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崇寧
在中國小說史的形成與發(fā)展過程中,日本學者鹽谷溫①鹽谷溫(1878—1962),日本東京大學教授,漢學家,著有《支那文學概論講話》、《新字鑒》等。的《支那文學概論講話》(1919)與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1923—1924)②本文引證《中國小說史略》的版本有:北京:北大一院新潮社,1925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都可謂先驅(qū)之作,獲得了中日學界的廣泛好評。另一方面,魯迅的論著成書不久,也曾引起軒然大波:1926年,北京大學教授陳源在《致志摩》中指稱,魯迅的著作抄襲了鹽谷溫著作的相關內(nèi)容。長期以來,學術界圍繞這一問題展開了激烈的爭論。面對陳源的攻擊,魯迅在《不是信》一文中回應道:“鹽谷氏的書,確是我的參考書之一,我的《小說史略》二十八篇的第二篇,是根據(jù)它的,還有論《紅樓夢》的幾點和一張《賈氏系圖》,也是根據(jù)它的,但不過是大意,次序和意見就很不同。其他二十六篇,我都有我獨立的準備,證據(jù)是和他的所說還時常相反?!雹鄞宋淖畛醢l(fā)表于1926年2月8日《語絲》周刊第65期。本文引自《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29頁。筆者認為,上述問題之所以會長期引起爭議而形成學術界公案的根本原因,還是在于正反雙方都沒有真正對兩本原著作過較為全面深入的分析。當今,在討論兩著的學術關系之時,有關兩者的學術思想及研究方法之異同還有待我們重新甄別和認識。其后兩位學者的學術交流和相互促進,也成為中日近代學術交流的重要組成部分,值得深入探討。為了更好地理解中國小說史形成的學術背景以及中日近代學術交流的內(nèi)涵,本文試圖從以下幾個方面對上述魯迅與鹽谷溫的論著(以下簡稱“魯著”和“鹽谷著”)進行具體的比較研究。
首先,兩著的體例結(jié)構是不同的。鹽谷著屬于中國文學概論,其內(nèi)容分為上篇(音韻、文體、詩式、樂府及填詞)和下篇(戲曲、小說),可見小說史及其研究只是其中的一個門類。魯著是專門的中國小說史,由二十八篇構成。故兩著的中國小說研究各有側(cè)重,其視角及方法也自然會產(chǎn)生各種差異。專門史和通史的內(nèi)容篇幅兩相比較,其深廣度不言自明。
兩著論古小說引用的原文分析材料,魯著顯然要比鹽谷著豐富。如據(jù)鹽谷著“兩漢六朝小說”一節(jié)統(tǒng)計,其從《漢魏叢書》引用辨析的古籍主要有14種:《神異經(jīng)》、《漢武故事》、《搜神記》、《述異記》、《還冤志》等。在論述中國小說的起源及其發(fā)展的章節(jié)中,魯著除了從《太平廣記》中引用與鹽谷著相同的古籍外,還外加多種:《三五歷記》、《史記》、《穆天子傳》等。魯迅更注意從類書等古文獻中輯佚,其中有:《太平御覽》卷378引《瑣語》、晉立《太公呂望表》石刻、《太平御覽》卷29、918引《玄中記》等。魯著第三篇“《漢書·藝文志》所載小說”,取材也不限于《四庫全書》分類,如《師曠》八篇。他指出:“《漢志》兵陰陽家有《師曠》八篇,是雜占之書;在小說家者不可考,惟據(jù)本志注,知其多本《春秋》而已?!兑葜軙ぬ訒x》篇記師曠見太子,聆聲而知其不壽,太子亦自知‘后三年當賓于帝所’,其說頗似小說家?!濒斞缸x書考證之勤,尤其善用類書,由此可見一斑。
