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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紅——關(guān)于一個殺人的女警察同事

2007-05-22 08:19:32劉婉瀅
小說界 2007年3期
關(guān)鍵詞:詠梅

劉婉瀅

坐在辦公桌前打開電腦,思緒有些零亂不堪,午后陽光透過落地玻璃窗斜斜射在身上,帶著特有的溫暖,像母親的手輕輕掠過。整整一個冬季京城無雪,大地焦渴極了,人的心情和天氣一樣干燥無比。臨近年底,公司業(yè)務非常繁忙,接不完的電話,應酬不完的客戶,著急追款,制定來年計劃,整天暈頭轉(zhuǎn)向。突然的,在這樣一個中午,放下手頭所有事情,拿出厚厚一沓資料靜靜閱讀,思緒輕輕走回幾年前那個無雨的深秋?;腥恢g,又回到了K市,看到從前警服包裹下不安分的自己,看到很多共同戰(zhàn)斗過的戰(zhàn)友們風中的亂發(fā),也看到同事曾詠梅幽怨的眸子。

她墓地上,早已雜草叢生了吧?那是一座注定無人祭奠的孤墳。人真的有來世嗎?在這樣充滿陽光的午后,她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如果我不能給你增添一分幸福,那便是給自己增添一分痛苦。”

這句話,女警曾詠梅寫在《一個苦澀的秋天》的開頭。這是她寫給自己的一篇文章,不是案發(fā),就永遠石沉大海。那時,她和牟敦青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明顯危機,試圖挽回親密關(guān)系的種種方法不再奏效,兩人曾經(jīng)牽在一起的手不再溫暖,相互傳遞著一些冰冷的氣息。曾詠梅臉色越來越陰郁,月經(jīng)周期明顯紊亂,頭發(fā)大把大把脫落。離最后的結(jié)局越來越近,陰影,讓氣氛漸漸深重,誰都不知道最后的結(jié)局會是什么。

之后不久,她用一只纖纖細手策劃謀殺了所謂情敵,把自己的人生一把揉得粉碎。從小被她撫養(yǎng)長大的弟弟成了她的幫兇和同案犯。

那是一個深秋,落葉飄零,滿目蕭瑟,像是刻意制造的殺人背景。女警曾詠梅指使弟弟曾健以送東西為名,敲開了情人牟敦青的家門。牟的妻子耿玉娥見有人送東西,滿心歡喜,沒有任何防備,開門迎客,斟茶倒水,一番應酬很是熱情。送客時,曾健趁其不備,猛力扼住耿玉娥的脖子,用繩索勒,用菜刀砍,短短幾分鐘,活活殺死了她。

一九九九年四月三十日,我的同事——女警曾詠梅姐弟二人因故意殺人罪在K市后山刑場,雙雙被執(zhí)行了槍決。

那天,我借故沒有去刑場。

猶豫了很長時間,終于決定寫下這樣一個真實的故事,它像一根樹木長在心中,枝繁葉茂,無法忘卻。

說句實話,做刑警時,我并不喜歡這個女同事。她非專業(yè)出身,工作一般,年紀不小,打扮妖嬈,接人待物很造做,叫人不待見。因為這個原因,案發(fā)后,很多人幸災樂禍,她終于出事了。

坐在辦公桌前,看著復印件上那依然熟悉的龍飛鳳舞的筆跡,女警曾詠梅的笑容,那種很多人看來有些曖昧的笑容,冉冉流淌其中,溪水一般,越過千山萬水。心,微微有些痛了起來。

面前,放著曾詠梅殺人案件的訊問筆錄,證人證言,死者耿玉娥尸體檢驗報告,法醫(yī)物證檢驗報告,曾詠梅的親筆手書——《一個苦澀的秋天》。時隔八年,這些復印資料已有些陳舊,捺印的指紋更模糊不清。當初,想方設法利用工作之便復印并保留下這些資料,離開警界后,又千里迢迢帶到了北京。

K市太遙遠了,遠離那個城市時,許多心愛之物都拋于身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但始終沒拋掉這厚厚一沓紙,盡管它們對我并無任何實用價值。也許,從那時起,我就為今天寫這樣一篇文章做了準備,也許內(nèi)心深處想讓這個悲劇故事留存一個真實的記錄,也許是想說出一些當時想說而不敢說的話。這個悲劇,因為距離過近,我的心緒一直纏繞其中,順著這些冰冷潔白的紙張,甚至可以觸摸到女警曾詠梅指尖的些許溫暖。這個一般意義上的壞女人,做了想做的事情,丟掉了寶貴的生命,瞬間改變了許多人的終身命運。

訊問筆錄

時間:1998年11月5日22:00至11月6日凌晨2:00

地點:市公安局看守所提審室

偵查員:劉豐軍 王永峰

記錄人:王永峰

犯罪嫌疑人:曾詠梅 女 漢族 40歲

問:你和老牟是什么時候認識的?

答:我和老牟是1994年2月份通過武某認識的。

問:你什么時候產(chǎn)生要把老牟妻子殺掉的念頭?

答:1997年初,老牟經(jīng)常和我在一起,他老說他妻子不好,使我產(chǎn)生這種陰影。我想要是除掉他妻子也是老牟自己干,我不會干。我產(chǎn)生這種想法是這次弟弟從烏市到我這幫媽媽搬家。在我房子,我弟弟邊看電視邊和我諞。我說:我挺喜歡老牟的,我弟弟曾健說:你定了嗎?我說:嗯。又說:我真想把老牟他老婆干掉。我弟弟當時看了我一眼,問我:定了嗎?我說:定了。我弟說:我?guī)湍銛[平。

問:老牟什么時候產(chǎn)生要把他老婆干掉的想法?

答:是1997年,具體幾月份記不清,老牟想把他妻子干掉。

問:老牟給你說過幾次?

答:老牟前后給我說了五六次,最后一次是今年8月份老牟提出的。老牟在我房子給我說:他要回老家探親,回上海送女兒上學。我說:你老婆不要去。老牟說:我就不讓我老婆回來。我說:怎么不回來了?老牟說:我把我老婆從船上推下去。我不允許老牟和他老婆在外面包房子住。如果把他女兒送完后,這件事情干不成,老牟和他老婆回山東日照老牟他弟弟家。他弟弟是殺豬的,特別聽老牟的話,老牟讓他弟弟抽機會把他老婆殺掉。這是老牟臨去上海前給我談的。最后一次,今年10月20日老牟從上?;貋?,我們最后一次在我房子見面。老牟說:這次到上海,老牟弟弟也到了上海,耿玉娥一直沒照面,而且他弟弟待了一天就走了,老牟還給他弟弟200元。

問:老牟為何給你說這話?

