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華
醒來,看見云紋漏窗外的新年,雪光皚皚,童年滑倒上面。幾許卷云之下,香樟蕩青漾綠,雪后的青綠幽幽,好一幅尚未干的濕潤長卷。
打春鑼的師傅走在故鄉(xiāng)的田野上,送春的年俗在他腳下零星的積雪間,吱吱的響聲滑過新春的清晨。周邊是一塘一塘的殘荷,舊歲的夏天里,它們風(fēng)騷如春意,曾經(jīng)大朵大朵的花,在風(fēng)里賣弄著上好年華,現(xiàn)在枯萎的它們在池塘里守望,守望盛放的快感和戀愛中的水鳥。打春鑼的師傅的皺紋也是殘荷的顏色,積雪在額頭即將凋落,或許會從中飛出一只黑色的野鳥,擦著眉梢,箭一樣消失在空中,如他青年時淡漠的夢想。他穿過了荷田,走入舊巷,眼前是濕漉漉的粉墻和苔色青青的層層黛瓦,白色的炊煙在瓦上彌漫,有些魂不守舍,舍不得的是故鄉(xiāng)的民居。
家家戶戶的院前都是成陣的落紅,粉碎的炮仗紙屑炫耀著去歲來年的喜慶。每一家的門楹上都貼著惹眼的春聯(lián),紅箋金字,墨跡豪放,一眼望去,喜上眉梢。許多門楹的兩邊還掛著燈籠,俗世的朱紅,教人暖意叢生。
打春鑼的師傅清清嗓子,敲響手中那面經(jīng)年累月的青色銅鑼,“咚咚咚嗆,咚咚咚嗆”,唱道:
鐵錘是鐵
鐵砧也是鐵
鐵錘打鐵砧
還是鐵打鐵
……
聲音還沒落地,他身后已粘上了一條長長的尾巴——一群愛熱鬧的孩子。辜鴻銘說,每個人身后都有一條小辮子,尾巴還是要比小辮子氣派得多,孩子們多會這么認為的,他們不喜歡老辜先生的說法。他們會接著唱道:
做戲是人
看戲亦是人
臺下看臺上
又是人看人
這是江西才子劉鳳誥的話,故鄉(xiāng)的人們都會唱上幾句。師傅有點興奮,接著唱:
人看人
財神來送春
送來年年月月華
有個男孩往他的腳跟兒處扔了一個炮仗,沖他扮了個鬼臉,消失在墻角。他故作驚了一跳,嗓音有微微的顫,身后一陣哈哈的笑。孩子們學(xué)著他的唱腔,咚咚咚嗆,隨著鑼音走家串戶。路上,一群好事的肥鵝追著孩子們的腳跟兒,使勁地咬著,灰色的翅膀扇起陣陣塵土。孩子們的笑聲、尖叫,和鵝毛,此起彼伏。
打春鑼的師傅,蠟黃的臉上露出了雪白的牙,他的皺紋里飛出了一只黑色的野鳥,擦著眉梢和匆匆歲月一起飛過。
大年初一,迎新的鞭炮在黎明前夕就響不絕耳了,這讓新年的第一頓早飯顯得儀式感十足。許多人家會在這天吃素,素是簡潔,膳素更是一種虔誠。在江南民間一年伊始,所有的生活都落地,回歸簡單質(zhì)樸,輕裝起程,民間的新年從簡潔出發(fā)。早飯一過,長輩們就在家里等著晚輩們來拜年賀歲??蛷d或是火廬里的八仙桌上一早就準(zhǔn)備了好茶、各色小點心,茶葉早已沉入杯底,客人聲音還在門外,就往杯中沏上了滾燙的開水。第一位進門的客人往往得到最熱情的接待,如中彩頭,如果帶了孩子,長輩就會往孩子手里塞壓歲紅包,茶水熱氣騰騰,人情世故快意蕩漾——“過了臉面年哦!”賓主互相寒暄著。主人遞上香煙,賓客會回敬一句“抽您的發(fā)財煙啰”,升官發(fā)財在民間是最能體現(xiàn)榮耀的詞匯。一般待客的香煙有“南方”、“芙蓉”、“芝城”、“南京”、“紅雙喜”,大多數(shù)人家是“南方”“芙蓉”,用“白沙”、“紅雙喜”就很是體面了。有一年春節(jié)去拜年,我接過金良叔叔遞過來的一支“芙蓉”,裝模作樣抽了一口,被嗆得淚流滿面。金良叔叔拍了拍我的后腦,“男子漢是嗆出來的”。我覺得沒面子,一整個少年時代總在耿耿于懷,后來我一見什么李芙蓉、王芙蓉之類的名字,就想咳嗽幾聲。
待客的茶有“煙熏茶”,有“點茶”,味道不讓西湖龍井。煙熏茶一般是自家茶園的新茶,在春夏之間,采嫩綠葉芯,揉搓褶皺,再用竹篾盤盛裝,支架在柴火上。火只能是微火,或稍微有些火氣,葉子水分風(fēng)干即可,這種茶葉泡茶有很濃的煙熏氣味,故鄉(xiāng)的人們喜歡這種味道,不管游牧他鄉(xiāng)多久、多遠依然會戀戀不舍。故土的人間煙火,誰又能割舍?
