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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死亡的另一種表述——論遲子建創(chuàng)作中的死亡意識

2010-08-15 00:44
文藝評論 2010年1期
關鍵詞:遲子建土豆生命

郭 力

或許是冥冥中的昭示,遲子建創(chuàng)作總是在荒寒與溫暖中游走,她一起筆就給讀者留下了清純靈動的印象,同時還有一種憂郁沉靜氤氳文中,形成這樣的創(chuàng)作品格個中原因很復雜,但與作家對生命迷津的探尋尤其是對死亡現象的思考密切相關。遲子建歷時二十余載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死亡意識在作品中占有突出位置,與她的創(chuàng)作結下不解之緣。

生死愛欲關乎人的生命本質,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永恒的主題。而死亡敘事似乎更受新時期作家的青睞,尤其是在先鋒作家那里,死亡一度與暴力與性相糾結,成為生命現象中更為撲朔迷離的人之困境。而遲子建不同。她筆下的死亡很是特別,總是讓人感動,在冷漠荒寒中感到溫暖,甚至死亡的憂傷總是被襯托在鄉(xiāng)土的勃勃生機的背景之上。正如作者所言,她要給生命溫暖與愛意。這樣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決定了作家對死亡不同尋常的藝術處理方式。她筆下的死亡意象如流云如春花,在生命的最華美燦爛處通向了彼岸的橋梁,因而,遲子建筆下的死亡總是蘊涵著救贖的多種意義。

死亡是生命的另外一種形式

顯然,遲子建文學世界中的死亡是溫情的,在情節(jié)并不驚悚的徐緩的敘事節(jié)奏中,死亡以其本真的面目降臨人間。那個被現代文化旺盛的生之欲望遮蔽的死亡是生命的另外一種形式,死并非是世人感嘆的萬事皆空的寂滅,對于普通人而言也絕非偉人建功立業(yè)的生存超越,死被還原為一種生命的真實,是每一個人都要經歷的生存方式,只要此在的生命飽滿地綻放過,即使是一個生活中的小人物能夠真實的愛過活過,死就是平靜而質樸的,如同泥土回歸了大地。在此意義上死生并不沖突,而是生命最自然的方式。這樣的理解與作家的生命關懷相連,更與遲子建的鄉(xiāng)土經驗相關。

遲子建許多被人熟知的作品,如《親親土豆》、《日落碗窯》、《霧月牛欄》、《樹下》、《越過云層的晴朗》等篇什中都有這樣溫情的死亡描寫,有關死亡的敘述其美學格調質樸無華,情感飽滿溫馨。作者無意于死亡對生命的意義,她的創(chuàng)作目的并不專注于此,而是把死亡這一不可避免的生命現象與我們日常生活的生命現象聯系起來,因此,死亡在她那里就不僅僅是溫情的敘述,也是親情的坦然流露。如在《親親土豆》中,那些一輩子耕耘稼穡的農民熱愛腳下大片的土豆地,甚至亡靈也陶醉游蕩在土豆花的香氣之中。遲子建起筆就以詩情畫意般的筆墨描繪出天堂里一幅與現實世界無二的凡俗情懷,那些逝去的種土豆吃土豆的禮鎮(zhèn)的亡靈們對土豆的永恒的牽掛:

如果你在銀河遙望七月的禮鎮(zhèn),會看到一片盛開的花園。那花朵呈穗狀,金鐘般垂吊著,在星月下泛出迷幻的銀灰色。當你斂聲屏氣傾聽風兒吹拂它的溫存之聲時,你的靈魂卻首先聞到了來自大地的一股經久不衰的芳菲之氣,一縷凡俗的土豆花的香氣。你不由在燦爛的天庭中落淚了,淚珠敲打著金鐘般的花朵,發(fā)出錯落有致的悅耳的回響,你為自己的前世曾悉心培育過這種花朵而感到欣慰。①

