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嘯塵
(山東經(jīng)濟學院,濟南 250014)
矛盾性:夏多布里昂的思想特點
杜嘯塵
(山東經(jīng)濟學院,濟南 250014)
夏多布里昂既是18世紀法國文學的最后一個作家,又是19世紀法國浪漫主義文學的第一位詩人。在他身上交織著新舊交替的復雜矛盾,這種矛盾表現(xiàn)在他的文藝觀、政治觀和宗教觀中,具有深刻的時代意義。其實質(zhì)是極端個人主義者與動亂的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反映了1789-1830年間法國動亂不寧的社會思潮,即啟蒙主義向浪漫主義過渡的世紀末“迷惘一代”的精神與心態(tài)。
夏多布里昂;矛盾性;文藝觀;政治觀;宗教觀
夏多布里昂既是18世紀法國文學的最后一個作家,又是19世紀法國浪漫主義文學的第一位詩人。啟蒙主義的法國文學的終結(jié)和浪漫主義文學的開端,是以夏多布里昂為標志的,在他身上交織著新舊交替的復雜矛盾,這種矛盾表現(xiàn)在他的文藝觀、政治觀和宗教觀中,具有深刻的時代意義。
在1873年致恩格斯的一封信中,馬克思最早立論夏多布里昂是個矛盾性的人物:“我看過圣·伯夫關于夏多布里昂的書,這個作家我一向是討厭的。如果說這個人在法國這樣有名,那只是因為他在各方面都是法國式虛榮的最典型的化身,這種虛榮不是穿著十八世紀輕佻的服裝,而是換上浪漫的外衣,用新創(chuàng)的辭藻加以炫耀,虛偽的深奧,拜占庭式的夸張,感情的賣弄,色彩的變幻,文字的雕琢,矯揉造作,妄自尊大。總之,無論在形式上或在內(nèi)容上都是前所未有的謊言的大雜燴。”[1](P71)
馬克思的評論權(quán)威地揭示了夏多布里昂的矛盾。指出他的創(chuàng)作不僅表征了法國文學從18世紀啟蒙主義向19世紀浪漫主義的過渡,是法國浪漫派文學的始祖;同時也說明夏多布里昂是個矛盾性的人物:藝術(shù)上,他既創(chuàng)立了一種新的文學流派,卻又在新的外衣裝扮下,販賣向神圣同盟獻媚逢迎的舊內(nèi)容。政治上,他既出任拿破侖政權(quán)要職,卻又聲稱“他的目的是在為復辟創(chuàng)造榮譽”。[1](P71)既吹捧反動神圣同盟,甚至發(fā)動過鎮(zhèn)壓西班牙革命的戰(zhàn)爭,卻又在曾被他薦用的保王黨人執(zhí)政時,揚言為了“自由”而突然向波旁王朝提出辭職。夏多布里昂這種“善變”,亦即那種“法國的虛榮心”,不是他一個人的,而是反映了在劇變動亂的年代里,“法國小市民及其大人物們”矛盾的精神狀態(tài),是那個時代的典型。
馬克思指出:“為復辟創(chuàng)造榮譽”是夏多布里昂政治生涯的基本傾向。所以他才因保王黨人昂吉埃公爵被殺而與拿破侖決裂,特別是他為了維護神圣同盟的反動君主制而發(fā)動過討伐西班牙的戰(zhàn)爭。在哲學上,他不僅是個“不可知論者”,既懷疑上帝的存在,又懷疑客觀世界和客觀真理的存在;而且又是個伏爾泰式的唯物主義者,承認人的感覺反映客觀實在,感覺經(jīng)驗是認識的唯一源泉。在政治上,他既有懷疑“君權(quán)神授”的“十八世紀顯著的懷疑主義”,又有主張“開明君主執(zhí)政”的伏爾泰主義。夏多布里昂將這種矛盾的哲學觀與政治觀同盧梭為代表的、主張“自然神論”和“返回自然”、反抗舊的習俗、強調(diào)個性和個人精神生活、不滿社會現(xiàn)實的“十九世紀顯著的感傷主義”結(jié)合起來,形成了其獨特的浪漫主義的矛盾的政治觀、宗教觀與文藝觀。因此,我們認為夏多布里昂的本質(zhì)立場應屬貴族自由主義者。
