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化文
讀陳鶴先生的文章《〈啟功講學錄〉訂誤》(《博覽群書》2010年第一期),受益良多。其中一段講:“舒學”代指“王重民、王堯”,似覺不妥。此事在敦煌學界早已解決。今將我以前寫的一篇小稿重新刊出,以明原由。此文最早發(fā)表于上世紀80年代末的《敦煌吐魯番學通訊》上,后收入2005年出版的《人海棲遲》。
“舒學”是個代號,但它牽涉到學術界幾位先輩與前輩。而且,已經引起了一些小誤會。筆者與“舒學”始終有緣,愿將所歷所聞陳明,也算是學林中一則小小的漫錄吧。
約在1974、1975年頃,“長沙不久留才子”,沈玉成學長——就是《左傳譯文》的作者,曾任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古代文學研究室主任的那位了——自湖北咸寧“五七”干校北還,進了文物出版社。不久,經沈兄介紹,屈育德學長——就是曾在北大中文系講授“民間文學”課程的那位了——和筆者,相繼給《文物》編輯部幫忙,義務看稿子。1976年粉碎“四人幫”后不久,為了有關敦煌藏文卷子的問題,沈兄帶我去中央民族學院見王堯教授。談次,王堯先生主動出示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教授王重民(有三)先生的一篇稿子。此稿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是王有三先生當年在巴黎過錄2555號卷子中兩位作者的詩作七十二首。這是可補《全唐詩》的。第二部分是有關的考釋。考釋寫得甚長,頗見功力??磥硎峭跤腥拖蜻_(覺明)兩位先生在五十或六十年代早期合作寫的。其中很多精彩見解是向先生提出的。此稿經幾位學者(已記不清姓名)看過,似也貢獻了一些意見。此稿在王堯先生處,我估計是王有三先生請他提意見時交付的。王堯先生也在第二部分里寫了一些意見。當時《文物》編輯部正準備編《文物資料叢刊》,第一輯內容由編輯部主任王代文、楊瑾——后來他們兩位都是文物出版社的總編輯了——決定,我看那一輯的稿子,起的是責任編輯助理的作用。王堯先生得知此事,竭力向該刊推薦此稿。王有三先生不幸逝世,當時尚未平反。向覺明先生的情況與之略同。王堯先生推薦此稿,我體會很有在學術界先給他們二位平反之意。這是需要有一些冒險勇氣的。我也勉強算是王、向二位老師的學生,王堯先生的勇氣激起沈兄與我的共鳴,于是持此稿歸去,向編輯部推薦。編輯部多次向王、向二先輩的原工作單位北京大學有關部門征求能否發(fā)署名稿的意見,迄未見作答。于是采用以下處理方式:
一、將錄文部分經過整理,發(fā)在《文物資料叢刊》第一輯上。整理工作,主要是去圖書館對照攝回的原卷照片(不是王先生就是向先生在巴黎攝回的),將原文重新寫定。此工作由我和剛由北大歷史系畢業(yè)分配到文物編輯部的李力同志承擔。王有三先生的原稿是在巴黎匆匆過錄的,不免有誤。我們均據原卷照片改正。這就是發(fā)表的鉛印錄文。這一部分如有錯誤,應由我負責。
二、考釋部分,由于種種因素,如不合《文物資料叢刊》體例,署名難辦,總之是不好發(fā)表。決定取其精粹即結論部分,改寫成“前言”。改寫初稿的是我,定稿者為沈兄。沈兄只做文字再加工,對原稿的去取與濃縮工作是我做的。如有問題,也應由我負責。
三、文章定名《敦煌唐人詩集殘卷》,署名為“舒學”,乃王代文同志所取,義取“初學”諧音。按:他所取的這種代號不少,如“聞悟”、“郁侃”、“文華”(“文物”、“月刊”、“文化”之諧音)等均是。編輯部慣例,凡發(fā)表經編輯人員大修大改的文章時,在征求作者同意的前提下,可以用編輯部自定的某一筆名。某一編輯或編輯組人員常固定使用一個至幾個筆名,內部人員一看,便知某文誰加工改造的,便于聯系與分清責任,實際上乃是一種代號而非個人筆名?!笆鎸W”代號從此出現,而且以后與我有緣矣。