故鄉(xiāng)還有一種名曰“少女懷春”的茶,名字風(fēng)情款款,讓人看到漏窗之內(nèi)懷抱紫薇的歡喜哀愁。毛尖、普洱之類的茶名太實,它們是骨秀,是韋端的詞,少女懷春,是膚秀,是溫飛卿,膚秀是更輕易討人喜歡的,摸如水的女人,比摸骨頭還要舒服。春色露尖時,采摘泉邊古茶的第一輪芽尖,由養(yǎng)在深閨未為人識的少女,獨坐桃李花開的子夜,褪去薄衫肚兜,將芽尖點上少女的口水,在含苞待放的峰間輕輕揉搓,煙雨江南,昨夜吟紅,洱洱沛沛的肌膚相親。處女的體溫將茶葉烘干時,凝脂的膚色和嫩綠的葉芽漸成一色。
青籮云帳深處的這個過程精致而隱秘,甚至有些情色的意味?!吧倥畱汛骸毕挡柚许敿?據(jù)說是少數(shù)地方官宦進貢的極品,或許龍顏大悅,授官加爵,雞犬升天。藝術(shù)成了帝王家的玩味,在這樣人為縱欲的境遇中民間藝術(shù)的生命力固然難以持久,漸成傳說。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少女懷春”茶,卻不知其中原委,只以為是最金貴的待遇。我曾好奇地問鄰家姐姐要獎勵,鬧著要她給我做一回“少女懷春”茶。一向溫存的女子杏目圓瞪,我如墜云霧間。
大人們就哈哈大笑,說小毛孩再說一遍要什么?
她摔門出去了,細細碎碎的桃花裙掀起一陣淡淡香風(fēng),仿佛一朵盈盈蕩蕩的云。我再也不敢對誰提這樣的要求了,長大后許多鄰家伙伴都不記得樣子了,但她雙手叉腰的神態(tài)時常游離面前。
“點茶”的工序并不復(fù)雜,但成分較多,制作時間也頗長。將紅白蘿卜、生姜切成碎末或絲狀,主料用經(jīng)霜的蘿卜最好。灑鹽,揉搓,曬干,放入青花將軍罐間密封,待到春節(jié)拿出來招待客人,尋常百姓的人情暖暖就在暗香氤氳間了。現(xiàn)在的人喝觀音喝普洱喝龍井喝毛尖,卻很少能喝到“點茶”這樣純手工制造的茶。
手工時代是一個漸行漸遠的時代。
“點茶” 如今在故鄉(xiāng)也成了稀罕物什,但五嬸家還是保持著傳統(tǒng)做茶的習(xí)俗,在她家四季都能喝到“點茶”的好味道。舊歲春節(jié),我和哥哥去看她和五叔,“點茶”星星點點在杯底,紅紅白白,照樣是沉魚落雁。茶香爬過鼻尖,爬過額頭,彌漫在整個屋子里。歲月在彌漫間悠長了,我看見自己和哥哥們童言無忌的言笑在屋外的濃蔭間。
打春鑼的師傅跟隨拜年的客人們進屋,同樣是熱茶相待,主人會把這些送春的人視為吉祥,好兆頭在民間無疑是崇高的。打春鑼的師父接過茶,蠟黃的臉上露出了雪白的牙,他的皺紋里飛出了一只黑色的野鳥,擦著眉梢和匆匆歲月一起飛過。他唱道:
南山頂上一株茶
陽鳥未鳴先發(fā)芽
今年姊妹雙雙采
明年姊妹適誰家
……
主人說來一段帶勁的,唱段小調(diào)《十二妹》吧,提壺倒上一杯谷酒,暖氣騰騰地遞給打春鑼的師傅,師傅說,“客氣”。