魯著與鹽谷著的取材還有一個顯著的不同點:鹽谷氏注意新發(fā)現(xiàn)的材料;魯迅則取常見可靠的材料,能說明問題即可,所以他推崇《太平廣記》(見第十一篇),但因此也被某些學者譏刺為不知“版本秘籍”。魯迅對臺靜農(nóng)談治學方法就曾說:“鄭君(振鐸)治學,蓋用胡適之法,往往恃孤本秘笈,為驚人之具,此實足以炫耀人目,其為學子所珍賞,宜也。我法稍不同,凡所泛覽,皆通行之本,易得之書,故遂孑然于學林之外,《中國小說史略》而非斷代,即嘗見貶于人。”①魯迅:《致臺靜農(nóng)》(1932年8月15日),《魯迅全集》第12卷,第102頁。魯迅對有史料而無史識者也不屑與之為伍,這也本是章太炎學派的特點②桑兵:《晚清民國的國學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29頁。。
然而,在實際的學術研究中,魯迅并不真正排斥史料學和新國學,也深知當時國際漢學主流之所在,尤其是法、日漢學研究對中國學術界的影響,因此一直注意購藏羅振玉和王國維的《流沙墜簡》等著作。只是他受個人條件的局限,未能將更多有價值的小說史料用于其論著,所以后來鹽谷溫在日本得見中國失傳的古小說等重要資料,并見示于魯迅,魯迅即在修訂本中加以引用。如第十四篇“元明傳來之講史(上)”,就采用在中國已失傳,新發(fā)現(xiàn)于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元代至治(1321—1323)年間新安虞氏刊本全相平話五種,以闡明“宋之說話人,于小說及講史皆多高手”,并稱此為鹽谷氏對中國小說史研究的重要發(fā)現(xiàn)。
鹽谷氏的學術研究屬于日本新“東洋學”的一部分,自然其論述十分注意采用中國久已失傳而在近代新發(fā)現(xiàn)的“版本秘籍”。他提到在中國失傳而今存日本的張文成撰《游仙窟》,指出此書在日本文學史上頗有影響,紫式部的《源氏物語》就有其底本的痕跡,并援引《拙堂文話》③此著為日本江戶末期儒學者齋藤拙堂(1797—1865)所撰。云,日本的“物語、草紙”之作,在漢文大行之后,多有從唐《本事詩》、《霍小玉傳》等文本演變而來④[日]鹽谷溫:《支那文學概論講話》,東京:大日本雄辯會,1919年,第443頁。。
從充分占有原始資料和了解相關發(fā)現(xiàn)與研究的現(xiàn)狀入手,注意吸收新成果,應當說是鹽谷著勝于魯著的一個特點,頗有王國維倡言的“二重證據(jù)法”的色彩。如當時學界有新見景宋殘本《五代平話》與《京本通俗小說》二書(影印本)出現(xiàn),鹽谷氏根據(jù)狩野直喜⑤[日]狩野直喜(1868—1947),日本京都大學教授,京都中國學的創(chuàng)始人,著有《中國哲學史》等。之說,認為從版式考證來說,前者可能是元版書,但從文體來說,又似南宋之《宣和遺事》,為后來演義小說的雛型。又辨析屬珍本的《京本通俗小說》,指出其用當時通行的略字和俗體字,對漢字研究是重要的資料。他還從游學英、法的狩野直喜的研究了解到,敦煌石室文書的發(fā)現(xiàn)中有雅俗折中體的小說,于是意識到,在唐末五代之際,于傳奇小說之外還有平民的小說,稱此為中國俗文學史研究極重要之發(fā)現(xiàn)。
在論述小說的材料選擇上,魯著與鹽谷著的側(cè)重點也有所不同。如論《儒林外史》,鹽谷著是一筆帶過,不給予應有的重視,雖然他也強調(diào)這是考察中國的人情風俗、研究其國民性的重要材料。魯著則不然,其以《儒林外史》為論述中心,專辟第二十三篇“清之諷刺小說”,稱其為“說部中乃始有足稱諷刺之書……是后亦鮮有以公心諷世之書如《儒林外史》者”。