由于這種貴族自由主義者的立場具有一定的反封建的民主因素,因而促使他寫過《革命論》,聲稱革命古已有之,事出有因,對法國大革命表示贊助,他出任拿破侖政權(quán)的外交使官就說明這一立場。拿破侖恢復基督教和稱帝,雖有向封建勢力妥協(xié)的因素,但是,其本質(zhì)乃是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維護法國大革命的勝利成果的具體措施。夏多布里昂寫下《基督教真諦》,迎合了拿破侖的需要,就說明此書必定摻雜有能為資產(chǎn)階級革命家拿破侖可取的民主因素,因此他曾與拿破侖合作。待到拿破侖鎮(zhèn)壓保王黨人昂吉埃公爵時,夏多布里昂的貴族自由主義立場與拿破侖的資產(chǎn)階級專政發(fā)生了尖銳的沖突。加上夏多布里昂一向懷有世界亦就是我的野心,對于拿破侖這個比他野心更大并尊坐在皇位上的人物,“他既贊嘆而又嫉妒”,“他和他在作較量,而且覺得有這樣一個同時代人對于自己是不利的?!庇谑撬麄兎值罁P鑣了。也由于他出于貴族自由主義者立場和“開明君主”的主張,使他抱幻想于路易十八,又因查理第十起用保王黨人波林尼雅克為大臣,取代了他的大臣地位,其孤傲的自尊心受了傷,于是那“開明君主”的幻想也隨之破滅,便借口“自由”被消滅了而提出辭呈,以示其人格的“傲骨”和政治上的“清高”。
夏多布里昂對待宗教的態(tài)度也是矛盾的,他“對于‘萬事皆空’時而魔鬼般地、時而基督教徒般地賣弄風情。”哪怕他時而扮成魔鬼否定一切也好,時而演成上帝虔誠說教也罷,都掩蓋不了他那“法國小市民及其大人物們”的虛榮心。
我們從《勒內(nèi)》可以窺見夏多布里昂的虛榮心。勒內(nèi)說:“世界亦就是我?!边@句充滿著極端野心之言,是夏多布里昂的格言。在法國大革命以前,他是個破落貴族家庭的少子,備受封建長子繼承制之苦,窮困潦倒,不為別人重視,內(nèi)心卻燃燒著富貴榮華欲望的火焰;出家修道,卻被人間煙火所吞噬,懷疑上帝是否存在,幾乎瀕于自殺,恰巧他的姐姐拯救了他,便在希望中再生,就到美洲去,以圖達到功名富貴的目的。后來從美洲跑回巴黎向當時的大臣特·馬勒塞勃獻媚,遭到謝絕后,重又墜入窮困與彷徨的境地。此時,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爆發(fā),“他并不很愿意替國王與貴族的特權(quán)去打仗,因為他自己就是貴族特權(quán)的犧牲品?!睘榱颂颖軐τ谫F族分子的控訴,逃避嫌疑犯的名單,他常常去參加市區(qū)會議和人民會議,采取無短褲黨的姿態(tài),甚至被編入萊因軍。然而時隔不久,他開了小差,逃亡英國,便搖身一變,大聲喊叫:“我認識了錯誤,大哭一場,就皈依宗教?!边@話與其說是真誠的懺悔,倒不如說是一種虛偽的遁詞,為他自己出于利害關系而投機皈依宗教,扮演又是魔鬼、又是上帝的角色作開脫。
他寫《基督教真諦》除了要取悅于拿破侖以外,更重要的在于他妄圖“創(chuàng)造一本書勉強來代替”被法國大革命沖垮了的波旁王朝的精神支柱基督教。因為革命后,法國停止教會活動長達十年,舊的信仰被摧毀了,新的信仰——啟蒙主義的理性、自由、平等、博愛的理想又被拿破侖為代表的大資產(chǎn)階級極權(quán)專制的社會現(xiàn)實所粉碎,廣大人民群眾,包括中、小資產(chǎn)階級以及被稱為“新居民”[2](P194)的那些舊日貴族階級的子弟們,他們生活在無權(quán)的地位,對現(xiàn)實極為不滿,企望有新的依托,于是便產(chǎn)生夏多布里昂式的宗教幻想。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創(chuàng)造一種以“惶惑迷惘感情”為基礎的基督教。它是以“世俗的與宗教的愛,愛情與驚恐的有益混合”為精神核心的,一種異教徒和宗教徒混合的宗教。為此,《基督教真諦》發(fā)表,不但拿破侖震驚;而且“它使在羅馬、日內(nèi)瓦、坎特伯雷里的神學家們?yōu)橹@訝”[3](P14)。因為在《基督教真諦》里,夏多布里昂對自然神教的贊美,要比他所宣揚的基督教是文學的源泉的美學觀點闡述得更有魅力,更加妙趣橫生。特別令人詫異的是他的反上帝的宣言:“基督教的神是理想化了的高傲的古代的朱庇特?!盵3](P14)這明顯地暴露了他的自然神教的主張。甚至竟然將人們認為神圣不可更動的《圣經(jīng)》也作為文學作品來改動,將《基督教真諦》加上副標題:《宗教的魅力》,以圖從美學角度來建立他所改造過的那個基督教的信譽。