正月里,故鄉(xiāng)有許些人家舍茶而用自釀的谷酒待客,幾杯下肚,人們之間的距離就近了,哪怕醉上三天也是快意的。谷酒是一個很具地方特色的文化符號,每年桂花開時,舊巷深處就有谷酒飄香,市面上勾兌的酒賣得再貴,人們都不喜歡,還是執(zhí)著地?zé)釔壑@種滋味,有些“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沖動,越喝就越能感覺它的激情,再深的巷子也會尋了過去,被煮酒人家的香味勾著舌尖過去。
“秋來有佳興,秫稻已含露”, 江南稻花含露、桂花落樨時,精選果實最飽滿的稻谷,發(fā)酵,蒸酒。好一幅豐收的民間圖畫。
釀酒是隆重的。翻開皇歷,擇黃道吉日,在風(fēng)清日朗間,起灶,燃薪,將發(fā)酵了的谷粒放進蒸籠,注入甘泉,一切有條不紊,一種手工傳統(tǒng)的美妙就在水汽彌漫間慢慢呈現(xiàn)。故鄉(xiāng)人把這個過程叫做“逼酒”,有生韻的流動之美。待到爐火漸漸微弱,銀桂的酒滴便會順著蒸籠的竹管輕輕滴落入壺中,猶若月宮中桂子滴落的聲音,芬芳彌漫。
這時,天上有巧云朵朵,像鋪平在天空中的蠶絲棉。秋天的巧云呀,無數(shù)童年的日子仰酸了脖頸看它們的變幻。我知道這種酒只有在故鄉(xiāng)才可以釀得出,故鄉(xiāng)人愛它是和一個親人生活久了就分不開的感覺,李賀的“秦宮一生花里活”比之太膚淺,李白的“花間一壺酒”比之閑氣少了,李太白太虛太雅,李賀太奢華,老百姓不喜歡,看得兩眼迷茫,袁枚的“花里神仙”在這里倒是貼切,畢竟俗氣得可愛,俗才是真正的民間。
有一年父親托人買了幾百斤上好稻谷,秘釀了一回,足足有小半缸明晃晃的,酒也會波光粼粼。釀酒的師傅是金良叔叔,記憶中他是位釀酒的高手,煮酒者方可論英雄,金良叔叔也是豪氣逼人的,遠親近鄰家中備酒過年多請他幫忙,從不推辭。我曾在拙文中說過釀酒的過程,抄書一段:
酒中有天地大氣,五行之說,酒匯聚了構(gòu)成世界的元素——水火金木土。烏黑巨大的鐵鍋架起,這是金的滲透;跳舞的火焰燃燒柴薪,這是火和木的滲透;清澈的泉水汩汩注入,這是水的滲透。因為滲透產(chǎn)生的力量,使谷的品質(zhì)變得更加芬芳,而谷物正是土提供的精華,它們的總和足以擁有取走一個人熱愛的力量。
谷酒是無法替代的,如江南的品質(zhì)。谷酒酒味淡而不薄,待人溫和,抿一口在舌尖,整個江南都在懷間纏綿,酒借清風(fēng)借明月,志清意遠,柳蔭徑曲,一池殘雪可放眼,且讓酒在舌尖化雪吧。
我在歲首的夜晚,跟隨打春鑼的師傅在故土做華麗的夢游,一路的積雪。路過金良叔叔家的院落,有淡淡谷酒的清香逸出粉墻。我知道這是幻覺,但民間的傳統(tǒng)和歷史是不能被遺忘的。
金良叔叔家的梧桐樹樹冠高高伸出圍墻,風(fēng)聲蕭蕭,樹聲蕭蕭,積雪的梧桐樹芽該冒尖了。
春天發(fā)出輕輕嘆息,樹椏間的積雪零零星星地落入回憶,不遠處,夜色繚繞的楊梅塘畔有犬吠傳來。
那些樹間的積雪是舊歲的意猶未盡。
二哥打來電話說,臘月二十九下了整整一天雪,密密麻麻都快沒腳踝了??吹酱斑叺牟A嫌幸唤瞧桨谉o故的白,水汽盎然,室內(nèi)的空調(diào)開得有些高了,感覺有雪花從故土下了過來,飛過鼻尖,天地素潔。