答:老牟一是騙我,二是給我一個交待。這是我判斷的。

問:老牟和你商量過結(jié)婚的事沒有?

答:商量過,1997、1998年上半年商量的。老牟讓我等他兩年,因為他要送女兒上學,一是等他把老婆離掉,二是等他女兒上學走,我們倆都商量過。

問:今年10月16日,你和弟弟曾健商量要把老牟妻子干掉,你弟問過老牟是什么態(tài)度沒有?

答:我弟問過了,他問老牟是怎么看的。我說:老牟早就有想把他老婆干掉的意思。我弟弟就深思了,不吭聲。最后我弟說:姐,你別說了,我把這件事情擺平。

問:10月17日你和你弟是不是到現(xiàn)場去過?

答:去過。那天去逛街,我給我弟指了一下老牟家的位置。

問:10月20日你給你弟打電話的內(nèi)容是什么?

答:我給我弟打電話說:牟哥到呼圖壁出差了。我弟說:知道了。那是中午打的電話。

問:10月16日晚上你和你弟商量如何干掉耿玉娥的經(jīng)過,詳細談一下?

答:前面我已經(jīng)講了,就是我弟從烏市到這兒幫我媽搬家,在我房子我給我弟商量的。

問:10月20日晚上,你和老牟在一起,你給老牟談起過要干掉耿玉娥的事沒有?

答:我現(xiàn)在說實話,我給老牟談了這件事,老牟知道這件事。我給老牟說:如果我有一天,找人把你老婆干掉,你會怎么樣?老牟說:正合我意,但到任何時候,就是死也不能承認這件事。我說:你老婆死了以后,你會怎么樣?老牟說:就是哭也要裝得像一點,就是讓活人看得像真的一樣。

問:你是否告訴老牟讓你弟弟干這件事?

答:我沒有告訴老牟。

問:你是否告訴老牟什么時間、地點,什么人干掉他老婆?

答:我沒有告訴他具體時間什么人干這件事。

問:老牟在這起案件中,你認為他起了什么作用?

答:他是個騙子。老牟不讓我知道他和他老婆感情的真相,從不讓我和他老婆接觸,就連他女兒的真名字他都騙我。老牟在感情上騙我,這起案件中,老牟知道這件事,他想借我的手,正合他的意,除掉耿玉娥。

問:你是否問老牟要過50萬元?

答:我沒有問他要50萬元,在一次酒后,我和老牟發(fā)生爭執(zhí),我問老牟要10萬元,我從老牟生活中走開。我要這個錢是為了還賬,老牟沒有給我這個錢。

2001年底,我主動離開了警察隊伍,當時幾乎所有人都反對我的選擇。對父母和所有的人而言,這無疑是一種強烈的反叛,徹頭徹尾背離我以往所有生活的軌跡,一切從頭再來。這是一個沒有辦法預知未來結(jié)果的反叛,這一步走出將永無回頭之日。一時間,我四面楚歌,年邁的父母對于我輕易放棄恬淡安穩(wěn)的生活萬分擔心,畢竟我是他們最珍愛的小女兒啊。我親眼看到媽媽背著人偷偷落淚,軍人出身、一向果敢的老爸則拾起了棄之幾年的香煙,空氣異常沉悶。但是箭已在弦上,我不想也不能回頭。爸爸、媽媽最終用他們的寬容和理解支持了我。不能設想,如果沒有他們,今天的我將會怎樣。朋友們議論紛紛,猜測此舉的深層原因,但我沒失戀也沒其它任何不對。同事和領(lǐng)導則對我有些不滿,我是本職工作做得不錯的女子,時任市局刑警支隊技術(shù)大隊物證鑒定工程師,參與鑒定偵破了上千起各類刑事案件,一旦離開,對工作多多少少也是個影響。

幾年時間一晃而過,不知為什么,早已定居繁華京城中心,過著緊張卻悠閑生活的我,夢中常常閃現(xiàn)的還是那座經(jīng)常大風肆虐的邊陲小城——它的蒼茫,它的遼遠,它的親切。我喜歡擇水而居,水的韻律和清涼能讓我找到自己熟悉的影子,但這座時常缺水的北方小城卻時常牽動我的思緒,情人般一次又一次走進夢中。

從警前許多年,都著魔一般渴望做一名女警,那渴望一定程度上完美了潛意識深處的英雄情結(jié)。當然最初產(chǎn)生這種想法的直接原因僅是那套看起來很威武的警服。屏幕上的警察高大挺拔,很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而我身邊許許多多的警察朋友都在一種平淡壓抑的工作環(huán)境中度過了一生,成為英雄輝煌于世的少之又少,英雄是提煉出來的感動。

有一次,西部警視節(jié)目中意外看到一部反映昔日戰(zhàn)友破獲特大販毒集團的專題片,看著熟悉的面孔在屏幕上晃來晃去,意外的驚喜立刻感染了我,我把音量調(diào)得很大,還不時給家人指點著:這是曾局,這是李支隊,這是房工。那個晚上,心潮澎湃,久久沒有入睡。

2004年起,中央電視臺每年舉辦全國十大優(yōu)秀人民警察的評選,很多候選人的事跡讓人感動和振奮,我渴望見到往日戰(zhàn)友熟悉的面孔,我卻失望了。說句實話,屏幕上很多光輝事跡從我身旁的戰(zhàn)友身上都能找到,不算什么太稀罕的事兒。但英雄永遠只有幾個。

2003年,我的兩位警察同事在外地成功抓獲一名罪犯,在從烏魯木齊返回K城時,因過度疲勞發(fā)生車禍,全部身亡,其中一位同事結(jié)婚不久,留下了一個遺腹子。他們就這樣走了,只是一瞬間。