天上人間,在土豆花的香氣繚繞中,死去的親人永遠生活在現實世界中。于是就有了小說主人公秦山夫婦生死不渝然而又是樸實無華的感情。在平實的日子中,體會著平實的感情,他們夫妻過的日子就如同那些土豆,質樸純厚中透著泥土的芬芳。這樣的日子本可以天長地久地老天荒,然而死亡還是來臨了。因為丈夫得了絕癥,但是死亡在這個悲情故事里并非是敘事的主要內容,它被日常生活的親情覆蓋,一切細碎的生之體驗使得瞬間成為永恒:丈夫平靜地收獲著地里的土豆,妻子也平靜地為他做飯、洗衣、鋪床、同枕共眠,不論是病痛還是豐收的喜悅都化作生命的涓涓細流在內心流淌,然后是平靜地迎來了生命的結局——死亡。一切都走向自然。所以我們在作品的結尾處看到了丈夫那座被土豆覆蓋的墳堆,因為土豆而使死亡豁然豐滿充盈。特別是最后一段神來之筆體現著作家對人間至情的由衷贊嘆:那個墳堆上滾落下來的大土豆如同一個受慣嬌寵的孩子一般停在妻子的腳邊,妻子一句嗔怪“還跟我的腳呀?”就把一種最質樸的情感化成了大愛無言的境界,超越了人間世俗中一切生與死的界限。

同樣的情景也出現在《白雪的墓園》中。因為父親去世母親眼睛嵌著的圓圓的一點紅色,如同一顆紅豆,在母親一個人到過山上的墓園后,紅豆神奇地消失,敘事者認為是母親把棲居在眼睛里的父親靈魂送到了墓園,使父親有了睡在墓園安息的勇氣。在遲子建那里,死亡不是一種終止的單一的意義,死亡永遠比生命更多。在親人們以內心的生命形式來追思死者時,死去的人將永遠活在每個現實的瞬間,這是作家對死亡轉化為生命形式的重新理解。這種理解并不需要價值倫理的升華,它來自作家生命經驗。是一種與現代社會理性主義生死觀相異的生命態(tài)度。近現代生死觀帶有理性主義特征,在現代社會城市化生活中,人們無法公開地遭遇死亡。如果一個人因病去世,現代人很少發(fā)生在家里和親人們周圍,大部分發(fā)生在醫(yī)院急救室和太平間里,而死后也被安葬在遠離市區(qū)的公墓里。死亡從始至終充滿了技術理性程序化的醫(yī)學分析與結論,而幾近“完美”的喪葬禮儀又使哀悼成為儀式,被同情關懷的親人們只能以沉默來面對程序化的一切,而在其他人看來死亡則充滿了神秘與恐懼。在快節(jié)奏的喪葬禮儀中,現代社會的理性主義態(tài)度已經沒有為死亡留下時空的位置,進而也使現代人面對死亡日益變得冷漠、麻木,極端而偏激的享樂主義壓抑了嚴肅的死亡意識,缺乏對生命意義的深度思考。

這一切在 《親親土豆》、《白雪的墓園》、《北極村的童話》等作品中是不存在的,我們看見死亡被濃郁的親情包圍,如同農人在秋天收獲土豆一樣,同樣生命也會收獲死亡,就像自然有四季,在生命的冬日里那些因為擁有愛和溫暖的亡靈,也在飽滿溫馨中獲得了生命的安息和永恒。

死亡是對自我生存信念的啟示

如果說鄉(xiāng)土經驗使遲子建對死亡這一生命現象有一種十分質樸的理解,死并非意味著生命終結的萬事寂滅,而是轉化生命的另一種形式,與親人們的日常存在息息相關,實則上,這樣的認識已然迫近生命的真理,放慢生命的腳步,把握每一瞬間體味生命,全身心的投入,保留住頑強的生命意識,才能保留住個體生命和整體生命之愛。實際上,恰恰因為作家堅定的生存信念,才使她筆下寫死亡而最終超越了死亡。因此,遲子建筆下的死亡就多少帶有了救贖的色彩,這種救贖的過程甚至體現在青春成長的傷痛中。