在使用傳世文獻材料上,魯著的辨?zhèn)喂α娪邴}谷著。如魯迅考現(xiàn)行之《述異記》二卷為唐宋間人偽作,《異苑》十卷亦然,已非原書。他指出,劉宋時期的臨川王劉義慶“為性簡素,愛好文義,撰述甚多……其書今雖不存,而他書征引甚多,大抵如《搜神》《列異》之類;然似皆集錄前人撰作,非自造也”(第五篇)。如果不親自作這許多深入的校勘,魯迅絕提不出這樣的見解。又如考唐代的《枕中記》之故事原型是取材于干寶《搜神記》,而明人湯顯祖的《邯鄲記》又是本之《枕中記》。諸如此類的考證,魯著遠比鹽谷著要多。對于訛傳為唐人傳奇的《綠珠傳》、《楊太真外傳》,魯迅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認為是宋樂史所撰(第十一篇)。但鹽谷溫并未意識到這一點,因此將《太真外傳》當作唐代小說中的別傳來論述。魯著在評述宋人秦醇的傳奇小說時還具體地指出:“其文頗欲規(guī)撫唐人,然辭意皆蕪劣,惟偶見一二好語,點綴其間;又大抵托之古事,不敢及近,則仍由士習拘謹之所致矣,故樂史亦如此。”《趙飛燕別傳》“文中有‘蘭湯滟滟,昭儀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語,明人遂或擊節(jié)詫為真古籍,與今人為楊慎偽造之漢《雜事秘辛》所惑正同”(第十一篇)。以此來闡述宋代傳奇的性質(zhì)及其特點。
當然,魯迅的某些考證結(jié)論還有待更深入的研究,如關于《梅妃傳》、《大唐三藏法師取經(jīng)記》等的作者、版本考,后來有學者提出了不同的觀點①關于《梅妃傳》考,參見魯迅著,周錫山釋評:《中國小說史略:釋評本》,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年,第92頁。關于《大唐三藏法師取經(jīng)記》考,參見歐陽健:《中國小說史略批判》,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8—40頁。??陀^地說,由于小說史料和時代的局限性,魯著的考據(jù)出現(xiàn)失誤也是在所難免的。
另一方面,對小說的作者、真?zhèn)渭鞍姹驹戳髯骺急?,鹽谷著也不是沒有獨自的見解。如論《海山記》的成書時代,《四庫全書提要》斷為宋人依托之作,鹽谷著據(jù)其中的《望江南》詞體的緣起和李商隱《隋宮》詩的典故,斷其為與晚唐時代相近之人所作,也可視為一說。
對此,魯著則祖述宋人作品說,但同時又指明《海山記》等有明代人妄增唐人作者名,具有一定的說服力。魯迅編有《唐宋傳奇集》,其資料的收集和辨析遠比鹽谷著更為廣泛、細致,如考證《大業(yè)拾遺記》等皆如是。
鹽谷著的小說分類與魯著也有所區(qū)別。按《四庫全書提要》,古小說分為三類:敘述雜事;記錄異聞;綴輯瑣語。然而,鹽谷云此分類不夠明了,因而森槐南②[日]森槐南(1863—1911),日本東京大學講師,漢詩人,著有《唐詩選評釋》、《古詩平仄論》等。將之改為:(一)別傳(即傳奇小說);(二)異聞瑣語;(三)雜事。他又認為“雜事”不能算小說,“異聞瑣語”雖有小說的元素,但唐代小說之精華才稱得上“別傳”,故據(jù)《唐人說薈》的材料又將唐人傳奇小說細分為四種:別傳、劍俠、艷情、神怪。
魯著論述的取材、分類則與之不同,魯迅在《不是信》中曾說:“唐人小說的分類他(鹽谷溫)據(jù)森槐南,我卻用我法?!濒斞杆允欠鲜聦嵉?。例如,第八、九篇“唐之傳奇文(上、下)”的取材、分類及論述可謂具有鮮明的獨創(chuàng)性。另外,魯迅還指出:“唐人小說他(鹽谷溫)據(jù)謬誤最多的《唐人說薈》,我是用《太平廣記》的,此外還一本一本搜起來……其余分量,取舍,考證的不同,尤難枚舉?!贝搜砸苍S給予鹽谷氏一定的啟示,他在修訂版《支那文學概論》中改用了一些《太平廣記》中的小說史料。