聽見雪落香樟的聲音,雪落在香樟葉上,襯出綠更加的綠,是少女倚窗獨坐冬夜的膚色。兒時,我會用青花瓷碗取井水,或加上少許的白糖,放到屋外的圍墻上,等著雪花落入碗中,淡黃的墻頂有幾株枯萎的野草在雪中顯得剪影凝重,盛夏的傍晚或許有只渾身透綠的螳螂爬過它們的身軀,夏天的夢境淡漠了。夜間,大人們都睡去了,我按捺不住等待,偷偷鉆出被窩,去屋外看看碗中是否盛滿了雪或是水結(jié)成冰塊兒了沒。雪還在無聲地落,偶爾聽見枯枝斷裂的聲音,夜色銀白,氣息如此沉靜,記憶中故鄉(xiāng)的夜色都是沉靜的,這是過去的江南的品質(zhì)。次日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去取回青花瓷碗,早結(jié)成了厚厚的冰磚,敲碎了一塊兒放在嘴中,咯吱咯吱作響,母親看見了會說別把牙一塊兒給嚼進肚了。
冰塊兒帶著淡淡的甜,是一個孩子發(fā)明的甜。
雪落無聲,院間的水井欄圈上堆積了一層融融的香白雪,碧幽幽的井水正氤氳著熱氣吧,廣玉蘭的芽苞露著子彈一樣的銅色頭頭。我有些想舔一舔芽間的白雪了。找來《陶庵夢憶》讀,眼前是湖上影子,唯長堤一痕,漫天皆白中,燒松枝煮酒,真是神仙的日子,怎會不醉?這樣的境遇,醉生夢死有何妨?松枝燃燒釋放的藍色火苗,露出鋒芒,正化雪冒著白汽,春叩西湖了,寫到這忽然想起前天傍晚真是立春了。讀張岱的此篇小品,感覺是在宣紙上散步,每次讀都有素不相識的干凈。春雪如絮,無聲地落在童年,這是一整個少年的積雪。就在其中散步吧,想象著走在自己的前生今世。
這樣的話,我已經(jīng)說過好多次了,確實每次說都是花非花。
雪在心里有時候是微墨清彈,是上蒼在吹云彈雪吧,“吹云彈雪”這樣的詞語是我舍不得寫的,整個江南會在泛黃的毛邊紙上洇化開來。一年正月初五,大雪密集,出不了門,就在屋里看二哥作畫。他畫的是指掌山水,墨汁在宣紙上自由地呼吸,自然地幻化,濕漉漉的山水青青綠綠,二哥的面容也是濕漉漉的,整個人都是。我太小看不懂畫,但那時著實感覺二哥畫畫的神態(tài)真像我家院中的那口井中碧幽幽的井水。他的四周空曠,看不清其他,只覺得干凈,很舒服。我有些發(fā)呆了,真是羨煞人。
雪還在舊歲紛紛揚揚,心無旁騖的屋外天寒地凍,那些天堂來的精靈——落入凡間時,冬天老去。
打春鑼的師傅喝了一碗溫?zé)岬墓染?眼神有些恍惚,且讓酒在舌尖化雪吧,化一化老去的冬天。
夏守濃蔭,冬抱火爐。在故鄉(xiāng),這是一部本土的冬夏史,四季輪回,時間輕輕滑過。江南的初春如冬,春節(jié)間家家戶戶大都會生火取暖。這場火從舊歲的小寒就開始生了,特別是有老人的人家,在舊歲的秋天就會囤積過冬的柴火,一般是香樟枝、茶樹枝、香楓枝、枯萎的樹根等,一個大樹根往往可以燒上一周。一家人圍在火爐邊,一邊喝著煙熏茶,吃著鹽果子、豆角酥、紅薯酥、蘭花根、水煮瓜子、凍米糖,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其樂融融,氣息上是平靜的民間生活,我真是喜歡。拜年的客人來了,大都是要在火廬里坐上一會兒的,一坐下往往屁股就挪不開了,廬內(nèi)家長里短,喜氣生動。
