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慶余
關于曹丕《鄴中集》的話題,幾乎完全來自于謝靈運的一組詩《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并序》。論者依其詩題,以為既是擬詩必有所擬的對象,進而推想謝靈運當日必有《鄴中集》作為范本。然而,所謂曹丕編纂的《鄴中集》,六朝典籍中未見提及,《隋書?經(jīng)籍志》亦不見著錄。晚唐皎然所撰《詩式》,雖有“鄴中集”的條目,但他所憑據(jù)的可能就是謝靈運的組詩。因此,《鄴中集》的存在,仍然只是一個疑問。
謝靈運這組詩收錄于蕭統(tǒng)《文選》,李善注引曹丕《與吳質書》曰:“撰其遺文,都為一集?!笨芍?李善以為,建安二十三年曹丕致吳質書時,提出為已逝的陳、王、應、劉諸人編纂遺集,就是《鄴中集》。不過,李善注僅引此文,不舉其他書證,似乎他并未見過《鄴中集》,對其情況的了解,也不比一千多年后的我們更加詳細。以其淵博的學識和較近的時代,李善對《鄴中集》一無所知,這是令人生疑的方面。再者,以建安七子的分量,作為他們作品總集的《鄴中集》,不見錄于《隋書?經(jīng)籍志》,也不為唐初淵博的學者所知,這也是難以解釋的方面。
黃節(jié)《謝康樂詩注》,據(jù)《初學記》引《魏文帝集》曰:“為太子時,北園及東閣講堂并賦詩,命王粲、劉楨、阮踽、應玚等同作?!币来?《鄴中集》是王、劉等人在侍宴中的同題共作。黃節(jié)引此書證,是作為李善注的補充,然而,據(jù)此書證,《鄴中集》的收錄范圍就從七子作品總集縮小成為他們的侍宴詩集。嚴格地說,這條書證并不言及編集一事,未嘗不可視為附會之辭。
不管是李善還是黃節(jié)的說法,都繞不過一個障礙,即《鄴中集》是否包括曹植作品的問題。謝靈運組詩其八是擬曹植詩,而李善、黃節(jié)所引書證,都不及曹植。對此矛盾,一些論者的解釋是,曹氏兄弟相忌,故曹丕將曹植排除在外。這種解釋引出另外一個問題,即謝靈運為何將集外的曹植納入擬詩的范圍。論者對此又解釋其原因,在于謝靈運對曹植才能的仰慕與對其身世的同感。顯然,這些解釋都是不足憑信的懸揣。
關于所謂的《鄴中集》,我們所能倚賴的文獻,實際上只有謝靈運這組詩本身。這組詩由八首詩構成,每首之前各有一序,其中第一首即是擬曹丕詩的序,又是組詩的總序,正如毛詩序的設計那樣:
建安末,余時在鄴宮,朝游夕宴,究歡愉之極。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并。今昆弟友朋,二三諸彥,共盡之矣。古來此娛,書籍未見。何者?楚襄王時有宋玉唐景,梁孝王時有鄒枚嚴馬。游者美矣,而其主不文。漢武帝徐樂諸才,備應對之能,而雄猜多忌,豈獲晤言之適?不誣方將,庶必賢于今日爾。歲月如流,零落將盡,撰文懷人,感往增愴。
在這組詩中,謝靈運擬代的身份有兩重,一是以曹丕以下八人的口吻作詩,在這些詩中,謝靈運分別以八位詩人自居;二是以曹丕的口吻作八篇詩序,在這些詩序中,謝靈運代替曹丕充當編者的角色。由此,謝靈運所擬代的身份,既是詩人也是編者。第一重身份,是所有擬詩都具備的,在此可不必置論,而第二重身份對于一組擬詩而言卻是令人費解的。
具體地說,如果確實存在《鄴中集》而原無序言,那么,謝靈運所擬的詩序就不合“擬”義,而是他自己的向壁虛造;然而,如果確實存在《鄴中集》而原有詩序,那么,謝靈運所擬的詩序就是畫蛇添足,而非必要之舉。在兩種假設中,謝靈運既擬詩又擬詩序、既擬詩人又擬編者的做法,都無法得到圓滿的解釋。第一首的詩序,即組詩的總序,尤其能夠說明問題。在這篇總序中,謝靈運以曹丕的口吻,陳述編纂七子遺集的緣起。既然連曹丕編纂七子作品的行為都出于謝靈運的擬代,可見在謝靈運的認識中,原本并無曹丕編纂《鄴中集》一書。謝靈運不僅揣度八位詩人的作品風格,還虛構了曹丕的編輯行為。
在所擬的詩中,謝靈運憑借的是他對八位詩人的習知,而在所擬的詩序中,謝靈運憑借的則是他對建安時期鄴下詩壇的熟悉。正因為沒有特定的模仿對象,謝靈運才可能自由地在組詩中加入曹植。第一首的詩序中“昆弟”一語,就是為了照應第八首的擬曹植詩。我們需要知道,這篇總序,由其行文用語看,是謝靈運從曹丕《與吳質書》等文章中擷取、改造而來的,而曹丕在所有文章中都不曾提及其昆弟曹植。由此可見,在總序中刻意提及曹植,又在擬詩中加入建安七子之外的曹植,都是出于謝靈運的虛構。這一點從側面說明,并不存在一種作為謝靈運擬詩范本的《鄴中集》。
《鄴中集》究竟是確曾存在,還是根本子虛烏有,我們沒有任何實證來加以確認。然而,以上的論述表明,認為《鄴中集》確曾存在的諸種說法,都是很不牢靠的虛會,而謝靈運組詩自身的結構,卻支持《鄴中集》根本子虛烏有的觀點。
如果以上論證可以成立,謝靈運組詩的題目應該作新的理解,就是說,“鄴中集”不是鄴中詩人的文集,而是鄴中詩人的宴集、雅集。事實上,撇開一切書證和猜測,詩題中的“集”字,既可理解成文集,也可理解成宴集、雅集,沒有哪一種理解更加權威。由詩題而推想《鄴中集》存在的觀點,正是出于將詩題中“集”字解作“文集”的想當然的理解。李善如此,后來論者如黃節(jié)等也是如此。僅從詩歌文本自身而言,將“鄴中集”理解成鄴中文人的宴集,或許是更加妥帖的閱讀。組詩的八首擬詩,都以鄴下游宴、主從歡會為題材,謝靈運所做的正是虛擬這種宴集的場面,而不是模擬一種文集。
我的初步結論是,所謂曹丕編纂的《鄴中集》并不曾存在,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并序》是虛擬鄴下詩人的宴集,而非模擬所謂的《鄴中集》。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博士后流動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