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初明
上世紀(jì)60年代初,余在浙江博物館工作,與S先生同一個辦公室。S先生50年代畢業(yè)于華東藝專,擅長中國畫,尤好黃賓虹的山水畫,收藏有賓老真跡數(shù)幅,均系黃夫人宋若嬰女士親贈。工作之暇,磨墨理紙,面對賓翁遺墨與一本新出版的黃賓虹畫冊,反復(fù)臨摹,畫藝漸進(jìn),有幾幅頗得大師神韻,觀者均為之叫好。其時我館有大批黃賓虹家屬捐獻(xiàn)的黃老作品待裝裱,特雇請了一位C師傅來館加工,前后約有四、五年之久。C師傅手藝不錯,子女眾多,工資不高,負(fù)擔(dān)不輕,且好杯中之物。與一些同行一樣,常出沒于一些畫家門庭,時不時討得一張畫來,換些小錢,既可補(bǔ)貼家用,又可一飽口福。
某一日(此時S先生已調(diào)任博物館),C師傅上班不久,按習(xí)慣泡上一壺茶,含了一支煙,便走到裱畫間隔壁我的辦公室里,很興奮地與我拉起呱來:“小周,潘天壽的眼睛瞎了!”潘老是著名畫家,我一聽,嚇了一跳,“嗬,怎么回事?是白內(nèi)障,還是視網(wǎng)膜剝離?……”我不解地問道。C師傅眨了眨眼,狡黠地一笑,又哈哈大笑起來,才不緊不慢地道出了原委:原來,他曾向S先生討得一張習(xí)作,來到以畫梅出名的畫家阮性山先生家中,假言帶來一張黃賓虹先生的作品,請阮先生鑒賞,阮先生不知就里,看看筆墨不錯,因畫面無款識鈐印,C師傅又肯定地說是黃老手稿,要他題識。便提起筆來,寫了幾句。老C喜在心里,轉(zhuǎn)身又到了潘老家,因有阮先生題款在前,潘老也毫不懷疑地應(yīng)C師傅再三懇請,也在畫上題了字,如此這般一來,S氏畫稿搖身一變,便成了“賓翁遺稿”。C師傅以幾十元的價錢將畫兒賣了出去,酒菜自然不在話下,酒足飯飽之后,興沖沖地將一段精彩故事老實(shí)招供出來。我聽完也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與老C開玩笑說:“你們這些人哪,在酒吃時,潘先生長,潘先生短,不曉得討了多少張畫,又去騙人家,騙過之后,將來見了閻羅王,真不知道如何交代。”又大罵人家瞎了眼,老C得意地大笑:“他是看不出來嘛!”我說:“說不定他是有懷疑的,只是你們這些牛皮糖太難纏了,只好應(yīng)付應(yīng)付。”老C笑了笑:“哪里,他是沒看出來……哈哈哈哈……”
C師傅在八十年代因腦溢血去世,去世前一年,我曾見過一次。這段公案一直在我的記憶中清晰地保留著,屈指算來,將近四十年了??上М?dāng)時沒想到應(yīng)該問問清楚阮、潘二老的題詞是什么句子,以備日后可以辨識。
畫的作者S先生并不知情,自己的習(xí)作已經(jīng)被一位名家、一位大師相繼題款,躍身為“大師真跡”。在六十年代初,又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整個社會生活水平低下,工資收入不高,像潘天壽先生的作品,在杭州中蘇友誼館展出時,為面向群眾,有幾幅小品是標(biāo)價出售的,也僅售20—30元,愛好者雖然不少,可還是囊中羞澀者為多,可望而不可及。而這幅“黃賓虹真跡”為換酒吃,更是廉價出售。如今不知在何人之手。
自古以來,中國書畫家與裱畫師傅形成了一種特殊的關(guān)系。中國書畫一定要經(jīng)過裝裱,才能觀賞。裝裱的好壞,直接影響到畫面的效果與書畫的壽命。而那種用夾宣紙畫的寫意畫,裱畫高手竟能將其揭成兩幅作品,面上的墨色較濃,給送來托裱者;另一張則對不起,留給師傅我了。這是書畫界人所共知的一個公開秘密。所以書畫家一般不敢得罪裱畫師傅,均友好相處。討張把小品,換些酒吃,可以說常事。C師傅曾不止一次地說起過:“我沒酒吃了,便去找潘先生,找周昌谷?!薄靶P(yáng)州”(杭州裱畫第一高手陳雁賓師傅的綽號,潘許多巨幅作品皆由其裱成。)某日又到潘先生家里叫苦:“潘先生,我……”潘老二話不說,笑嘻嘻地,馬上畫了幾筆,給了他一張作品。
裱畫師傅生活在社會下層,五六十年代,生活艱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討得多了,如此這般,以假充真,蒙騙一回,有酒吃便好,鬧個笑話也是可以理解的。與如今書畫市場上眾多泛濫成災(zāi)的造假蒙人,騙得幾千、幾萬甚至幾十萬幾百萬者相比,至少在程度上應(yīng)該是有所區(qū)別的。比起宋代大書畫家米芾,現(xiàn)代中國畫大師張大千的種種造假的事,動輒就換來真品、珍品,或賺得幾百兩金條銀子,那更是小巫見大巫了。當(dāng)然,我并不是贊成這一套。這些層出不窮的假冒貨,擾亂了畫壇,讓鑒定家,收藏家忙得云里霧里,迷迷糊糊。
從上述事例,也可以聯(lián)想到古代不少贗品中,有一些假畫真款的東西,個中緣由,除了畫商、作偽者主動參與外,一定也會有這種裱畫師傅耍的把戲在其中。
S先生曾任某博物館副館長,現(xiàn)已退休。2000年12月30日的《美術(shù)報》上有其文章《吳昌碩“缶廬”的由來》。
關(guān)于這一件“黃賓虹真跡”,收藏家盡可收藏,雖然并非真跡,但也決非造假——借用當(dāng)今影視界流行的一句話,是被人作了一次“模仿秀”。但阮老、潘老的題款絕對是真的,雖受“蒙蔽”,也是難得的珍品。這并非是貶低他們的眼力,因?yàn)橐粋€畫家,其作品并非件件水準(zhǔn)如一,特別是在試驗(yàn)、探索時,一定有很多不成熟的作品出現(xiàn)。有一些作品,模仿得很像,在沒有仔細(xì)鑒定時,偶爾看走了眼也在所難免,加以C師傅在旁鼓噪,信誓旦旦地說是“從某某家屬”處得到的云云,也使二老不去多多考慮,以致中了圈套。
C師傅已作故多年,這里故隱其名。此畫若在市肆露面,如需鑒定,筆者愿為藏家看一看,因我對S兄筆意尚有印象。相信S兄也愿意見一見這幅歸作的。當(dāng)然,此畫他已送人,S兄為人誠實(shí),藏家不必顧慮會有什么所有權(quán)之爭的。畫幅大約是比四開的白報紙略大些。
C師傅泉下有知,聽聞這一謎案大白天下,大概又會哈哈大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