閉上眼睛,他們的身影還鮮活在眼前。

還有一位刑警隊的隊友石永明,高大魁梧,相貌英俊,赴公安大學培訓結(jié)束的前一天晚上,大家一起上街吃飯慶賀,第二天一早,發(fā)現(xiàn)睡在床上的他一動不動,渾身冰冷。經(jīng)尸體檢驗,他死于突發(fā)的心臟病。消息傳來,沒人相信,那么健康、明朗的一個大男人就這樣走了?沒有死在破案一線,應是他未竟的心愿。

警察隊伍中,很多人都是當之無愧的英雄。已經(jīng)當了市局副局長的曾憲江,帶領(lǐng)刑警隊偵破過“一·二八”,“一0·二四”等重大案件;市區(qū)分局長馬金林,副局長駱富強,曾是刑警支隊的精英,立過不少奇功,讓犯罪分子聞風膽喪;還有同一辦公室朝夕相處的幾名法醫(yī),祝志偉,王治民,艾拉……不分晝夜地沖在案發(fā)一線。刑警支隊巾幗不讓須眉的王英、呂永瑋。這里,向他們致敬!

作為一名刑事鑒證工程師,我和同伴們經(jīng)歷了數(shù)不清的案件,見識過無數(shù)殘忍狡猾甚至嗜血成性的罪犯,勘查過無數(shù)命案現(xiàn)場,爆炸案現(xiàn)場,搶劫、強奸現(xiàn)場,親手把許多罪犯送上法庭、送上刑場。

某種意義上,這份充滿刺激的職業(y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我內(nèi)心深處的狂野和不安分。每個早晨,根本想不到上班后面對的是什么案件。每個電話,傳達的都是錯綜復雜的驚天案件。辦公室到法醫(yī)鑒定室,只有十幾米距離。若干年前,我們就在這樣短的距離中穿梭往來,忙忙碌碌,一待就是一整天。

靜默下來,眼前那條幽靜的過道里,似乎會有絡繹不絕的影子飄然而過。那是一個個死去的冤魂在游蕩,他們了無歸宿。

我一點也不害怕,我們仿佛親人一般,可以手牽著手肩并著肩。他們的苦,他們的冤,他們的痛,已隨著肉身的死亡無法言表,只能通過殘留的一根白骨、一滴血跡、一縷毛發(fā)、一塊血肉來述說,用只有我們能聽懂的語言。

1998年10月21日傍晚,K市公安局天山路派出所的民警忙碌了一天準備下班,突然,桌上的電話急促地響起來,值班民警王衛(wèi)國一把抓起電話,里面?zhèn)鱽硪粋€男人的大聲呼叫:

殺人啦!殺人啦!你們快來!

在哪兒?

國光新村25幢9號。

電話啪地一聲掛斷了。情況緊急,不到十分鐘,所長趙勇帶領(lǐng)三名民警趕到現(xiàn)場,將報案人控制起來,并封鎖了現(xiàn)場。

這是晚上八點零八分。

時間不長,K市公安分局副局長馬金林,市公安局局長袁玉敬,副局長崔樹林、孫新科等率刑事技術(shù)人員也迅速到達現(xiàn)場。

民警伸手推門,瞬間,門就打開了,屋內(nèi)漆黑一團。借著樓道昏暗的燈光,只見一個中年男子兩手沾滿鮮血,大聲慘叫著:

殺人啦!殺人啦!

這是一所坐南向北的房子,大門右手有兩個門,依次是臥室和客廳,民警們進入臥室,看到一個女人橫躺在地面的血泊中,身體已經(jīng)發(fā)硬,早沒了呼吸。屋內(nèi)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叫人窒息。

情況很快查明,死者耿玉娥,女,47歲,職工總醫(yī)院退休職工,房子的女主人。報案人是死者的丈夫牟敦青,K市石油裝備處的一名干部。當日下午,他在單位參加機關(guān)大會,晚上下班回家看到家中燈都關(guān)著,臥室的門緊閉,伸手推門時,感覺有軟軟的東西擋著推不開,伸手進去一摸,黏乎乎的有腥味,是血,就大叫起來,并迅速報了警。

經(jīng)過近五個小時的現(xiàn)場勘察、調(diào)查和分析,22日凌晨1時,市公安局召開案情分析會。排除了奸殺和圖財害命的可能,偵查工作圍繞情殺和仇殺展開。

案發(fā)當日下午,死者家樓下一住戶在睡覺,醒來時聽到樓上有很大的響聲,被驚了一下。他當時沒看表,估計是下午五點左右,其它沒什么情況。牟敦青家一年多前才搬來,鄰里間相互來往不多,大家對他們不熟悉,提供不了更多情況。

1998年10月21日,在K市公安局解剖室對死者耿玉娥進行了尸體檢驗。

檢驗分析:

1. 經(jīng)尸體檢驗,死者頸部檢見水平狀閉合性勒痕一道,鼻、口腔檢見血性液體流出,解剖檢驗所見心底部出血點,雙肺背側(cè)瘀血及肺葉間點狀出血,均提示死者生前被他人用細長的繩索勒壓頸部,造成窒息所致。

2. 死者頸部檢見銳器切割創(chuàng),且損傷程度極為嚴重,造成動、靜脈及氣管離斷傷,大量失血,導致呼吸衰竭而死亡。

3. 依據(jù)損傷程度及尸檢分析,可以推斷死者在被害過程中,應先受到鈍性暴力打擊右側(cè)面部,然后被繩索牢牢勒壓頸部,導致窒息昏迷,再用銳器切割頸部,造成呼吸、循環(huán)衰竭。

4. 經(jīng)尸表檢驗,除右面部、頸項部損傷外,體表未發(fā)現(xiàn)掙扎、抵抗性損傷,說明死者在未及抵抗的情況下被他人加害。

5. 解剖中經(jīng)對胃內(nèi)食物消化程度分析,死者系最后一餐后1.5至2小時后死亡。

6. 會陰部檢查:外陰正常,無異常分泌物。經(jīng)陰道涂片,未查到精蟲。排除案發(fā)前有性行為。

7. 兇器認定:經(jīng)對現(xiàn)場提取的白色尼龍繩和菜刀上的血跡進行血型化驗,證實與死者血型相同,可以認定尼龍繩和菜刀系作案兇器。

檢驗結(jié)論:死者耿玉娥系生前被他人用繩索勒壓頸部窒息后,再用銳器(菜刀)切割頸部,造成呼吸、循環(huán)衰竭而死亡。

分析中第六項對死者是否遭到性侵害和第七項對白色尼龍繩及菜刀的血跡鑒定即是由我主持完成。坦率地講,這個案件從技術(shù)角度講只能算個簡單至極的案子,沒有任何不尋常的曲里拐彎、錯綜復雜的細節(jié)。