《樹下》是遲子建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作品講述了一個先后失去所有親人的女孩七斗逐漸長大的故事。一定程度上這是一篇“成長小說”,作者讓七斗經歷了人生舞臺時空位置的位移,從出生地惠集小鎮(zhèn)——白卡魯山——黑龍江——農場,七斗經歷了從少女——青春女性——年輕母親的生命歷程,每一次空間的遷徙都伴隨著一次生命的蛻變。而她的成長與身邊的親人、朋友的死密不可分,“死亡”與“憂傷”的并置構成了《樹下》這部成長小說特有的藝術格調。七斗經歷了無數次親人的死亡,每一次親人之死對于她都是一次心靈的摧殘,更何況還有姨夫對孤女七斗身心的傷害。故事設置這樣一個個人生絕境,無疑是作家給自己設置了一個高難度的有關人生意義的命題:在被命運一次次無奈的拋棄中,七斗何以突破重重的命運之厄能夠成長?在受到傷害后如何繼續(xù)生活?遲子建又一次以靈魂的感覺輕觸到生命和思想的敏感部位——在生命受傷后人何以能夠連綴生命的碎片?正像這篇小說的題目:“樹下”,這樣一個具有隱喻意義的詞匯開始與七斗的命運聯系起來,七斗怎樣才能在人世間的風雨中成長為一顆根深葉茂的大樹?

生活在繼續(xù),人人都在生活,即使是至親的親人遠離我們而去。遲子建在對青春憂傷的敘述中一方面讓七斗經歷了生活表征的嘈雜和不幸,另一方面也為七斗陰暗的命運投下一線惻隱的陽光,穿越生命迷離的困境,在七斗內心留下一片綠意的濃蔭。鄂倫春人馬隊中的白馬少年,白卡魯山工區(qū)善良的人們,江上航行的日子,農場中為妻為母簡單的農家生活,這一切都讓七斗感受到生活的另一種呼喚,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在內心對馬蹄得得的期盼中,七斗終于踏過了死亡暗影遮蔽的青春憂傷之河,當她在大樹下雙手合十跪下時,“她似乎聽到了黑龍江解凍的‘嘎嘎’聲。在這聲音的背后正有馬蹄聲掠過樹梢朝她襲來?!雹诂F實的嘈雜已離七斗遠去,她用感覺思想,或者說用身體思想。遲子建用寓言講述生命的感覺,因此,她的《樹下》不再是單純的表現青春主題的“成長小說”。而是以極具感受力的語言表達一種敘事思想,死亡開始具有生命存在的終極關懷意義:生命是一棵樹,我們每個人都會像七斗一樣在經歷他人死亡以及思考死亡中蛻變成長,惟其如此,生命才會長成根深葉茂的大樹。

《樹下》的七斗始終是一個被命運傷害的對象,但始終能夠從自我拯救中看到希望,我們感動于一個弱小的孤女最終獲得了個人對自我的道德承負力量。人的道德處境會因為政治、倫理等文化因素而變得復雜而艱難,因為生命中有太多論題需要思考,關于愛、關于死、關于生的種種境遇都無法使現代人獲得圓滿答案,只能在生命的豁口與轉角處看見人性的欠然性,于是必須是個人對自我生命的承擔才能逼近生命的意義,是生存信念對生命的超越過程。遲子建有關死亡的敘事思想著眼于生命偶在經驗與人類命運相關的生命存在問題,體現著現代性語境中有關個人成長繞不開的自我與外在世界的心理沖突。這樣的思考有時變成作家的道德焦慮,甚至演變?yōu)椤栋渡系拿琅窂s母的故事。

《岸上的美奴》開宗明義在題記中寫下“給溫暖和愛意”,寄托了作家對生命倫理關懷的創(chuàng)作宗旨。這應是本文原初的意義。但卻是通過女兒弒母的反道德敘事表達作家對社會倫理體系道德認識的批判?!栋渡系拿琅肥且黄值湫偷男睦硇≌f。

本文把美奴弒母的心理過程展現得十分清晰細膩。推動作家把敘事朝著既定的結局發(fā)展的敘述機制有兩點:一是美奴自我迷惘的個人無意識;一是蕪鎮(zhèn)居民的罪惡無意識。自我與環(huán)境的沖突加劇了少女美奴悲劇性格的發(fā)展。女兒殺母屬于人性的失衡與變態(tài),意味著一定對應著同樣失衡與變態(tài)的環(huán)境。外因表現為美奴母親腦手術后的記憶失常與蕪鎮(zhèn)居民反常的好奇心;內因是美奴對自我和世界的一種深刻的、病態(tài)的恐懼。也是青春期少女精神迷惘、欲望騷動的心理反應。心理學的實證經驗告訴我們,十四、五歲的少女的性幻想帶有內在性沖動的自戀傾向,經常在隱秘的想象中把這種情感投射在成年男性身上,帶有強烈的理想色彩。本文描寫了已經上七年級的美奴聽語文課時這種復雜而隱秘的心理活動:語文老師的出現使美奴覺得學校是最妙的去處,只要看見他聽見他的聲音,美奴便覺得單調寂寞的蕪鎮(zhèn)生活有了生氣。“然而最近一年來美奴不敢抬頭看白石文了,一看見他的臉尤其是眼睛她就心慌,所以她盡量去看他上衣的鈕扣。他慣常穿的米色襯衫的第二粒鈕扣已經被美奴看得爛熟于心,那粒檸檬色的鈕扣中間有一道豁口,它像條雨絲一樣一直滋潤著美奴的眼簾”。③