的確,鹽谷著最初取材的《唐人說薈》之類的文獻,其中存在未加考訂,或擅改篇名,或妄題作者,甚至或以宋人小說誤作唐代傳奇,且所收傳奇專集和筆記,大都只摘錄一部分,并非全本等諸多問題。當年魯迅所作的這些考證①魯迅:《破〈唐人說薈〉》,《魯迅全集》第8卷,第106—108頁。,今天已成為學界的定論。與鹽谷著相比,魯迅不僅取材嚴謹,而且還花費大量的時間,有針對性地搜集繁雜的資料而編輯成《唐宋傳奇集》、《小說舊聞鈔》等。其理由是,今存之《太平廣記》中者,“實唐代特絕之作也。然而后來流派,乃亦不昌”(第八篇)。
從目錄學入手,考史載之小說篇目及作品的流傳及真?zhèn)?,都是兩著的出發(fā)點。若說考證的深度,尤其用輯佚比勘的方法考辨古小說,應說是魯著分量更重。雖然同是從目錄學入手,但魯著更注重通過自己的考證來闡明《漢志》、《隋志》等文獻所著錄的篇目作品的真?zhèn)卧戳?。如考已散佚的魏文帝撰《列異傳》三卷,魯著是從宋裴松之《三國志注》、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中檢索出所征引的部分,以確證《列異傳》為魏晉人所作。
鹽谷氏則直接從《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考訂的《拾遺記》、《搜神記》等七種可信的主要材料入手分析論述??梢婔斨霉偶牧线h比鹽谷著要多,其原因就在于魯迅一直長期在做古小說的輯佚辨?zhèn)渭靶?惫ぷ鳌?/p>
當然,鹽谷著也常用文獻互證的方法,如指出陶淵明的《讀山海經(jīng)》詩等內(nèi)容有與《漢武內(nèi)傳》相似處,以證后者的成書年代可能是在魏晉之間;從文辭的風格斷定《飛燕外傳》非西漢作品而出自六朝間。此法都互見于兩著。
文史互證,也可說是魯著與鹽谷著的共同特點。鹽谷著指出《唐人說薈》所收《虬髯客傳》,即是明代戲曲《紅拂記》的故事來源;論《東城父老傳》,注意揭示小說反映的玄宗時期盛行斗雞的頹靡之風,這也是鹽谷著吸收洪容齋等前人點評觀點的一個方面。又如鹽谷著論劍俠小說產(chǎn)生的背景,認為是唐中葉后藩鎮(zhèn)坐大,盛行培養(yǎng)死士從事暗殺活動,因而產(chǎn)生以劍俠為題材的小說,并言“以唐代小說的特色,亦足以窺察時世”。這與魯迅《古小說鉤沉》序所言相似。
與魯著相比,筆者感覺鹽谷著更具現(xiàn)代傾向。由于鹽谷溫受過西方學院派訓練,故鹽谷著常用的比較文學方法也為魯著所罕見。鹽谷著開篇即講中國小說起源于神話傳說,其論從史出,實也是對中國古人見解的引申(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他又從神話材料比較中得出東西方天體神話同一軌等觀念,這也是他在德國萊比錫大學聽康拉第教授講《楚辭》學到的方法。應當說是鹽谷著開了用西方比較神話學觀點研究中國文學的先河,其說應當要早于茅盾、鄭振鐸等人的研究。當他在德國訪問席勒紀念館時,發(fā)現(xiàn)這位大文豪居然讀過中國明末清初小說《好逑傳》德譯本,又在哥爾徹的《漢籍解題》中看到許多中國戲曲小說類歐洲文字譯本,這都可能是他大受刺激而日后勤奮攻治中國文學史的又一原因吧。
治中國文學史,不僅是魯迅,鹽谷溫在接受日本、歐洲漢學影響的同時,也注重從中國古代文論家中吸取有益的營養(yǎng)。他推重中國古戲曲小說,認為其文學價值不亞于漢史唐詩宋文,其觀點源自中國俗文學大批評家金圣嘆、李笠翁等人之說。