火廬就像讀書人的文房四寶之一,在故鄉(xiāng)老百姓的家中不可或缺?,F(xiàn)在用文房四寶的文化人越來越少了,在火廬里烤火的人也越來越少了,文人們?nèi)チ斯糯?烤火的人往往去了回憶中?;饛]里一般都會掛上肉類禽類,不到一個月就熏成黑黑、油亮的臘肉,這是百姓餐桌上的佳肴。我經(jīng)常懷疑自己如果在火廬里烤上一個冬天,會不會也像臘肉一樣被熏成黑黑糊糊的,這是個問題,烤火讓一個孩子開始思考。我有時會暗自慶幸,幸好我不喜歡烤火,可是一個冬天過去了,到了春節(jié),火廬里的老人還臉龐干凈。沒有烘干的柴燒時會冒出滿屋的濃煙,嗆得孩子眼淚泉涌,孩子是不太愿意烤火的,他們好奇的世界在火廬之外。孩子屁股后面三把火,他們永遠都是不會怕冷的。我則鐘情于火廬頂上的那幾格明瓦,古人稱它為“仰塵”,多有風(fēng)情的名字啊。我常常仰著頭,看明瓦上是否有動物飛鳥的出現(xiàn),有一次真的看見一只白貓趴在明瓦上,肥大肥大的臉,它正從屋頂驚奇地看著屋里的我,嘴角的長須嚇得一聳一聳的。
火廬是溫暖的,是溫情的,但再好也會有瑕疵——煙灰太重。在里頭坐上一會兒,身上就會下一場白雪,頭上、肩上、衣領(lǐng)上均是落灰,確實是云而已,煙而已,它們被我描在了泛黃的毛邊紙上,和往事一起漸漸幻化。
天色漸晚,巷口若有若無的黃熾燈依次亮了,暗淡的光暈在濁厚的墻面上開出朵朵無名花,暗暗的淡綠。打春鑼的師傅,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該下班回家喝酒了。走出楊梅塘,許多人家又開始放炮仗了,星火騰騰,炮仗是新年的緣分。他擦了一把蠟黃的臉,輕輕呼了一口氣——新年開始了。他的皺紋里飛出了一只黑色的野鳥,擦著眉梢和匆匆歲月一起飛過。
回家的巷間鋪滿了青石,歲月念舊,石頭們?nèi)境珊谏?黑色在中國的哲學(xué)中是水的意思,一泓烏凍凍的碧水蜿蜒而去。路邊是遲延的春雪,原本就風(fēng)情十足的青石小徑更添風(fēng)情了,風(fēng)情百足,比“風(fēng)情十足”強十倍。有一年正月里,父親去單位加班,夜深了還沒回家,母親有些著急,我自告奮勇地去巷口等。 因為停電,悠長的巷子愈顯幽深,走到一半很可能不到一半就害怕了,退回去又怕母親笑話,進退兩難,就唱歌壯膽,唱《我們的隊伍向太陽》,歌詞記不清,越唱越覺得沒有底氣,只好硬著頭皮在那幽深的巷間故作鎮(zhèn)定地哼哼呀呀,驚起一只黑貓,它晶亮的眸光寒滲滲地一閃,精靈一樣消失在圍墻的另一邊,我的心到了嗓子處,汗?jié)窳耸中摹?/p>
暗夜中,小巷的枯井,拉長身影的電線桿,蜘蛛網(wǎng)一樣的電線,晾曬在屋外未及收回的衣物和圍墻上斑斑駁駁的墻體廣告,和我在一起,在黑白電影的鏡頭中魂不守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