少女美奴對語文老師的愛慕與性幻想是純潔而理想化的,是沒有任何肉體欲望的精神投射。假如沒有突發(fā)的外因的精神刺激,美奴會伴隨這種渴求、希望而又沒有危險的主觀體驗,順利而羞怯地渡過她的青春期,她會在這種象征性的心理投射中消極緩慢被動地釋放性的幻想。然而是母親改變了這一切?;蛘哒f,是母親的言行使她看見了危險,她在母親身上體驗到的是性欲望的自我歸罪感。

母親的確讓美奴感受到羞恥。一個重要原因是母親和語文老師的交往。本文中有一個不可忽視的細節(jié):母親在父親走后的第二天,就煥然一新娉娉婷婷地出現在學校里,人們看見,在雨中打著翠綠傘著紫色緊身軟緞上衣的母親,就像一截鮮亮的藕戳在那里,美麗和癡迷一覽無余?!岸琅珔s火辣辣地覺得自己的羞恥心被人生吞活剝著,仿佛那些剛上岸的雌馬哈魚由人用銳利的刀給割了腹?!雹苋绻藭r深入探究美奴的心理,會發(fā)現羞恥來自于她的內在自我——無意識沖動的暴露,或者說,是母親的行為把她壓抑的無意識變成了明目張膽的欲望行動,她從中看見的是自己的美麗和癡迷一覽無余,羞恥使她對自我的情感體驗有一種深刻的道德歸罪意識,喚醒的是人類心理中的原罪思想。

但是偏執(zhí)中的美奴并不知自己的危險處境,她只是在母親與白石文老師的關系中看見羞恥,一種她并不自知的母女心理同構的潛意識沖動。而失憶的母親使無意識成為公開的欲望。她的“失常”表現掙脫了社會倫理規(guī)范,其行為本身對維護男權的道德秩序構成了沖擊和威脅,母親是以潛意識歸來自我的女人,當然她得對此負出代價,甚至是生命。實際上,這是女性在現實處境中悲劇命運的折射。年少的美奴深陷于青春期的自我迷惘,并沒有意識到母親潛意識沖動的本質——對生命自由的向往,這與她對語文老師的情感并無二致。應該說,這是母與女生命體驗中“時間差”的心理悲劇。

而小鎮(zhèn)人們對他人反常的好奇心構成一種氛圍,那些老女人對母親的圍觀和議論,表明了人類本質中的邪惡因子本能的釋放,它讓我們看見了人性自身的缺陷。這種罪惡無意識使小鎮(zhèn)的人們在剖開雌馬哈魚腹取出金紅色的魚卵時獲得嗜血的快感,同樣,也在對淹死的泡漲的尸體圍觀中有一種殘忍的滿足。如同一種有毒的土壤,使美奴心里被壓抑的破壞毀滅本能顯現出來,因為以她的認識還無法判斷社會倫理體系道德意識本身的問題,更無從識別其中隱藏的人性惡。所以,她以消除“可恥”的念頭把母親推進江中,讓江水洗凈母親和自我的“罪”。穿上孝衣的美奴看上去像個修女,雙眼出奇的明澈,膚色透明的白潤。母親帶走了人間的羞恥,女兒又一次獲得“新生”。從性原罪的羞恥感中解放的美奴,實現了自我的精神涅槃。