另一方面,以史為主線,具體論述各時代的主要作品時直接深入到小說故事情節(jié)中去點評,這也是魯著與鹽谷著的又一個共同特點,但兩著各有側(cè)重。鹽谷著中對古小說的片斷賞析,是擇其時代要著,以點帶面,深入故事加以論述。其論《紅樓夢》,閱讀細致入微,云史湘云、妙玉沒有來歷,不知何時進賈府;在稱譽其為古今東西第一言情小說的同時,也指出了白璧之微瑕。尤其是他所使用的《紅樓夢》解讀方法,有助于讀者對全書結(jié)構、人物及故事情節(jié)的把握,故此它也被魯著所吸收,那就是鹽谷著檢索排比出的《賈家譜系》。從鹽谷氏論《紅樓夢》,可知他不僅從葉德輝習詞曲,也問考小說等問題??肌都t樓夢》的作者,他引述了許多中國紅學家的觀點,其中就包括1910年至1911年間在長沙向葉德輝問學的筆談。
魯著則是先述篇目版本真?zhèn)卧戳?,才于所引原文前后加以點評。魯著的詳論小說者,也見于論《鶯鶯傳》(第九篇)等篇,深入情節(jié)中夾敘夾議。但其考此書為唐元稹之自敘,則不及鹽谷著周詳,觀點也大致相似。唐代李公佐及其小說在文學史上具有一定的影響力,除了對其代表作《南柯太守傳》作深入解讀之外,魯迅還將《古岳瀆經(jīng)》與《西游記》結(jié)合起來分析,認為宋元流傳的猿猴神“無支祁”來自唐李公佐假設之作,從而為孫悟空原型的論考提供了材料依據(jù)。這種對作品之間題材關系的梳理在鹽谷著中并不多見。在考證與論述方法上出現(xiàn)的這些異同,既與兩者的史料解讀及小說史觀有關,同時也反映了中日文化交流史上古籍的流傳及掌握程度影響到彼此的研究視角這一特點。
在對中國小說史發(fā)展脈絡的把握上,兩著確實有不少相同觀點。魯著第四篇“今所見漢人小說”云:“現(xiàn)存之所謂漢人小說,蓋無一真出于漢人,晉以來,文人方士,皆有偽作,至宋明尚不絕?!迸c此相關聯(lián),鹽谷在“漢代小說”的論述中曾指出,《神異經(jīng)》是假托漢東方朔撰,《四庫全書提要》已從其詞華縟麗之處推斷為成于六朝文士之手,其內(nèi)容完全是仿《山海經(jīng)》的。魯迅論《神異經(jīng)》、《十洲記》的成書,也持此論。雖然魯著的論證更為深入,但魯迅得閱鹽谷著在先,這當是魯著受鹽谷著影響的又一實例。
在此,筆者想要強調(diào)的是,正因為鹽谷著是魯著的參考書之一,即使是研究同一問題,魯迅都努力作出自己的評判,也竭力避免與鹽谷著觀點雷同。如論《漢武內(nèi)傳》,鹽谷稱:“其文章極佳,排偶華麗,頗有六朝的色彩?!濒斞竻s道:“其文雖繁麗而浮淺,且竊取釋家言,又多用《十洲記》及《漢武故事》中語,可知較二書為后出矣。宋時尚不題撰人,至明乃并《漢武故事》皆稱班固作,蓋以固名重,因連類依托之?!闭l之深淺一目了然。又如同論《別國洞冥記》(又稱《漢武洞冥記》),鹽谷著指出該書內(nèi)容完全是仿《十洲記》的,也非后漢郭憲所撰,其“文章艷縟,大概也是出自六朝人之手吧”。魯著與之相比,研究也更為深入,其云:“然《洞冥記》稱憲作,實始于劉昫《唐書》,《隋志》但云郭氏,無名。六朝人虛造神仙家言,每好稱郭氏,殆以影射郭璞,故有《郭氏玄中記》,《郭氏洞冥記》?!?/p>
論漢代及六朝小說,不能不提《西京雜記》,但卻為鹽谷著所略。魯著云《西京雜記》在《隋志》中不著撰人,《唐志》則云葛洪撰,可知當時皆不信此書真出自漢人劉歆。其說雖然源自《四庫全書提要》,然魯迅又云:“梁武帝敕殷蕓撰《小說》,皆鈔撮故書,已引《西京雜記》甚多,則梁初已流行世間,固以葛洪所造為近是?;蛴忠晕闹蟹Q劉向為家君,因疑非葛洪作,然既托名于歆,則摹擬歆語,固亦理勢所必至矣……若論文學,則此在古小說中,固亦意緒秀異,文筆可觀者也?!笨梢婔斦f是對前人研究的發(fā)展,這些觀點的提出也要歸結(jié)于魯迅作《古小說鉤沉》輯本的前期研究工作。因此魯迅在《不是信》中說:“六朝小說他(鹽谷溫)據(jù)《漢魏叢書》,我據(jù)別本及自己的輯本?!边@也是符合事實的。
