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流浪是人類歷史上最原始的行為之一。這種行為在文學中備受青睞,成為文學史上重要的母題。在流浪者跋涉的腳步中,不僅背負著時代的烙印,而且最為令人驚嘆的是那一步一步中丈量出來的強烈的追尋精神。穆旦的詩歌中始終飽含著一種對精神流浪的執(zhí)著。這種執(zhí)著使人震撼,在現(xiàn)實生存與個人精神的雙重困惑下,又受“哈姆雷特情結(jié)”東移的影響,穆旦選擇了精神流浪,以追尋生命繼續(xù)的支撐。
關鍵詞:穆旦詩歌 流浪精神 追尋
隨著物質(zhì)生活的日漸豐厚,人們卻發(fā)現(xiàn)了精神的更加空虛。生存流浪已不再是主流,更多的則表現(xiàn)為一種精神流浪,對生命意義的追求,對人類歸宿的追問。從情感的角度來看,主要表現(xiàn)為情感的無所皈依,是一種無根的漂泊和絕望?!氨憩F(xiàn)生命意志、歌頌生命力量與拒絕回家、跋涉不止,這是現(xiàn)代漂泊母題文學兩個最突出的意識特征。而十分看重與固守藝術家流浪漢氣質(zhì),保持漂泊不息的生命狀態(tài)則是現(xiàn)代作家更新與激揚自我藝術生命力的重要手段,也是造成現(xiàn)代漂泊母題文學興盛的作家主體的心理機制。正是現(xiàn)代作家永不言悔的承擔著漂泊追尋的自我天命”[1],從而能夠發(fā)現(xiàn)人的完整,思索人類得以“詩意的棲居”的奧妙。
穆旦,一個讓大多數(shù)人避而遠之的名字。因為,他在漂泊流浪之際,只告訴你“豐富的痛苦”,豐富到一般人承受不起。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流浪從來就是和個性的獨立,生命的尊嚴息息相關。在他的詩歌中,處處奔涌著一股強勁之力,是這力帶我們走向遙遠的遙遠,攀上那人類靈魂最高的峰頂。在這里,我們方才發(fā)問:是什么力量使穆旦在心靈的田野上奔馳如此之遠?
一、現(xiàn)實生存困境:“冷風吹進了今天和明天”
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苦難遍布每一個角落。幾乎每個中國人都承受著社會現(xiàn)實帶來的巨大壓力。穆旦把自己的痛苦悄然藏起之時,卻把目光投向了生存更加艱辛的勞苦大眾。他走進他們的情感,感受著一份份苦楚,在心中默默凝結(jié)成一行行詩句。當“冬夜的街頭失去了喧鬧的”時候,“更夫”“懷著寂寞,像山野里的幽靈,∕默默地從大街走進小巷;∕生命在每一聲里消失了,∕化成生音,向遼遠的虛空飄蕩”為了能夠填飽肚子,他為別人的美夢守候,活動在每一個沉寂的夜晚。隨著更夫漸漸逝去的腳步聲,“報販”們開始走上繁鬧街頭,他們呼喊著,揮舞著,掌握著當時大大小小事情最新的動態(tài),喚醒尚且沉浸在夢中的人們?!斑@樣的職務是應該頌揚的;∕我們小小的乞丐,宣傳家,信差,∕一清早就學習翻斛斗,爭吵,期待——∕只為了把‘昨天寫來的公文∕放到‘今天的生命里,燃燒,變灰?!盵2]然而,所有的這些新鮮的、驚奇的報上消息是供貴人消遣的,或供閑人當作“飯后談資”;再或者讓一些所謂政客的心跳加速。卻不能引起“一天又一天,你坐在這里,重復著,你的工作”[3]的“洗衣婦”的關注。她們無暇顧及,“三歲孩子也舍得離開,叫他嚎,女人狠著心,“好孩子,不要哭——媽去做工,回來給你吃個飽!”[4]對于這些與生存抗爭的人們,穆旦在他的詩歌里不單單是生存現(xiàn)實的同情,其中飽含著詩人對苦難中人們以及整個民族心理現(xiàn)實更深層的關照。然而,可怕的不僅僅是饑餓,那炮火連天的戰(zhàn)爭可以把我們創(chuàng)造的一切給予毀滅?!靶碌难恐碌牧鸭y,∕廣博的人群再受一次強暴的瓜分?!盵5]
在現(xiàn)代作家群中,如郭沫若、田漢、臧克家等都在他們的作品中體現(xiàn)了民族同仇敵愾的精神,鼓舞著戰(zhàn)斗者勇往直前。戰(zhàn)場對他們來說,可以說只是一個文學想象空間,他們的痛苦是間接的。而穆旦曾在1942年的緬甸撤退中從事自殺性的殿后戰(zhàn),熱帶雨林的大雨,死去戰(zhàn)友的尸體,還有那可怕的饑餓,長達五個月的時空隔離。最終穆旦憑著他意想不到的求生意志與堅韌精神活了下來,從而才續(xù)寫了他的故事。這種經(jīng)歷在別人看來類似于英雄似的傳奇,而穆旦卻幾乎不提及。對痛苦的再敘述猶如重新經(jīng)歷,因為那是一次對生命極限的挑戰(zhàn),一次死亡的旅行。這種極限已經(jīng)成為詩人刻骨銘心的記憶,他對生命的體驗早已具有了超越性,只想把那恐懼封存。二十多年后,穆旦又重新?lián)荛_心中那沉重的紗窗,創(chuàng)作了詩歌《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來祭奠當時犧牲的戰(zhàn)友們,而此時人們早已忘卻了他們曾經(jīng)的存在?!办o靜的,在那被遺忘的上坡上,∕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干而滋生?!盵6]