死者耿玉娥是相貌平平的中年婦女,半生謹慎為人,為人妻為人母,無情感糾葛也無任何仇家,為何成為罪犯的下手目標?在死者家中勘察時,民警們發(fā)現(xiàn)了幾封家信,一封是牟遠在上海讀書的女兒寫的,一封是牟在上海的姐姐寫的。從信的內(nèi)容中,辦案人員敏銳地發(fā)現(xiàn),耿玉娥與丈夫的感情早已破裂,陷入危機。起因是牟敦青外面有了其他女人。專案組隨即對死者及其丈夫、家人、社會關(guān)系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調(diào)查。遠赴上海調(diào)查的刑警也從牟的姐姐和女兒處了解到不少情況。

市局和分局領(lǐng)導親自指揮破案,技術(shù)人員再次勘察現(xiàn)場,分析案情,再現(xiàn)犯罪場景。漸漸的,一個長發(fā)的妖嬈女子浮出水面,令所有參案人員都大吃一驚:怎么可能是她?

22日,外部調(diào)查人員的工作取得重大進展:死者丈夫近年來私生活不檢點,和一名叫曾詠梅的女人長期保持不正當?shù)膬尚躁P(guān)系。常說色膽大于天猛于虎。專案人員立即就這些情況訊問了牟敦青,牟含糊其詞,推三阻四,只承認與曾詠梅相識,沒有更深往來。專案組人員隨即對曾詠梅進行了訊問。

曾詠梅,女,現(xiàn)年40歲,系K市公安局市區(qū)分局110指揮中心的一名女警,從事公安工作多年。在專案組面前,曾詠梅對與牟的不正當兩性關(guān)系矢口否認,甚至案發(fā)前一天和牟一起吃飯的事實也否認得一干二凈,一副自清自憐的無辜樣子。她利用長期公安工作中掌握的反偵查手段,和辦案人員周旋。在專案組面前,曾詠梅談笑風生,沒事人一般。隨著偵查工作的不斷深入,專案組成員確定,這起案件的突破口就在曾詠梅身上。

多年后,我仍然弄不明白,為什么曾詠梅選擇殺人呢?難道沒有一條迂回的道路嗎?所謂峰回路轉(zhuǎn),回頭是岸,那實在是個不起眼的男人,遍地一抓一大把,不值得前后兩個女人為他喪失性命。把這種貪婪的肉體交合當成至高無上的愛情,所謂一葉障目,大概就是指這個。時值女人第二春的曾詠梅很有幾分成熟女人的韻味,搖曳生姿,感情生活中不缺男人。當初兩人在一起時,更多貪圖的是一些肉體的新鮮和心理的需要。人有時太貪婪,欲壑難填。

有種觀點認為:犯罪意念其實存在于每一個人心中,被傷害、被欺騙都是燎原的火種,有了合適的土壤就會開花結(jié)果。正常心態(tài)的人即便仇恨萬分,心里咒詛千遍萬遍,也不會付諸暴力行為。人與人所差異的是控制力的強弱,很多犯罪的人一念之間鑄成大錯,或殺人,或傷人,走向遙遙無期的毀滅之途。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心理拉鋸戰(zhàn),牟交待了長期與曾詠梅保持不正當兩性關(guān)系,卻矢口否認和這起殺人案有任何牽連。

1994年,他與曾詠梅在一次飯局上相識。那天,曾穿了低胸緊身的內(nèi)衣,有意無意間露出的一抹雪白,很有殺傷力,眼神和話語中的那份溫柔更是如水一般。這場飯局,曾詠梅很好地運用了女人的武器,成熟女人特有的風情一下子迷倒了牟。見多識廣的他當天晚上躺在床上如躺在電烙鐵上,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睡,回味曾詠梅那漂游不定的眼神帶來的感覺,女人不年輕也不十分漂亮,卻有說不出的味道,這個年齡段的男人最知道女人的好,心里像有小火苗冉冉升騰,愈燒愈烈。

此時,曾的家庭關(guān)系不好,加之天性風流,也春心蕩漾。君有情,妾有意,在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兩人激情充沛地上了床,整整搏擊了一晚上,儼然干柴烈火。

曾詠梅離了婚,一心一意想做新嫁娘。

之后四年多時間,兩人過著不明不暗的準夫妻生活。開始兩人幾乎每天見面,一有空就黏在一起,做不完的愛,談不完的天,規(guī)劃不盡的未來,仿佛回到了二八歲月。牟幾年時間中先后給了曾詠梅六萬多元,成為她感情和經(jīng)濟上的有力支柱。

曾詠梅有強烈的作案動機。

對曾詠梅卻訊問無果。

她或抬眼望著屋頂一言不發(fā),或侃侃而談一些不著邊際的大事小事,偶爾開個玩笑,給偵察員出些不小的難題。

通過外圍的調(diào)查,兩人沒有作案時間。世界上沒有罪犯不到現(xiàn)場的暴力殺人案件。到底是誰干的?曾詠梅敏感地嗅到偵察員的迷惑不解,笑得更燦爛了。

會不會是雇兇殺人呢?馬金林分局長帶領(lǐng)偵察員重新梳理了所有線索,抓住兩人不正當關(guān)系這個疑點,跟她兜起圈子,以不變應萬變,步步為營,層層緊逼,終于撬開曾詠梅的鋼牙鐵嘴。

10月24日凌晨3時許,漆黑的夜色中,表面鎮(zhèn)靜的曾詠梅經(jīng)過長時間的對抗后,心理防線徹底崩潰,開始又哭又鬧,捶胸頓足:我把我弟弟害了,把他們?nèi)铱铀懒耍?/p>

那一刻,她涕淚滿面,痛不欲生。

曾詠梅交待:兩人相識后,彼此愛戀,相安無事了一個階段。隨著時間推移,曾的心理開始嚴重不平衡,逢年過節(jié)只能獨守空房,人前人后不能出雙入對,有時朋友們在一起老公長老公短的議論著實讓她底氣不足,覺得吃了大虧。做了愛情補充品,感覺不是滋味,苦澀得讓人受不了。有病時,連個端茶做飯的人都沒有。