魯著第五、六篇為“六朝之鬼神志怪書(上、下)”,這在鹽谷著中也不作專論,集中反映了兩著在內(nèi)容、篇幅、體例上有很大的不同。魯著對《列異傳》、《搜神記》、《異苑》、《幽明錄》、《神異記》、《拾遺記》等,都有考辨源流真?zhèn)我?guī)律的論述,如云“晉以后人之造偽書,于記注殊方異物者每云張華,亦如言仙人神境者之好稱東方朔”。如今存之托名張華撰《博物志》,“乃類記異境奇物及古代瑣聞雜事,皆刺取故書,殊乏新異,不能副其名,或由后人綴輯復成,非其原本歟?今所存漢至隋小說,大抵此類”。言今存之《搜神記》“亦非原書,其書于神祗靈異人物變化之外,頗言神仙五行,又偶有釋氏說”。并指出六朝“作志怪者尚多……今俱佚,間存遺文”。
兩著注重從原文本分析該作品的時代風格與流變。兩人都指出,六朝小說受到佛教文學的很大影響,但魯著的論述更為深入而廣泛。如論梁吳均作《續(xù)齊諧記》中的“陽羨鵝籠之記”,魯迅分析道:“然此類思想,蓋非中國所故有,段成式已謂出于天竺……”因為“魏晉以來,漸譯釋典,天竺故事亦流傳世間,文人喜其穎異,于有意或無意中用之,遂蛻化為國有,如晉人荀氏作《靈鬼志》,亦記道人入籠子中事,尚云來自外國,至吳均記,乃為中國之書生”。又云:“釋氏輔教之書,《隋志》著錄九家,在子部及史部,今惟顏之推《冤魂志》存,引經(jīng)史以證報應,已開混合儒釋之端矣,而余則俱佚?!?第六篇)這都應當說是中國小說史研究的一些重要觀點。
魯著還指出,為了與佛教橫流對抗,六朝方士也造偽經(jīng)異記,以網(wǎng)羅受眾,“今所存漢小說,除一二文人著述外,其余蓋皆是矣”(第二篇)??傊?,魯迅都是通過《古小說鉤沉》的輯佚,較深入地闡明了自己對古小說源流的許多看法。這是在鹽谷著初版中不多見的論證。
魯著第七篇專論“《世說新語》與其前后”。魯迅曾專攻魏晉文典和佛學,此為他治學所長,在鹽谷著中則無所論及。其重要觀點是,《世說新語》之類的叢殘小語,“俱為人間言動,遂脫志怪之牢籠也”。寥寥數(shù)語,即指出了古小說的風格轉(zhuǎn)變。魯迅考《世說新語》,結(jié)論是“乃纂緝舊文,非由自造……諸書或成于眾手,未可知也”?!端逯尽分兄缎α帧啡斫褙?,“遺文存二十余事,舉非違,顯紕繆,實《世說》之一體,亦后來誹諧文字之權輿也”。魯迅一直注重分析小說史的流變,故又指出:“《笑林》之后,不乏繼作……至于《世說》一流,仿者尤眾?!贝撕?,直至宋初徐鉉《稽神錄》,“其文平實簡率,既失六朝志怪之古質(zhì),復無唐人傳奇之纏綿,當宋之初,志怪又欲以‘可信’見長,而此道(志怪小說)于是不復振也”。“宋代雖云崇儒,并容釋道,而信仰本根,夙在巫鬼,故徐鉉吳淑而后,仍多變怪讖應之談……畢仲詢之《幕府燕閑錄》(元豐初作),皆其類也。”(第十一篇)由此可知,魯著有關《世說新語》諸文的論考慎密而視野開闊,為如何探究中國小說史發(fā)展的特征提供了重要的參考,其學術意義及影響非常之深遠。
論唐及以后中國小說史,兩著的篇幅內(nèi)容差別更大,鹽谷著將這部分內(nèi)容分為兩節(jié)(共七小節(jié))論述,而魯著的論述長達二十一篇。相比之下,魯著的唐以后小說的論述內(nèi)容更為豐富。在論述的重點及觀點方面,兩著也有共同點,但更多的是差異。以下?lián)衿湟右员容^分析。