四、為不埋沒王有三先生之業(yè)績,前言中附記原委,如下:
解放前,王有三先生曾從巴黎圖書館將這一殘卷全文錄出,以后又做過整理加工,惜未最后完稿。現在我們在王先生原來錄文的基礎上,又據北京圖書館所藏照片作了一次校對整理,在這里發(fā)表,供有關研究工作者參考。
當時用“王有三先生”(而不用“王重民”)這五個字,是我出的主意。區(qū)區(qū)微衷,明眼人當能諒察。
近來,據有人告訴我,王師母劉修業(yè)先生說,“舒學”就是王堯。《光明日報》1983年8月9日載文初同志《敦煌文學研究的一個成果》一文中云:
第一個發(fā)現、抄錄并從事整理工作的我國學者是王重民??上У氖?,整理工作尚未告竣,他就含冤而逝了。此后,王堯在王重民遺稿的基礎上完成了整理工作,并將整理稿題名《敦煌唐人詩集殘卷》,發(fā)表于1977年《文物資料叢刊》第一期,署名舒學。
我想這是采用了劉修業(yè)先生的說法。王堯先生在保存、加工(特別是考釋部分)、推薦此稿方面貢獻極大,文初同志的說法可以說是正確的。我想補充說明的是:說此稿署名的“舒學”是王堯先生尚可,說“舒學”就是王堯先生則不可。因為以“舒學”署名的還有幾稿,也常被引用,那是與王堯先生毫無關涉的。
一篇是發(fā)表在《文物》1978年第一期上的《我國古代竹木簡發(fā)現、出土情況》。此文曾經北大圖書館學系《中國書史參考文選》等轉載和在參考書目中列出。原稿是羅福頤先生在“文化大革命”前用文言文寫的,甚長,有詳細說明考釋。此稿壓在編輯部多年,楊瑾同志叫我譯意并增補六十、七十年代出土的新內容,所補分量與原稿略等。寫成后再經編輯部其他同志極力濃縮,最后壓成提綱式,已是面目全非。征得羅先生同意,以編輯部名義發(fā)表,署名“舒學”。
另一篇是發(fā)表在《文物》1978年第十二期上的《敦煌莫高窟》。此文后經《敦煌的藝術寶藏》(敦煌文物研究所編,文物出版社與香港三聯書店1980年聯合出版)一書轉載。此稿為敦煌文物研究所施萍婷同志所作,經我初步加工并補充了一些材料,定稿的則是沈玉成、屈育德兩學長。以增補部分不宜由施同志負責,故在征得同意后,由編輯部署名“施萍婷,舒學”。于此可明確看出:“舒學”不是我的筆名,而是編輯部使用的一個代號。因為此文是沈、屈二兄定稿的,上面已提到,過錄伯2555原文的是李力和我;還應提到,為羅先生的文章搜集補充資料的還有我的學生倪平,改稿初稿也是她寫的??梢?,此代號下人頭甚多。不過,凡有“舒學”署名的,都有我參加,而且如有錯誤,是應該由我負責的。
有關伯2555號的“考釋”中,向覺明先生有個小注,大意是說“非所”即監(jiān)獄,并引《劉隨州集》中詩與此卷互證。我據此搜集材料并從語義發(fā)展上探求,寫成一篇千余字的考證,作為補白,發(fā)表在《文史》第十三輯上。亦署名“舒學”,以示不敢忘本。本人得稿費十一元。這是仗著“舒學”得的唯一一筆稿費。別的全是業(yè)余愛好,義務勞動。這是“舒學”與我打的最后一次交道。茲特鄭重聲明:以后再有“舒學”,均與本人無關矣。
最后,有個建議,最近學術界討論伯2555號卷子中那七十二首詩,常涉及“舒學”寫的那段“前言”。其實,那不過是長篇“考釋”的壓縮再壓縮,干癟之極。“前言”乃特殊情況下之畸形產物,實不足以代表諸先輩和前輩之學術水平也。
又:李力女史在北大畢業(yè)初入《文物》月刊任實習編輯時,與我相處數年?,F在她也由編輯崗位上退休兩年了。一晃三十多年,沈、屈兩學長與王代文先生已逝世多年。故文零落散如云,不覺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