這種褒崇基督教同時又瀆神的妄舉,是出自他的對上帝的懷疑論和反禁欲主義的動機。他筆下的阿達拉雖然以殉教者的形式自殺了,但是小說卻是以世俗的愛與宗教的愛組成基本沖突的。阿達拉在死前,一方面把母親給她的小十字架送給了夏克達斯,囑他日后皈依基督教,約定在天國相見;另一方面,卻被宗教虐殺的愛情絞痛她的心,她詛咒毀滅她的幸福的可惡的上帝,對著她的情人說:“當我意識到一個神在阻止我猛烈的感情奔流,我有時真希望這個神給消滅掉,在上帝和整個世界毀滅的時候,讓你緊緊地摟著我,一道掉進無底的深淵中去?!盵3](P14)這段點睛之筆生動地說明《阿達拉》控訴基督教扼殺人類的愛情,毀滅人間的幸福,鮮明地揭示小說的真實主題。同樣,《勒內(nèi)》也是以反禁欲主義的病態(tài)的姐弟亂倫和基督教的戒律為主要沖突,構(gòu)成小說的基本矛盾。結(jié)果阿美莉當了修女,死在修道院;勒內(nèi)隱居陌生的美洲的大森林里,以圖“這樣就能夠永遠被人們遺忘”,最后客死異國。這些事實本身就是對基督教虐殺人性的一種血的控訴。難怪以大主教為首的僧侶階級認定夏多布里昂的宗教宣傳不屬充分的正教,“他們在其中發(fā)見了異端?!币虼?,勃蘭兌斯一直稱他為“改宗者”,屬宗教改革的倡導者之一。
夏多布里昂的宗教觀里兼有“魔鬼”與“上帝”的矛盾因素,打著上帝的旗號,販賣魔鬼的貨色,是帝政時期與復辟時期“法國的小市民及其大人物們”的謀生伎倆。夏多布里昂為了實現(xiàn)“世界亦就是我”的野心而不擇手段,“虛榮心卻從全身的毛孔中蒸發(fā)出來”,這就是夏多布里昂矛盾的宗教觀之實質(zhì)。
夏多布里昂的文學觀,深受其政治觀和宗教觀的影響,同樣是矛盾的。
他聲稱:沒有哪一種藝術(shù)能激動人心,唯獨基督教的藝術(shù)能激動人心。甚至以《圣經(jīng)》既是現(xiàn)代人的“福音”,又是一部文學名著為據(jù),證明基督教的藝術(shù)要比希臘羅馬的藝術(shù)更能激動人心。他說:“荷馬在表現(xiàn)英雄時代的人物時,只是制作了一些怪物的標本,那是因為,基督教在它誕生之時就提供了理想的精神的美或理想的性格的美,而多神教不能把它這樣的優(yōu)點贈給這位希臘詩人?!盵4]然而他卻又主張藝術(shù)的感受來自于自然,而真理的觀念則來自于自然美以及風景色彩的深遠的意義上,因此認為藝術(shù)的真實來自于情感的素材,而不是來自于理性。雖然他口頭上也宣傳基督教是一切創(chuàng)作的源泉,但實際上他根本沒有將上帝的意志作為創(chuàng)作源泉,反而是以客觀存在的自然風光和人類社會生活的感情作為素材?;谶@種唯物因素的文藝觀,他斷言:“藝術(shù)不應是裁判官,而應是藝術(shù)家用以表白自己強烈的思想感情,或用以造成讀者強烈的藝術(shù)印記的手段?!笨梢姡亩嗖祭锇旱奈乃囉^中具有相當份量的伏爾泰主義的唯物主義因素和以盧梭為代表的前浪漫主義的色彩。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唯物主義因素是被基督教神秘外衣包裹著的,因而他的作品不僅充滿著矛盾,而且充滿著神秘主義的色彩。在《基督教真諦》“論神秘的性質(zhì)”一章里,夏多布里昂說:“人本身不正是一個不可解釋的神秘事物嗎?我們稱之為存在的那一道閃光從何而來?它又在怎樣的黑夜里殞滅?上帝把生和死以兩個蒙著面紗的幽靈的形式出現(xiàn),安置在我們生命的兩端:一個產(chǎn)生我們生命中那個不可理解的瞬間,另一個急于來把它吞噬掉?!庇捎谶@種神秘主義與唯物主義的矛盾,便產(chǎn)生了個怪胎——勒內(nèi)式的“畸零兒”。這就是夏多布里昂矛盾的文藝觀的精神體現(xiàn),是神秘主義與唯物主義交錯、世俗的愛與宗教的愛混合、超現(xiàn)實的病態(tài)“理想”的產(chǎn)物。夏多布里昂筆下的浪漫主義英雄均是打上“憂郁癥”印記的,屬世紀末病態(tài)的厭世者。不管勒內(nèi)的形象如何復雜,然而萬變不離其宗,其思想核心乃是極端個人主義,猶如其作者惶惑迷惘的生涯,其終極點乃是“為我”。
不可否認,《勒內(nèi)》是夏多布里昂“具有深刻的真實意義的自傳”,它是夏多布里昂矛盾的政治觀、宗教觀、文藝觀的反映。生動地揭開夏多布里昂矛盾的迷幕;充其量,他只不過是個具有個性解放思想,卻懷有個人野心,狂妄自傲,沾沾自喜,又尋找不到出路而消極厭世,最后求助于自行改造過的宗教以解脫痛苦的人。他屬于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chǎn)黨宣言》里所批判過的那類基督教的社會主義,也“只不過是僧侶用來滌除貴族肝火的一種圣水罷了”,所以馬克思稱他為“癩蝦蟆”,說:“這個作家我向來是討厭的?!?/p>