然而故事并沒有結束,新生的美奴并不能救贖人類自身無意識罪惡的淵藪,而這才是她真正的心理悲劇,她以“弒母”擔當起全部成人世界的罪惡重負。

遲子建對生命的倫理關懷,是從人所處的外在環(huán)境與社會關系出發(fā)進行思考,這使她超越了對這一故事的道德闡釋框架,文本獲得了顛覆力量,在無意識精神場景中以女兒弒母的反道德敘事構成對現實的揭露與批判。

相信人性至善而使生命感到溫暖和愛意,并非是在人性邪惡面前無語,在遲子建的《白銀那》中,作家看到人的貪欲是人類另一種死亡方式——精神之死。當魚訊到來時,白銀那被魚的鮮腥氣包圍,淳樸的村人在為魚奔忙:“江岸上亂紛紛的,魚訊帶給人的忙碌盡收眼底。人們衣冠不整、滿面疲憊,眼睛大都熬紅了,倒像是同妖魔鬼怪在作斗爭。”⑤貪欲與邪惡并生,使得雜貨店老板為了牟利提高鹽價,換來了村人一片咒罵聲而不為所動,其代價是村長老婆卡佳進山挑冰而被熊咬死??阎涝僖淮伪仆诵皭旱呢澯?,有每家門口偷放的鹽為證。人并非總有自覺自為的道德意識,克制貪欲和有無能力行善是個人性情問題,更是個人的倫理問題,它與政治問題沒有直接關系,有時也并不接受人心潛在的道德審判,至少對于提高鹽價牟取暴利的雜貨店老板如此。但是恰恰在人性最無奈處遲子建把筆鋒宕開了一筆,卡佳之死成為一個讓全村動容的倫理事件,人們看見了比魚更為寶貴的人的生命??阎涝谒查g顯現出生命的價值和意義,進而人們看見了自己的靈魂。

遲子建獲得對生命哲學意義層面上的表達,一個作家應該有勇氣把思考針對現實,金錢與生命并非對立,金錢可以造成異化的現象,但并非是金錢使生命墮落,關鍵在于人作為主體對待金錢的行為和態(tài)度上,人的深層自我那個看不見的靈魂有自我反省和超越的各種可能性。因此,作家再一次通過死亡讓人看到了生命的意義,這又是一次人性自我救贖的力量。是人性復蘇的善良使白銀那從腐爛的魚腥氣中解脫出來,作者在結尾處寫道,人們開始播種了,那永遠是希望的種子,當然也包括作家堅守的希望。

死亡是天神灑下人間的鐘聲

遲子建創(chuàng)作中的死亡意識是她筆下閃現的靈光,呵護她那些善良的人物走向希望與尊嚴的人生。不僅是表現死亡與自然同一的生死觀,時而也讓死亡成為一根生命的纖繩,試圖拉住現代人在欲望的河流中逐漸沉淪的靈魂。更為重要的是,作家深知人的生命有限性決定了人性的軟弱,對虛無的恐懼使人在自設的生命之柵中左沖右突,成為被欲望羈留的動物。當意識到人性的軟弱與無奈時,或許唯有讓死亡化為天神的鐘聲才可以警醒世人。一種悲憫的宗教情懷油然而生,我們在遲子建的作品中聽到了薩滿神鼓的天籟之音。

《額爾古納河右岸》是遲子建又一次以赤子之心向萬物有靈的自然表達的敬意。這部作品不僅在于敘述了一個弱小民族鄂溫克人在現代生活中走向衰落的無奈過程,更為重要的是它揭示了現代文明對原始文化的扼殺掠奪,在作品沉郁徐緩的敘事風格中不時夾雜著現代生活的斑駁雜響,體現出作者內心的沉重與憂慮,面對文明對原始之美的破壞,遲子建成為現代文明的傷懷者。如果說一種民族文化的消失也是一種死亡的話,那么遲子建以現代寓言的方式喻示出現代人精神的荒蕪,死亡將作為生命的圖騰來紀念正在消逝的人類曾經擁有過的優(yōu)美的文化。

