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雄生

摘要：以歷史上存在的間作稻為例，討論科學史名詞的界定及其特點，指出科學史名詞和一般科學名詞的最大不同之處。間作稻是在早稻行間套插晚稻的一種雙季稻栽培方式。這種栽培方式在宋代已出現(xiàn)，明清時期得到廣泛推廣。選取“寄生”這一科學史名詞為例，并加以界定。

關(guān)鍵詞：科學史名詞，界定，間作稻

中圖分類號：N04；S359，9；N0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3-8578(2009)05-0055-03

科學史名詞和一般科學各詞的最大不同之處在于，一般科學名詞只要給出明確概念即可，而科學史名詞，除了明確概念之外，還需指出概念的源流。以間作稻為例，如果將其界定為在早稻的行間栽種晚稻以獲兩熟，這只是個科學名詞，但作為科學史的名詞，還必須指出間作稻的由來和演變。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將這個名詞所承載的歷史意義展現(xiàn)出來。

但有些時候，要搞清一個科學名詞的源流是很困難的。就間作稻來說，這首先涉及雙季稻(doublecropping rice)這一概念。雙季稻是指同一塊稻田中一年之內(nèi)有兩次收成。一般認為漢代楊孚《異物志》記載的“交趾稻夏冬又熟，農(nóng)者一歲再種”，是雙季稻的最早記錄，但并沒有確切記載這一歲再種的稻是否種在同一塊稻田中。晉代郭義恭在《廣志》中記載：“蓋下白稻……正月種，五月獲；獲訖，其莖根復(fù)生，九月熟?！睎|晉張湛《養(yǎng)生要集》載：“稻已割而復(fù)抽日稻孫?！庇纱穗m然可以肯定是在同一稻田中，但明顯屬于再生稻。西晉左思《吳都賦》提到“國稅再熟之稻”，也被視為早期雙季稻的記載之一。但“再熟之稻”可理解為同一田塊中種早稻和晚稻的再熟，也可理解為不同田塊分別種植的早稻和晚稻，也是一年再熟。前者屬于雙季稻，而后者仍是單季稻。即便這個“再熟”是雙季稻，其實現(xiàn)的方式也不清楚，因雙季稻的方式有多種，一是再生稻(reborn rice)，二是間作稻，三是連作稻(continuous cropping rice)。宋人認為《吳都賦》中的“再熟之稻”為再生稻。但今也有學者將其視為連作稻。由于古人記載的簡略，使得在確定具體科學史名詞的源流時變得非常困難。

再說間作稻。14世紀中期一本名為《農(nóng)田余話》的書中提到：“閩廣之地，稻收再熟，人以為獲而栽種，非也。予常識永嘉儒者池仲彬，任黃州黃陂縣主簿，詢之，言其鄉(xiāng)以清明前下種，芒種蒔苗，一壟之間，釋行密蒔，先種其早者，旬日后，復(fù)蒔晚苗于行間。俟立秋成熟，刈去早禾，乃鈕理培壅其晚者，盛茂秀實，然后收其再熟也?！边^去認為這是間作稻最早的記述。進一步的研究發(fā)現(xiàn)，只能肯定這是間作稻最明確的記載，但卻很難說這是間作稻最早的記載，因為間作稻的歷史至少可以追述到宋代。宋代在浙江永嘉的鄰近地區(qū)臺州，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間作稻品種——寄生。南宋嘉定《赤城志》(赤城，今浙江臺州)載：“以次言之：則獻臺、相連、寄生、第二遍之類是也。”“寄生”就是間作稻。據(jù)明嘉靖十九年(1540)《太平縣志》(太平，今浙江溫嶺)卷三《物產(chǎn)》載：“寄生，以寄種早禾中，故名，一日晚兒?！币源俗C明，宋代閩廣地區(qū)已有間作稻心]。