盡管如此,夏多布里昂的矛盾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實質(zhì)上乃是極端個人主義者與動亂的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這個矛盾恰恰反映了1789—1830年法國動亂不寧的社會思潮,即啟蒙主義向浪漫主義過渡的世紀末“迷惘的一代”的社會思潮和文藝思潮。
[1]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第2卷[M].李季,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1978.
[2](英)以塞亞·伯林.浪漫主義的根源.文學研究集刊:第2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
[3]R.D.Jamason.A Short History of European literature[M].上海:上海商務印書館,1929.
[4](法)夏多布里昂.基督教真諦:第2卷[M]∥古典文藝理論譯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
責任編輯:陳冬梅
The Paradox of Chateaubriand
DU Xiao-chen
(Shandong Econom ic University,Jinan 250014,China)
Chateaubriand’s compositions symbolizes the transition of literature from the eighteenth century to the nineteenth century.He is the grandfather of romanticism in France.His lifewas fullof paradoxes.In art,he created a new literal trend,but the new form just covered up old contents.In politics,he vacillated between reformation and reservation,so he took up a post in Napoleon’s government,butalso puffed up the Holly Alliance. Chateaubriand was attached to the old-fashioned social order,but looking forward to freedom of new arising bourgeoisie.Chateaubriand’s paradoxwasdeeply rooted in the socialcondition of that time,just the conflictbetween the extreme individualistand the troublous social reality.The conflict reflected the ethos of France from 1789 to 1830,the socialethosand artistic ethosof the LostGeneration in the end of century from Enlightenment to Romanticism.
Chateaubriand;paradox;art;politics;religiou
2010-03-25
杜嘯塵(1979-),男,山東聊城人,山東經(jīng)濟學院講師。
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288(2010)03-005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