從小親近大自然的遲子建,本就不乏萬物有靈的神話思維,這一點在《額爾古納河右岸》近乎完美的發(fā)揮。作品里真正呈現出先民文化“天空、大地、諸神、凡人”四大共在的和諧圖景。在薩滿敲響神鼓之際,我們仿佛看到遠古神話正踏著薩滿的鼓聲復活,在與神際遇或與神合一的瞬間,作者再現了具有宗教體驗的迷狂與死亡。當一個原始的民族按著自然的春夏秋冬節(jié)律,伴著自己的親密伙伴馴鹿在森林中自由遷徙時,所有樹木花草、日月星辰、風雨雷電都獲得了生命,內心對這些被人格化的自然現象充滿了敬畏。生老病死、災害瘟疫同樣會成為困擾他們生命的現象,這樣的時刻,鄂溫克人相信神性的光輝會普照他們的烏力楞 (鄂溫克人自然居所),此時,薩滿的神歌就會深情地唱起了。最讓人震撼的是薩滿在跳神時所投注的生命激情,這是超越現代理性與邏輯的充滿宗教迷狂與陶醉的生命之舞,帶有最強烈最深刻的情感投入,甚至是自我犧牲精神。

在作品中,妮浩薩滿每次為拯救生命都要失去一個自己的孩子,神的大愛與凡人的克己都被她傾注到迷狂的神秘儀式中,天神的力量使她像圣母一樣以喪失愛子的殉難光輝來普渡族人。這里,生命的誕生、成長、衰老、死亡是一個連續(xù)的整體,萬物之間沒有涇渭分明的區(qū)別,各種不同的生命領域之間可以流動不居,生命是一個完整的鏈條,過去、現在、未來彼此渾然一體。死亡并不必然發(fā)生,而是取決于個別和偶然因素,因此某些類似于魔法的神力可以帶走生命也可以送回來,薩滿充當的是有死之人與不死之神的信使,無人能知曉這中間的承諾,只是妮浩薩滿的孩子在生命之舞中像被暴風雨抽打的花朵一樣凋謝了。在生與死和人與神之間,我們看見了薩滿的迷狂對死亡的抗爭。在此意義上,薩滿的生命之舞是對生命最終的肯定形式。激昂有力的咚咚鼓聲猶如天神在人間警醒的鐘聲,提示我們人的生命與萬物生命共生共榮,凡人與天神互存互惠,宇宙是一個不分高低貴賤的生命統(tǒng)一體,掠奪與破壞終將使人類失去家園。不僅是鄂溫克人離開了他們熱愛熟悉的山林,面臨著生存危機,而是現代人以自己標榜的現代文明方式面臨生存深淵而不自知反省。應該說,薩滿的神鼓恰是警醒現代人類的空谷回音。或許,這是《額爾古納河右岸》創(chuàng)作的真正意義所在,不僅是為鄂溫克人也為現代人唱了一曲文明的挽歌。

“什么地方你聽不到人悲歌人世的無常和苦惱,什么地方你也就聽不見人歌頌不死和幸福的天使?!雹捱@是費爾巴哈以哲人的睿智試圖穿越人類的生死距離。這段距離在遲子建那里不僅是生命的腳步,還是世間一盞從清流飄到天上銀河的河燈。之所以寫死亡,確如費爾巴哈所認為的,是因為她看見了人在悲歌人世的無常和煩惱,就如同她那篇哀痛的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因人世間太多的苦難而使世界的所有夜晚在不幸者心里是那樣黑暗,就像蔣百嫂內心流淌的哀歌:“這世上的夜晚啊——”但是,這世界畢竟還有陽光,就像作者另一篇作品《日落碗窯》中那只凝聚太陽光芒而通體火紅的泥碗,和在磚窯里出生的壯碩男嬰的哭聲一起給人間帶來了溫暖希望,此時作者的死亡意識獲得了超越與升華:廢棄的磚窯不再是埋掉死嬰的不祥之地,那些小生命早已經在春雨的滋潤下化成了生命的種子。在聽見悲歌的地方你也會聽見人歌頌不死和幸福的天使。我們相信,這是哲人的洞見,也是遲子建的創(chuàng)作信念。

①遲子建《與水同行/遲子建作品精華》,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年北京第1版,第1頁。

②遲子建《樹下/遲子建文集4》,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年7月第1版,第340頁。

③④遲子建《岸上的美奴》,《原野上的羊群/遲子建文集》,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296-297頁,第308頁。

⑤遲子建《芳草在沼澤中/遲子建作品精華》,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年北京第1版,第217頁。

⑥《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下),榮震華、王太慶等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46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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