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想到牟那相貌平平的妻子,她妒火中燒,想取而代之,登堂入室,名正言順。曾詠梅開始纏著牟敦青提出離婚,認為有足夠的魅力離間他早已搖搖欲墜的殘破家庭。

事與愿違。幾年過去了,牟以妻子不同意離婚多次推托,曾依然小姑獨處,備感凄涼。眼前的肉不能痛快去吃,曾死死恨上了牟的妻子,這個不起眼的女人,一生的幸福全讓她毀了。橫在眼前的絆腳石,不除不快,思索再三,終于伙同弟弟舉起了屠刀。

愛情戰(zhàn)爭中,無論男女,一旦成為雙方的爭奪品,立刻身價百倍,魅力憑添了十分八分。爭來奪去,耗盡心血,熬干自尊,耗盡青春歲月,到手的往往不過是塊燙手的山芋。真到了一起朝夕相處,新鮮感消退又能怎樣呢?明明不值得,一個又一個人卻為了這樣的不值得前仆后繼。

案件牽扯到內(nèi)部人員做案,又是一名通奸的女警察殺了情人的老婆,一時間震動了整個城市。眾怒之下,老百姓等著看公安局怎么處罰自己人犯罪,中年女人們更是聯(lián)名上書要求嚴懲“狐貍精”。

警察罪犯總是比其它罪犯更令老百姓痛恨。

局里非常重視這個案件,無關(guān)人員一律不許探望人犯。實際上,也沒有幾個人去看望,很多人唯恐避之不及。

那個時期,局里所有的女警察都顏面無光,好像所有的女警察一夜間都成了狐貍精、殺人犯,被人指指點點。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穿警服上街。

犯了這樣的彌天大罪,她必然要死,這一點,我心里有數(shù),卻突然間有些痛心。何苦呢?見證過太多死亡,生命的珍貴無可比擬。

那些日子,我們披星戴月,在現(xiàn)場和實驗室中忙碌不停,沒有放過一絲蛛絲馬跡。作為法醫(yī)物證工程師,正是我和刑警支隊技術(shù)大隊的同事們,為女警曾詠梅伙同弟弟殺人一案找到了足夠的定罪證據(jù),更快把她推向死亡。

K市后山那個刑場雜草叢生,山巒起伏,四季涼風習習。公檢法和武警組成的行刑車隊急馳而來,又絕塵而去。很多個陌生人在我面前死去,形形色色,組成一個浩蕩的隊伍。每次執(zhí)行任務完畢,回程車中都異常的寂靜,空氣壓抑,司機通常把車開得飛快,像在逃避些什么。一向愛說愛鬧愛滿嘴亂侃的警官們都默不做聲,一種過度的疲勞遍及全身,什么也不想說,什么也不想動,寧愿死守著那份靜謐,默默聽血液在周身涌動。這個時候,有的只是對生命的惋惜。

我有時會想,一個感性的女子不適合做警察,更不應做女刑警,尤其不應從事法醫(yī)鑒證。很負責任地說一句,我是個不錯的警察。國外從事刑警職業(yè)的人定期看心理醫(yī)生,釋放壓力。盯著罪惡的時間長了,罪惡也會盯著你。國內(nèi)條件有限,警察高負荷工作,我們只能做自己的醫(yī)生,治療自己,找回平衡。有個階段,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做一個自由人,去山野游蕩,呼機、電話通通扔掉,讓時間完全屬于自已。

執(zhí)法者犯法,罪加一等。從案發(fā)到女警曾詠梅被執(zhí)行死刑,只有六個月。

逢年過節(jié)前,K市總要處決一些犯人,好像成了慣例,頗有點震懾力,讓老百姓安度一個祥和的節(jié)日。

曾詠梅的死刑處決定在4月30日執(zhí)行。4月29日下午,我當時正在實驗室鑒定一起強奸案件,同事過來告訴我,明天早晨集合去刑場,曾詠梅明天執(zhí)行死刑,同時執(zhí)行曾詠梅的弟弟曾健死刑,。

我放下手中的檢材,心中有些黯然,要我去意味著什么,清清楚楚。我關(guān)了顯微鏡,放下手頭工作偷偷溜出了單位。

那是個沒有風也沒有雨的日子,街上一片黃色的面孔。陽光燦爛,心有些刺痛而潮濕。警察隊伍是雄性世界,女警不多,沒想到這個即將到來的國際勞動者的節(jié)日,將成為一個女人最后的謝幕。

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清楚地記得那年的“五一”。女警曾詠梅偶爾從記憶中緩步走過,面帶微笑,性感的身姿,溫柔的話語,瘋狂的屠殺,無奈的離去。一切近在咫尺。

我硬著頭皮跟隊長請假,槍決曾詠梅時不去刑場,我無法面對那一張熟悉的臉。早想好了,如果一定要去就請病假.必須避開那個場面。隊長一臉不高興。我不去,那份工作就要別人替我做??粗乙荒樄虉?zhí),隊長知趣地閉上嘴。

我們的工作,就是和罪惡死亡打無窮無盡的交道。擔任專業(yè)鑒證人員,壓力很大,無數(shù)現(xiàn)場等著去出,數(shù)不清的物證堆在實驗室,有血痕、毛發(fā),有煙頭、精斑,有各式刀具、石塊,有林林總總的人體組織,臭不可聞。一天子夜,睡夢中被叫醒的我,抱著四十多雙各處提取來的破皮鞋,整整擺弄了四個多小時,拆開鞋底手工縫制的線頭,才找到極其微量的血痕。

現(xiàn)在很少會有人相信我若干年前曾做過戰(zhàn)斗在一線的女刑警。

“回想兩年多來,往事歷歷在目,我們之間有過太多的美好,他喜歡我,我愛他全是真的,我們都有各自的優(yōu)點,也有不同的缺點。我的錯大都是來自于他,他有時動不動就對我說假話。曾一次次地想避開他,尋找他身上的許多不足,以便打敗自己,戰(zhàn)勝自己,但都沒成功,因為我深深懂得,愛情是一份責任,沒有借口?!保ㄕ浴兑粋€苦澀的秋天》)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女人曾詠梅決定干掉情敵,為愛情而戰(zhàn),從此走上了不歸路。

