪前是連續(xù)的河谷,襲奪后有分水嶺相隔,但河谷形態(tài)依然保存,其內尚可找到古河流的沉積物和階地。
這兩個概念雖然分屬社會和自然范疇,但在各方面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有意思的是,距車軸五十公里的長江第一灣地貌形成原因曾長期被解釋為河流襲奪),故第一次將地理學的“襲奪”概念借用到家族研究中,以表達家族(庭)承祧、財產(chǎn)歸屬等的轉變。具體說,就是指甲家族有意或無意利用各種手段襲奪了乙家族的承祧、財產(chǎn),甚至是家號、屋基等有形無形的資源。
車軸吉同樂董氏,先祖為民家人,原籍劍川梅子哨。大理杜文秀回民起義時,先祖董春久和一羅姓人為避戰(zhàn)亂結伴逃到江邊。今羅氏祖墳墓碑尚銘有“丙辰之〔指咸豐六年(一八五六年)杜軍進攻劍川、麗江及中甸一事〕遷居江邊”字樣。董春久很長壽,到1931年九十九歲去世,時中甸縣長楊履中尚為董氏題詞“熙朝人瑞”,匾額至今高懸在后人董如誠家老房子堂屋大門上方。董春久來到車軸后,依附于嘎子樂一瓦姓傈僳族家庭。瓦家只有一個女兒,后來就許給了董春久。當時,董春久沒有田產(chǎn),農(nóng)忙時就在稻田里給辛苦勞作的農(nóng)人講笑話、耍小把戲消遣,以此獲許在田里撿拾遺穗。董人緣極好,加上詼諧幽默,往往博得大伙一笑,有時為了聽笑話還故意遺落穗條給他。董春久育有六子,岳父母去世后,子女都回復董姓。其中有兩個兒子就留在車軸,又分別育有六子和八子,再加上外村的子嗣,可謂人丁興旺。
嘎子樂夏銀山家也是這樣的例子。夏銀山父親夏長英民國初年孤身一人從外地輾轉到車軸定居。夏長英有一身好拳腳,憑這才在車軸立足過日子,但他的身世委實讓人捉摸不透,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去世,也沒人知道他籍貫何處,當初為何過來,只有一口改不了的四川腔讓人肯定他是川籍人。夏長英有銀海、銀山兩個兒子。銀山是遺腹子,長大后就入贅同村傈僳族蕎家。依宗族承祧理念,入贅后子女應取女方姓氏“蕎”,但夏銀山的三個兒女都取“夏”姓,這自然表明,其兒女仍然是承祧夏氏一脈的。
吉皆樂二社徐世董家,村人謂之“徐董二姓”。徐家原姓董,納西族。徐世董祖父董振芳只有一個女兒,就招婿川籍漢人徐國華。徐國華把兒子改為徐姓,但為了表明這也是董家,故取名徐世董。吉同樂饒文林的太祖父被甘家抱養(yǎng),兒輩和孫輩都姓甘,但到重孫饒文林就“還祖”改姓饒。同族另一甘家僅育一女,后董振坤去上門,兒子就改回董姓叫董榮。董榮說自己家是甘、董兩姓,但當筆者較真問起到底算哪家時,董還是認為姓什么就是哪一家。所以,怪不得鄉(xiāng)間也早就有“甘家沒有后人”之說。
還有,上世紀八十年代,一張姓四川人到車軸做工。這位男子一頓能吃八碗飯,故喊他“張八碗”。后來,張八碗入贅迪古勒家,兒女現(xiàn)也改為張姓,還承襲了該勒家號,外人提起他家就說“勒張八碗家”。
至于車軸的原六個“軸”戶,現(xiàn)只剩下了多郭家,其余幾戶的消失也大多因為家族襲奪。像瓜達家招婿楊金滿,后人改姓楊,又招婿董姓男子,兒子叫楊正董。后來楊家從瓜達家址搬走,又有一何姓川籍漢人來舊址居住。鄉(xiāng)人眼里就認定瓜達家——這個車軸歷史最長的家族之一,已不復存在。這也應了當?shù)厝艘痪湓挘豪细油筒煌?/p>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以至于筆者在村政府翻閱《戶主姓名底冊》,凡名字有明顯兩個姓的家庭,一般都有這層經(jīng)歷,像迪古和趙其、趙清幾弟兄,從姓名上看應曾有趙姓血統(tǒng),一問,果然如此!