生存法則是不會因人而異的,“更夫”也好,“洗衣婦”也好,詩人也好,當一起面對“苦難”與“饑餓”這一事實時,大家的生理需要是一樣的。不一樣的是作家身上那種獨特的高貴氣質(zhì)及浪漫情趣與最原初的生存需求相遇時,必然會在心理上形成一種強烈的反差。穆旦的詩歌傳達出了這種悲劇性“這痛苦了我們整日,整夜,∕零星的知識已使我們不再信任∕血里的愛情,而它的殘缺∕我們?yōu)榱搜a救,自動地流放,∕什么也不做,因為什么也不信仰”[7]現(xiàn)實社會給詩人造成的空虛和絕望再也無法得到撫慰,便只好轉(zhuǎn)向內(nèi)心世界,試圖在那里重新得到平衡。
二、個人精神空虛絕望:“我們的心哭泣著,枉然”
“從子宮割裂,失去了溫暖,∕是殘缺的部分渴望著救援,∕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里?!盵8]原來一切都是“幻化的形象”,等待自己的只能“是更深的絕望”,絕望之余,我是誰?我為什么會來到這里?我活著是為什么?從而引發(fā)了一系列對自我“存在”這種明顯具有現(xiàn)代性命題的追問。
穆旦將“我是誰”的拷問,逐步延伸至對人們在現(xiàn)代文明中生命意義的探尋。當詩人不再把自己的生存意義依附于社會時,他便開始了對于個人存在價值的更深層次的思索。如何從自己的存在中證明自己生命的意義,可以說是存在主義哲學面臨的主要問題。對于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最原初的那種“拋棄感”,在詩人詩句中轉(zhuǎn)化為與子宮的割裂。盡管我們被不自覺的遭到拋棄,可是,仍要追尋生的命題。人類受了蛇的誘惑,被上帝從伊甸園放逐到了貧苦的土地上,這在西方宗教中被看作“原罪”,以至于人類要不斷的懺悔,已求得在上帝那里得以贖罪。今天,穆旦則發(fā)現(xiàn)了蛇的第二次誘惑,“生命永遠誘惑著我們在苦難里??蕦ぐ矘返南葳濉盵9]這種誘惑會使有些找尋安樂的人放逐到貧苦的土地以外了。剛剛走出一個“饑餓的中國”,卻又不留意跳入“城市的舞”。那里滿是苦難,這里盡是享樂。在高樓大廈面前,我們顯得微乎其微。漸漸遠離了土地的同時,也慢慢的被大自然拋棄。“八小時的工作,挖成一個空殼”,人的忙碌猶如轉(zhuǎn)動的機器,沒有停歇。人與人之間的溫情隨之淡化,“穿來,穿去,帶著陌生的親切,∕和親切中永遠的隔離。寂寞,∕鎖住每一個人。生命樹被劍守住了,人們漸漸遠離它,繞著圈子走。”物質(zhì)世界滿足人類享樂的同時,也把人類俘虜了,人再也不是“萬物之靈”,而在逐步向“機器人”變異。小說《變形記》里的主人公格里高爾一夜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只大甲蟲?!叭俗兂上x”的故事確實好笑,而故事背后卻掩藏著人類間濃濃的悲哀。“誰知道生命多么長久?∕一半是醒著,一半是夢。∕我們活著是死,死著是生,∕呵,沒有人過得更為聰明?!盵10]在這“半醒半夢”中,“生”與“死”之間,穆旦表現(xiàn)出對于生命荒誕的體認以及對于生存的本質(zhì)性揭示。
現(xiàn)代文學大師沈從文對物質(zhì)文明也持排斥態(tài)度,在自己的“希臘式的小廟里供奉著‘人性”。然而,沈先生沉醉于自己勾勒的“一半是真,一半是夢”的田園牧歌般的“湘西世界”,他的癡迷只能感受著一切美好,心里便也只享受著美好。穆旦的痛苦就在于他對世事有著魯迅般的洞悉力,人們一個個“像一只逃奔的鳥,我們的生活∕孤單著,永遠在恐懼下進行”[11]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于在自我本真迷失后醒來無路可走。穆旦站在一位智者的角度,對沉睡中的人們進行呼喊,“不幸的是:我們活到睜開了眼睛,∕卻看見收獲的希望竟如此卑賤?!闭侨绱饲逍训膽B(tài)度,才使詩人敏感的心一次次墜入深淵,走入更深的困惑和絕望。
三、“哈姆雷特情結(jié)”:“是死還是生”
“To be or not to be?”哈姆雷特這一經(jīng)典發(fā)問,凝縮了人生多少困惑。他想象不到自己在極境狀態(tài)下的呼喊卻在世界的各個角落有了回聲?!敖?jīng)過三個世紀的長途跋涉,哈姆雷特怎樣來到了神秘的東方古國?這確實是一個漫漫無盡的跋涉:從大西洋走到俄羅斯大草原,歲月流逝,已經(jīng)整整三百年?!盵12]