女人像是火光中的飛蛾,不惜自焚,投奔光明,成了無往不勝的勇士。愛情的戰(zhàn)場永遠不會讓女人走開。

曾詠梅被捕后,我曾去看守所看望她。之前,同事的我們之間沒有超過幾分鐘的談話。

案發(fā)前十多天,我去分局刑警隊辦事偶遇曾詠梅,她客氣地和我寒暄,我竟然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臉上很燦爛,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我敏感地判斷出她在愛情當中。

幾天后,就傳來曾詠梅殺人的消息。

為了去看守所單獨見曾詠梅,我找到局長死纏爛磨了幾次才得以批準。1998年11月,曾詠梅殺人案發(fā)半月后,經(jīng)過一系列努力,我終于來到看守所。

那是個飄雪的下午,天空比我的臉色更陰沉。熟悉的看守所大門還是那樣沉重,墻壁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八個大字有些刺眼,武警戰(zhàn)士的影子在高高的墻壁上晃來晃去。很多時候,我會忘記警察身份,用純粹女人的眼光審視一切。我提醒自己振作些。

腳鐐聲越來越近,我的心咚咚跳個不停,竟有些緊張。想不到女人一臉笑意,她下身只穿一條紅毛褲,臉上沒有妝容。在審訊室中間的石凳上坐下,女人的動作很嫻熟。

你好嗎?她居然先開了口。我有些不敢看女人的眼睛。

在這兒過得好嗎?

可以吧。

空氣有些沉悶。

里面沒人欺負你吧?

沒有。

她老了。十幾天的時間好像漫漫十年。皮膚已經(jīng)松弛,臉上有著不少斑點,文過的眼線和唇線很突兀,臉上很難找出一絲美感,只有眼睛亮晶晶的。

扛了幾天實在扛不住,全說了。

女人這樣說著,好像如釋重負。

內(nèi)部人員對審訊方式一點兒都不陌生,審訊她的正是分局的刑警隊。樓上樓下辦公,抬頭低頭見面,相互了解對方,曾經(jīng)也是同事朋友。她沉默不語過,哭過,罵過,狡辯過,照樣敗下陣來。

審訊是一種心理戰(zhàn)術(shù),氣勢上的絕對較量。敵對雙方的斗智斗勇,交錯迂回,看最終到底誰戰(zhàn)勝誰。

太對不起弟弟了,他的孩子只有幾歲。

她重重地嘆口氣,眼角有淚光閃過。

后悔嗎?

我只是做了應該做的事情。我生活在愛情中,只為愛生為愛死。

一個為所謂愛情瘋狂偏執(zhí)的人,道理沒有任何分量,讓人又恨又憐,還有強烈惋惜。

與曾詠梅談了整整一下午。女人一路娓娓道來,我聽得驚心動魄。冰冷的手在準備好的本子上零亂記著,心忽上忽下,七零八落。一個超近距離的同事瞬間成了殺人犯,缺乏真實感。審訊室里冷酷無比,一縷陽光從高高的天窗斜照在女人臉上。她難得一吐為快。

那個下午,我決定不去槍決她的現(xiàn)場。

你是這一生我情感的句號。

她幾次強調(diào)牟敦青說過的這句話,一句讓她走上殊途的話。

我要走了,女人有些依依不舍,像要抓住救命稻草。

需要點什么東西嗎?

如果方便,送條松緊帶褲子來吧。

我又一次想流淚。

牢房為了安全起見,不許穿有皮帶的褲子,防止發(fā)生意外,男犯女犯都一樣。一個只穿毛褲的女人怎么看都不雅觀。

K市普遍流傳女人是為了錢和牟在一起,我認為不這樣簡單。兩人相處幾年,男人確實為女人花了近六萬元,用于購房購物和兒子的學費等等。六萬,對普遍以工資為生的K市人來說,不是個小數(shù)字。這年代,人們對權(quán)色交易痛恨無比又無能為力,總把事件背后的女人說成萬惡之源。曾詠梅案件發(fā)生后,幾乎沒得到任何人的同情。對這個壞女人,人們紛紛給予譴責,要求嚴懲不貸,恨不得她早點被槍斃。直到案件審理過程中,狀況才發(fā)生了一點改變。這樣說,不是想給曾詠梅解脫任何一點罪行,只是一個為愛情殺人的女子讓我痛恨之余有些憐惜。

一個女人會為錢出賣身體,少有女人為錢出賣生命,無論她多熱愛金錢。

我一直認為牟才是最該死的人。

七年過去了,茍活在世的牟敦青也許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愛情,假如那能被稱為愛情的話。誰知道呢?兩個以不同方式為他死去的女人會在另一個世界繼續(xù)等他嗎?

1998年10月24日凌晨3時,經(jīng)過幾天審訊,曾詠梅心理徹底崩潰,嚎啕大哭。

幾年來一直想嫁給牟敦青的她因無法達到目的而痛恨其妻耿。10月16日,在新疆塔城工作的弟弟來K市幫母親搬家,晚上住在曾詠梅家。漫漫長夜,姐弟二人聊到很晚,平時難得見面,甚是歡喜。姐弟倆自幼喪父,家境貧寒,小時候缺吃少穿沒少受罪,姐姐總讓著弟弟。母親忙于生計,弟弟靠姐姐帶大。弟弟眼中的姐姐像母親般慈愛,帶給他不少溫暖。

弟弟曾健見姐姐面色蒼白,情緒低沉,問姐姐過得怎樣。曾淚流滿面,向弟弟哭訴愛上牟敦青卻不能與他相守的痛苦,說得弟弟心酸酸的。

曾健問:牟大哥對你怎么樣?

曾說:他對我很好,主要問題是他老婆不同意離婚,要不明年三月我就結(jié)婚了。

弟弟聽完,大手一揮:行了,我?guī)湍銛[平就是了。

兩人沒有再說什么,彼此達成了默契。

案發(fā)后,很多人不相信,真的就這么簡單?三言兩語的對話就決定了一個人的生死,事實千真萬確就是這樣。

訊問筆錄

時間: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五日

地點:看守所

訊問人:郭露 李謹

筆錄人:郭露

被訊問人:曾健,男,漢族,36歲

問:你能否實事求是地交待問題?