和“源”相比，“流”更為復(fù)雜。中國地大物博，同一事物在不同地區(qū)往往有不同的名稱。就以稻而言，“稻”是中國文字統(tǒng)一后，全國范圍內(nèi)通用的書面語，而中國南方口語則一直保留稱稻為“谷”或“禾”的習慣。因此宋元時期同一個品種，在江西人《禾譜》作者曾安止的筆下稱為“黃穆禾”，“禾譜”之“禾”指的也是水稻，而并不是北方人所說的粟。《禾譜》應(yīng)是一部水稻專著(monograph onrice)，而不是像國外學者所譯的那樣是關(guān)于禾谷類糧食的著作(monograph on cereal)。而黃穆禾在江浙人《陳舅農(nóng)書》的作者筆下則稱為“黃綠谷”，《王禎農(nóng)書》的作者稱為“黃穆稻”。

同樣的情況也出現(xiàn)在間作稻上。間作稻自宋代在浙江、福建一帶出現(xiàn)之后，隨著元、明、清三代的經(jīng)濟發(fā)展和人口增長及流動，又傳播到浙江、福建、江西、湖南，甚至廣西等許多地區(qū)，間作稻的名稱隨之發(fā)生了許多變化。

最早的間作稻名稱當是“寄生”，后來又出現(xiàn)了“晚兒”這一名稱，隨后“寄生”和“晚兒”又合二為一，稱為“寄晚”。清嘉慶十六年(1811)《太平縣志》載：“邇年競尚寄晚，于早稻初活之時，即戽水布秧其內(nèi)，早稻收時，高已尺數(shù)，遍野皆青。”所以，清光緒《黃巖縣志》說：“日寄生，亦日寄晚?！庇伞凹耐怼?L引出了“繼晚”這一概念。清光緒《太平續(xù)志》載：“稻禾，邇年競尚寄晚，或謂之‘傳稻，或謂之‘孕稻。按：‘寄晚亦作‘繼晚，言繼早稻而晚收也。‘傳稻俗名稻傳谷，乃早稻割后，其根株再抽成谷者，非繼晚也。傳稻治痢甚驗。孕稻之名未聞?！焙图耐硗瑫r，還有一個概念在流行，這便是“補晚”。明弘治《溫州府志》載：“春夏之交，分早秧日：插田；又分晚秧，插于空行之中，日：補晚?！?/p>

這是浙江的情況，再來看看福建。明清時期福建有名為“輸”的水稻品種。如，明何喬遠《閩書·南產(chǎn)志上》(成書于明崇禎四年，1631)：“與晚稻同熟者日占城、日榆、又日土榆?！庇埽傅木褪情g作稻。明萬歷四十一年(1613)《福州府志》卷三十七《物產(chǎn)》：“日榆，早稻既獲后，苗始蕃；亦與晚稻同熟。日土榆，多出洲田?！泵髑鍟r期福建的福清、連江、長樂等地的縣志中都有類似記載。如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長樂縣志》卷三《物產(chǎn)》：“又有芒、米俱赤，與早稻混種，逮早稻獲方發(fā)，至十月獲謂之榆?！碧貏e是清乾隆五年(1740)《連江縣志》卷四《物產(chǎn)》還記載了兩個以“榆”命名的間作二季晚稻品種：“白米榆：三月下種，早稻播后即夾播入早田，九月熟，俗呼金包銀。長芒榆：一名百箭芒，米紅。亦俟早播后夾種，早收再插，至十月熟?！鼻謇顝┱略凇督洗吒n稻編》“早稻之法”所介紹的“福建稻早晚兩熟稻之法”中詳細介紹了間作稻“榆”的種植方法。

明清時期的廣東也有間作稻，清光緒十六年(1890)《高州府志》卷七就有“田榆”“紅馬尾榆”的水稻品種名。不過在廣東間作稻還有一個名字，即“撐子”。清同治二年(1863)《石窟一徵》“日用”載：“《農(nóng)田余話》謂：先蒔其早者，旬日后即蒔晚苗，以為非獲而后種，蓋亦未到廣之言耳(按：《農(nóng)田余話》所云乃吾鄉(xiāng)撐子，此種宜低田，不忌浸，以其擠于早禾之間，故云撐子也，撐俗語猶言擠也)?！?/p>