難道改一個姓就那么重要?!傳統(tǒng)姓名制度中,姓氏標志著婚姻與財產(chǎn)世代關系的象征或作用,改一個姓就完全變成了另一個家族。經(jīng)過幾代人積累起來的財產(chǎn),如果沒有兒子,女兒出嫁后生養(yǎng)的孩子又姓了女婿家的姓,勞動成果和財產(chǎn)自然就變成旁姓人的;還有,家族承祧和父系祖先祭祀只能依照單邊姓氏序列,改了別家的姓,通俗的說法也就是供了別人家的祖先。所以,襲奪行為最大的好處就是增加家族的分支房戶和人丁,間接壯大家族力量。像夏銀山雖是入贅蕎家,但他將兒女改為夏姓,承祧自然也相應是夏氏一脈。又像董如誠家,現(xiàn)在還有誰知道其家族有著重要的傈僳族瓦家的血統(tǒng)?這里,被襲奪家庭發(fā)生了承祧斷裂,它重新續(xù)過襲奪家庭的承祧甚至是祖先代際序列。——這與襲奪河和被奪河的特點何其相似,甚至可以將它與河流襲奪的各個概念一一對應起來。很多被襲奪家族雖然消失了,但它的一些特征會保存在襲奪家族中,形成一種新的“合成文化”,就像河流襲奪發(fā)生后,我們可以在斷頭河的河谷形態(tài)沉積物中覓見昔日的影子。
上世紀二十年代末,吉皆樂三社窩柯家因無男嗣,遂招婿吉皆樂一社迪滿家盧維韓。盧維韓一直與妻方家族關系不好,常年住在大哥盧光韓家。依民家人傳統(tǒng),入贅相當普遍,也沒有漢人“倒插門”之類的歧視說法,關系不好可能出于其他因素:盧氏已遷居江邊,入贅態(tài)度受漢人文化影響而有所改變;盧維韓是小學校長,作為地方知名人士去入贅外姓,自然會被人指指點點……盧氏后人也向我證實了上面的推測。后來,盧維韓推廣新學,公務繁忙,操勞過度患病。后久治未愈,一次更是在與妻子口角后吐血,不久郁郁故去。由于盧維韓長期與段家不和,盧家爭氣,將其遺體搶回埋在自家墳地。盧維韓遺一子段謹,孤兒寡母??勘R家?guī)头?。后段謹育有六個子女,但男嗣僅有小兒子阿錫。這時,就有一個問題擺在面前——阿錫要姓窩柯家的段還是迪滿家的盧。熱衷于壯大家族的一些盧氏族人都極力主張“還祖”盧姓,但這樣段就“無后”了。阿錫母親等人很擔心,最后是家族里一位德高望重的盧凡老人發(fā)話:阿錫就姓段不要改姓盧了!作為折中,阿錫的名字跟著盧氏佳字輩叫段佳錫。這是一個有明顯襲奪傾向的例子,以后的發(fā)展還不得而知。
襲奪與被襲奪一般發(fā)生在客籍與土著家庭之間,且多數(shù)是客籍去襲奪土著。江邊的土著在各方面比客籍有優(yōu)勢,所以襲奪行為通常會以入贅等攀附方式來做前期“掩護”;同時,也由于土著家庭宗族承祧理念較客籍弱,故也無意其被襲奪。當然,這里面也有生育觀念差異導致家庭人口性別比例不同的客觀原因:客籍家庭男性子嗣多,去需要男嗣接續(xù)的土著家庭實施襲奪行為的幾率也相對多。看來,納西、傈僳等本土族群改土歸流后雖然逐漸接受了家族觀念,但至少在操作性上仍遠遠遜色于漢人、民家這樣家族制度較為完備的外來者。
大多數(shù)入贅家庭都轉而采用父親姓氏,但有意思的是,襲奪家庭(有時是具體的個人)似乎出于對被襲奪家族(庭)的歉疚,有時會采取一種把女方姓氏嵌入兒女姓名中的變通方法,像上文的“徐董二姓”等。這樣做可以“障人耳目”,但也就僅僅維持一代人,因為不可能把另一個姓一直放在子孫名字中。所謂“××二姓”也只是過渡期的一個提法,從根本上來說,一個家庭是不可能行雙系繼嗣,供祭兩支祖先的。
江邊一帶的村落都有著大量的家族襲奪行為,這也和改土歸流后國家化進程的統(tǒng)一與同質化,以及西南邊疆的“主流化”同步,像解放前的民家、納西冒籍漢人現(xiàn)象就是該過程中一個小小的腳注。推而廣之,至少在西南,車軸的經(jīng)驗會是一種典型范式,可以推延證明家族襲奪在類同的社區(qū)曾大量發(fā)生。這也證明,這樣的行為在“新邊疆”以來“漢—夷”、“主流—邊緣”互動導致的同質化進程里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同時它也從側面為西南一地漢人人口大量增殖的現(xiàn)象提供了一個重要解釋。
(《車軸——一個遙遠村落的新民族志》,蕭亮中著,廣西人民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