答:能。

問:殺害耿玉娥的事情你姐姐給你講過幾次?

答:第一次說這個事情是10月16號晚上在我姐姐家里。

問:16號以后曾詠梅再給你說過此事沒有?

答:再沒有說過。16日晚上我姐給我說完后我心里特煩。我給我姐說:這個事情你不要再管,我去擺平。

......

專案組人員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一起殺人案件預謀的過程這樣簡單。多次對兩人進行訊問的答案一模一樣,并無其它枝節(jié)。一條鮮活的生命就在這種簡單的對話中倏然消失。是殘忍還是隨意?對生命的不尊重到了無法容忍的地步,讓人痛心至極。

10月21日早晨,曾健迎著寒風走出家門,去了卻一個心愿。他的心是沉重的,身影卻一如往常,不緊不慢,相濡以沫的妻子沒察覺到任何不妥。

走到街頭,花800元雇了一輛出租車,急馳幾百里趕往K市。到達后,曾健讓車停在紅旗新村附近等他,搭了另一輛出租車來到國光新村,找到29號樓踩好點,便返回市場買了一箱蘋果重新回來。

敲門時,耿玉娥正在做家務,沒任何防備地開了門。曾進去后,熱情地和耿寒暄起來,耿玉娥給他倒了水,態(tài)度不冷不熱,送禮的事常有,不稀罕。兩人沒什么話說。片刻后,曾健起身告辭,耿玉娥送他走到門口。

這時,身體強壯當過兵的曾健突然猛力用左手臂扼住耿的脖子。突如其來的襲擊讓耿玉娥沒有絲毫招架的余地,叫了幾聲就昏死過去。曾健將死沉死沉的耿玉娥拖到臥室,拿來厚被子捂住她的面部狠狠壓下去。一會兒,耿就翻著白眼沒了呼吸,癱成一堆。

看著地上一動不動的耿,曾健怕她不死,解下系蘋果箱的細尼龍繩狠勒住耿的脖子,耿依舊一動不動。曾健仍不罷休,又到廚房拿了一把菜刀,對著耿玉娥脖子猛砍兩刀,霎時血流滿地,滿目鮮紅。

確定將耿玉娥送上西天后,曾健不慌不忙,用布將流出臥室地面的血擦干凈,鎖上門。這一刻,他顯示出良好的心理素質(zhì),搭出租來到紅旗新村后,乘坐來時的出租車當天就返回了塔城家中。

曾詠梅的所作所為令人疑惑不解,一個老公安把殺人償命的事情交給骨肉弟弟?設想一下:姐弟兩人中,任何一個略有理性,加以阻止,這場慘劇就會避免??墒?,他們就這樣做了,義無返顧,頭也不回。

我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姐弟倆并排跪在刑場等待槍聲響起時,有幾分鐘時間可以做最終的交談,但他們沒有說一句話,甚至沒有相互對視一眼做最后的告別,就那樣面無表情眼神空洞地等待槍聲響起。

那一刻,留在他們心中的不知是什么感受,九泉之下的他們相逢時又該說些什么?

這篇文章寫得斷斷續(xù)續(xù),一放就是半年多。

年底正值業(yè)務高峰,讓人有些應接不暇。出不完的差,接不完的電話,激烈的商業(yè)談判中,思緒時常拋錨,飄回那個雜草叢生的刑場。我知道該繼續(xù)動筆了。坐在電腦前,心境沉重。記憶中的故事像電影的蒙太奇畫面,支離破碎,觸目驚心。

臨刑前曾詠梅刻意打扮了自己,涂了淡粉色唇彩,一直披著的長發(fā)細致地扎成兩條小辮,系著明黃色絹花,印花夾克,干凈的褲子。那一刻,很多人心中是惋惜的。時光卻不能倒流。

刑場一片寂靜。她久久地把目光望向很遠的地方,那兒,除了那座沉默已久的荒草點綴著的山脈,什么都沒有。陽光折射下,云霧風起云涌,變幻莫測。漆黑如夜的瞳仁中,蔚藍的天空,遼闊起伏的海面,燦爛的星空,南極的冰山逐一慢慢掠向遠方。她的肉身仿佛也一起在騰飛,輕盈地掠過海面,掠過天空,掠過星夜,掠過冰霜雪雨……直到槍聲驟然響起。

很久很久以后,時常想起女警曾詠梅臨刑前蔚藍海水一般安靜的面龐,纖塵不染。還有一起K市殺夫案件的女主人公,因不堪忍受長期以來老公的非人虐待,在多次求助單位、婦聯(lián)無果后,在一個夜晚將老公殺死并分尸,拋尸野外。槍決她時,我就在兩米之遙,親眼目睹她的身體被子彈洞穿。那年,她二十七歲。

用這樣絕美的文字來描述一場正義的槍決,有些不合情理。說實話,對這樣的罪犯,痛恨之余有些悲憫。做女警若干年,這樣情感戰(zhàn)勝法理的事時有發(fā)生。同樣生命璀璨的我,送她們遠去。

1999年初,曾詠梅殺人一案進行了開庭審判。這件事成了這座城市的頭等大事。我通過法院刑庭的朋友好容易搞到兩張開庭入場券。以往,我對這樣的事多是不屑一顧,厭倦得很,能躲就躲。那一刻,我不知想去看些什么,聽些什么。案件整個過程早已了如指掌,結(jié)果就在眼前,沒有任何懸念,但還是渴望去。

那天法院刑事法庭人山人海,座無虛席,屋外還擠著很多人。這是一次終身難忘的庭審,從上午十點到晚上十二點,整整一天,沒有人退席。

沒有多少胃口,午飯和晚飯都用一個盒飯湊合,心像空中的云彩,忽上忽下飄浮不定。曾詠梅在法庭上鎮(zhèn)定自若,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她感情充沛,行云流水般回答法官的每一個問題,歷數(shù)了和牟敦青產(chǎn)生感情的全過程,兩人之間復雜的情感糾葛,產(chǎn)生殺害耿玉娥的念頭由來,并承認為了愛慕牟,達到想與他廝守終生的目的而殺了人。