考“撐子”一名，在福建原指再生稻。福建長樂等地除有間作稻“榆”之外，又有一種稱為“撐子”的晚稻。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長樂縣志》卷四《物產(chǎn)》載：“撐子，與早稻同蒔。及六月割早稻，而再抽苗至九月收?！眰魅说綇V東以后，有的地方仍然將再生稻稱為“撐子”，如民國三十七年(1948)《五華縣志》卷五《谷類》載：“撐子：此系早谷、冬谷混合播種，與普通早稻同時蒔，至六月收割

后，不用犁鋤，原根再行抽苗，十月與冬稻同時收獲，收成略次。”從“原根再抽苗”來看，撐子似為再生稻，而從與“早稻同蒔”來看，又似間作稻。嚴格說來，“撐子”可能是一種間作再生稻(intercroppingreborn rice)。但從“撐子”這一名稱所表達的實際意思來看，主要還是指間作稻。

意為間作稻的“撐子”還從廣東傳到了江西，再由江西傳到了湖南。在江西會昌便有“撐子糯”的水稻品種。據(jù)清乾隆十五年(1750)《會昌縣志》卷十六《土物》：“撐子糯，米與大糯相仿佛，即于早稻捌稠中蒔之，收粳稻后收糯，一田而粳、秫兩種，其種法，亦自東粵傳來?！鼻寮螒c二十四年(1819)《瀏陽縣志》卷十六《風俗》：“又有撐禾，栽間早稻中。”

然而，在江西、湖南，名為撐子的間作稻又有了新的名字，即丫禾(或?qū)懽鳁亢?、亞?，并衍生出二禾、禾孫等名稱。口語中，丫(椏、亞)表示在兩者間插入，因此土語中便用“丫”來表示間作的意思。如，清乾隆三十六年(1771)《龍泉縣志》卷十三《物產(chǎn)》：“丫禾稻，早稻將成，丫種其中?！鼻迩∷氖拍?1784)《萍鄉(xiāng)縣志》卷二《釋谷》第一：“夾蒔于早稻中者：丫禾(稃黃，無芒)。”清道光三年(1823)《萍鄉(xiāng)縣志》卷八《物產(chǎn)志》：“蒔于早稻之中者，日丫禾，一名禾孫?！鼻宓拦馕迥?1825)《萬載縣志》卷十二《土產(chǎn)》：“丫禾谷，有紅、白二種，嘉慶初(1796)來自閩廣，早禾耘畢，就行間蒔之，刈去早禾，乃糞而鋤理焉，性耐旱，近日藝者特多?！?/p>

清代江西間作稻主要分布于贛西地區(qū)，如萍鄉(xiāng)、萬載等地，與之鄰近的湖南醴陵、瀏陽等地的間作稻也稱為“亞禾”。清同治十年(1871)《醴陵縣志》卷一《風俗》：“蒔稻早不過立夏，晚不過芒種。晚亦兩種，夾蒔早稻縫中者，日亞禾。另蒔早稻獲后者，日翻子?！鼻逋问?1873)《瀏陽縣志》卷七《物產(chǎn)》：“撐禾粘，一名丫禾，或呼二禾，插早稻中，頗耐旱?！?/p>

“亞禾”一名還從江西、湖南等地傳到了廣西。在廣西荔浦等地也有稱為“亞禾”的水稻品種。據(jù)民國三年(1914)《荔浦縣志》卷三《物產(chǎn)》載：“紅米谷亞禾，此禾夏至前后三日播種，大暑后分秧，插予早禾縫里，宜于山?jīng)_田。”

綜上所述，可以歸納出“寄生”這一科學史名詞。寄生(intererop rice)，各地又名晚兒、寄晚、繼晚、養(yǎng)兒、寄種、榆、補晚、丫禾、亞禾、椏禾、二禾、禾孫等，指間作稻。

從“寄生”這一科學史名詞可以看出，科學史名詞，首先要體現(xiàn)科學名詞的特點，能給出一個準確的概念；其次要有歷史的特點，能分清這一科學名詞的源流。只有這樣才構(gòu)成一個科學史名詞的全部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