穆旦的人生遭遇比起哈姆雷特來說更加嚴酷?!爱敶禾斓幕ê痛禾斓镍B∕還在傳遞我們的情話綿綿”花樣年華的穆旦正在默默編織著心中“玫瑰的故事”。歷史老人絲毫不對他的故事感興趣,卻陷整個民族于炮火連天。在那血氣沖天的歲月里,“什么都顯然褪色了,一切是病懨而虛空”穆旦“在冷清的街道上,獨自走回多少次了”,他一直在問自己:“什么是你認為真的,美的,善的?∕什么是你理想的探求?”[13]得到的答案卻是“一副毒劑。我們失去了歡樂?!碑斈碌睦硐雺嬋氍F(xiàn)實經(jīng)歷了類似于哈姆雷特似的精神蛻變后,他發(fā)出了憤怒的呼喊:“呵,誰該負責這樣的罪行:∕一個平凡的人,里面蘊藏著∕無數(shù)的暗殺,無數(shù)的誕生?!盵14]詩人感覺自己好像生活在一個荒誕的世界:“告訴我們和平又必須殺戮,∕而那可厭的我們得先去喜歡”在這樣的世界里,“給我們善感的心靈又要它歌唱∕僵硬的聲音。∕個人的哀喜∕被大量制造又該背蔑視∕被否定,被僵硬,是人生底意義”[16]在他的詩歌中始終有一種關于生存的悖論認識。這種扭曲和張力深深的折磨著詩人,使得詩人只好在痛苦中得以超越。正如詩人鄭敏所說:“穆旦的精神世界是建立在矛盾的張力上,沒有得到解決的和諧的情況上。穆旦不喜歡平衡。平衡只能是暫時的,否則就意味著靜止、停頓。穆旦像不少現(xiàn)代作家,認識到突破平衡的困難和痛苦,但也像現(xiàn)代英雄主義者一樣,他并不夢想古典的勝利的光榮,他準備忍受希望的幻滅的循環(huán)。”[16]由于面對殘酷現(xiàn)實有了獨特生命體驗的穆旦,在個人心理走入失衡狀態(tài)后,卻道出了一個個掩藏多年的事實,他沒有退縮和回避,而是懷著堅韌繼續(xù)向前走,盡管給予他的是“終要被放逐”的命運。這種“不甘于恐懼”堅持向前的精神酷似魯迅。
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要重新找回走失的自己,決定要“復仇”。對現(xiàn)狀進行反抗時卻采用了“裝瘋賣傻”的手段。而穆旦在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過程中卻始終保持一種清醒的姿態(tài),有的只是對現(xiàn)實冷峻的逼視,對絕望的堅決反抗。不僅要“活下去,在這片危險的土地上”[17],還要“活在成群死亡的降臨中”哪怕是“所有的幻想已變猙獰”。從穆旦本人的生命體驗及其詩歌的豐富性來說,“就懷疑的、內(nèi)省的思維而言,穆旦確實具有哈姆雷特氣質(zhì),但他的現(xiàn)代人的思維方式,他以現(xiàn)代人的‘自覺的精神來照耀一切,探索一切,又使人感到,‘說他有哈姆雷特的氣質(zhì)其實還不夠,他是站在自己的時代高度,對17世紀的丹麥王子有所超越,他是名副其實的現(xiàn)代的、中國的哈姆雷特。”[18]
注釋:
[1]譚桂林:《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漂泊母題》,中國社會科學,1998年,第2期。
[2][3][7][14]穆旦:《穆旦詩文集(1)》,李方編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67-73頁。
[4][5]穆旦:《穆旦詩文集(1)》,李方編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71頁、第180頁。
[6][10]穆旦:《穆旦詩文集(1)》,李方編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49頁、第156頁。
[8][17]穆旦:《穆旦詩文集(1)》,李方編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1-38頁。
[9]穆旦:《穆旦詩文集(1)》,李方編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3-29頁。
[11]穆旦:《穆旦詩文集(1)》,李方編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01-108頁。
[12][18]錢理群:《豐富的痛苦——堂吉訶德與哈姆雷特的東移》,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53頁、第293頁。
[13]穆旦:《穆旦詩文集(1)》,李方編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3-49頁。
[15]穆旦:《穆旦詩文集(1)》,李方編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89頁。
[16]杜運燮:《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龐云芳 新疆伊寧 新疆伊犁師范學院 835000)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