最后一段陳述的大意是:法官大人,因為自己的私情,我殘忍地殺害了一個無辜的女人,現(xiàn)在非常后悔。我對不起死去的耿玉娥和她家人。我只是個普通的警察,沒有錢也沒有別的什么東西可以賠償,希望法庭從輕處理,給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我會好好工作,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甚至可以去撿垃圾賣廢品,用掙來的錢補償對耿玉娥父母及孩子造成的痛苦。

曾詠梅的表面鎮(zhèn)定之下,掩藏著對生命的深深眷戀。

人死不能復生,法庭和死者家屬當然不能接受這樣沒有意義的道歉。每個罪人都該負起最終的責任。法庭最終宣布,曾詠梅和曾健被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

令人不能忘懷的是曾詠梅在法庭上自始至終沒流一滴眼淚,思維清晰,聲音洪亮,感覺像位演員,在迷幻的燈光中演繹著一出悲情獨角戲,嚴肅的法庭不過是個舞臺而已。當法庭宣布死刑判決時,她的面部沒有絲毫表情,是一種平靜還是麻木?我不得而知。

和曾詠梅在庭上的表現(xiàn)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牟敦青。這個男人一出庭就是灰頭土臉的熊樣,眼睛一直看著地面,聲音蚊子般細小含糊,儼然一個受害者。他把整個殺人案件推得一干二凈,述說和老婆的感情其實很好,為妻子無辜死亡當庭抹起眼淚。當法官問他是否愛過曾詠梅,他說:是曾詠梅勾引了我,插足我的家庭。當法官問他是否經(jīng)常到曾詠梅家胡混時,他回答:是她叫我去的。庭內(nèi)一片嘩然,議論紛紛。

我心里很酸楚。

坐在前面的K市著名女記者劉楓義憤填膺,連聲說這個男人真缺德,應該受到制裁。不是同情她的殺人行為,只是覺得每個人在最后的時刻,應該真實面對自己所做的一切。知道曾詠梅必死無疑,為他而死。男人居然不肯親口承認曾經(jīng)愛過她,一個身下睡了幾年的女人就這樣被一個更加自私的靈魂出賣了。不知道曾詠梅做何感想,為一個不值得的男人,付出了整個生命。我寧愿曾詠梅不知道這個結(jié)果,看不到此刻牟的丑陋嘴臉,讓她帶著夢境中的完美愛情漸行漸遠。

訊問筆錄

時間:1998年11月6日

地點:看守所

訊問人:劉豐軍王永峰李瑾

被訊問人:牟敦青

.....

問:10月20日晚上你們都說了什么?

答:我們閑聊了一會,然后發(fā)生了關(guān)系,完了后,她說我老伴到她單位找她,罵她了。她給我老伴說以后不再和我聯(lián)系,把我還給老伴。她后來又說我和我老伴到哪兒吃飯,干什么她都清楚。我也不知道她說這話的意思。

問:你和曾詠梅商量過結(jié)婚的事沒有?

答:沒有。

問:曾詠梅說過沒有?

答:1997年下半年要我和老伴離婚和她結(jié)婚,我當時就不同意。我說我不會和老伴離婚。后來又提過好多次,我都沒答應。

問:那你為什么還要和曾詠梅保持這種關(guān)系?

答:就是因為我害怕曾詠梅把我說出去,我害怕丟人。給我好友說過兩三次,朋友對我說:該玩的還得玩,慢慢疏遠,弄急了,別弄出什么事來。我就躲著曾詠梅,有時她打電話打傳呼我就不回。我和曾詠梅保持這種關(guān)系,就是害怕一下斷掉,她去告我。

問:曾詠梅掌握你什么把柄?你為什么害怕她去告你?

答:就是我和曾詠梅有不正當?shù)膬尚躁P(guān)系,其它的沒什么。

問:你給曾詠梅多少錢?

答:我給過曾詠梅兩次錢,共五萬元,是她問我要的。第一次是1997年4、5月份,曾詠梅問我要錢買房子,我給了她三萬元;第二次是1997年夏天,曾詠梅問我要錢買家具,我給了她兩萬元。另外,還有零散的給曾詠梅的錢有四五千元。

問:你為什么給曾詠梅這么多錢?

答:我想曾詠梅為我而離婚,另一個原因是我可憐曾詠梅。她離婚了啥也沒有。最后一個原因就是我和她發(fā)生了不正當?shù)膬尚躁P(guān)系,為了扯平這件事,我對得起她。

......

這段話是真實記錄,卻值得推敲。案發(fā)后,查實和殺人案件無關(guān)的牟犯有受賄罪,數(shù)額不小。就是說,給曾詠梅的幾萬塊錢,僅僅是他受賄錢財中的一部分。他認為這樣區(qū)區(qū)幾萬元錢就可以扯平一段感情,沒什么對不起曾詠梅的。應該說,這段沾滿鮮血的感情中,他什么都沒付出,卻付出了良知。兩個女人死了,他只求茍活。

案發(fā)地點K市是國內(nèi)著名的大油田,能源充沛,生活水平直逼沿海地帶,2005年人均國民生產(chǎn)總值達到了一萬美金。曾詠梅現(xiàn)在活著,以她的工齡和資歷,工資單上每月收入應該達到四五千元以上,還有別的福利和獎金。就是說,牟給予她的僅是她一年多的工資收入。

屈指算來,已經(jīng)七年過去了。時間如流水一般,多少惋惜,多少遺憾,都沒有任何意義了,這場悲劇的始作俑者不是她自己又是誰呢?

男女之間的背叛讓人痛心,曾經(jīng)的肌膚相親變成不共戴天,株連無辜更是痛上加痛。曾詠梅的兒子就讀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某政法學院,因母親的殺人罪行被迫換校,老牟在上海讀大學的女兒精神亦受到強烈刺激,休學在家養(yǎng)病,臉上從此失去笑容。

寫到這里,沉重的心有幾絲輕松。

從警期間銘心刻骨的三起案件都塵埃落定了,除了兩篇報告文學,另外一個以小說體裁發(fā)表于上?!缎≌f界》。寫出這些故事,是給自己一個交待,聊以自慰。人生長河,生命苦短,極目所望,那么多弱小、貧窮的生命都堅強不息,平安活著的人們還有什么理由不珍惜擁有的一切呢?

2006年12月24日晚北京寓所

責任編輯 謝 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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