鹽谷氏認為,小說到唐代已達成熟繁榮階段,不僅題材廣泛,即是短篇,也成辭彩情節(jié)有條理之格局。此也為接受洪容齋之說。又云,后世的戲曲小說多取材于唐代傳奇,如《西廂》、《琵琶》的藍本。
魯迅也同樣注重考察此小說之流變,其云:“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zhuǎn),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今頗有留存于《太平廣記》中者,實唐代特絕之作也……惟元明人多本其事作雜劇或傳奇,而影響遂及于曲?!?第八篇)并指出唐代傳奇是出于六朝志怪,只是文采和構想大異其趣。這些觀點與鹽谷著相似。
下面比較兩著的不同點。
鹽谷著考文學作品的源流,指出《吳越春秋》、《越絕書》的小說紀事原型,就是后世演義小說之祖,又在元曲等作品中引為典故。以此為解讀主線,鹽谷氏高度評價唐人段成式撰《劍俠傳》集,詳引了其中“聶隱娘勝妙手空空兒”的故事,稱其“文章簡古”,人物情節(jié)描寫栩栩如生,從中恰如見到《西游記》的孫悟空,其文學價值在《紅線傳》之上,認為《劍俠傳》反映了唐代小說的特色。
魯迅則認為段成式《劍俠傳》為明人偽作,并根據(jù)《太平廣記》推斷其中“聶隱娘”的故事即源出自唐末人裴鉶《傳奇》集。
由此可見,兩著因取材不同而產(chǎn)生推論及觀點的差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考證結(jié)論并非是一種絕對對立的關系,它也可以成為相互引證、借鑒及深入探討的參考。
鹽谷將四大奇書作為專論,認為《三國志演義》是歷史積淀及博采眾長而成書,如從唐詩知《三國志》掌故早為文人學士所樂道。在唐宋之間,《三國志》的戰(zhàn)爭故事說書和戲劇已經(jīng)流行,在金元曲目中有《赤壁鏖兵》等,元曲選中又見有《連環(huán)計》等曲目;在考《金瓶梅》的來源中,也指出它是取《水滸傳》的骨子,加以復雜的描寫而成。在觀點上,鹽谷更推重唐人的“艷情”類小說,即以才子佳人的風流韻事為主的故事,認為是唐代傳奇的菁華(如《霍小玉傳》等)。他又同意明代謝肇淛(《五雜俎》作者)等人的觀點,認為《三國志演義》因事太實而俚而無味,但作為宣教化的普及讀物,中國人沒有不讀三國者。論《金瓶梅》雖指出這是淫書,但與《西游記》的空想相反,其寫實性對認識社會倒是真實而重要的史料。類似辯證地看問題的視角,以及從文學與國家政治歷史的關系中詮釋文學自立性的文學觀,在鹽谷著文中多有體現(xiàn)。
與鹽谷著相對,魯著則是將四大奇書分別穿插在第十四至十九篇中與其他小說分論,這就是魯迅所言之“次序和意見就很不同”。例如,《三國志演義》是在第十四篇“元明傳來之講史(上)”中加以考述,篇幅不小,稱得上是旁征博引。魯迅尤善于剖析小說中的人物描寫,認為該著“至于寫人,亦頗有失,以致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就其藝術性,魯著也評價不高。由于魯著的體裁內(nèi)容與鹽谷著不同,故其論述自然要詳于鹽谷著,也更顯治學功力。
如魯迅考《水滸傳》尤詳,他認為故事主人公宋江確有其人,以《宋史》、洪邁《夷堅乙志》、宋遺民龔圣與《宋江三十六人贊》、《宣和遺事》諸載籍互證之(第十五篇)。又指出“元人雜劇亦屢取水滸故事為資材”,其后才演變成大部《水滸傳》。魯著考辨《水滸傳》的各種版本,得出其實為繁、簡兩種傳本這一結(jié)論。又考《水滸傳》的編撰作者的幾種說法,雖然不是最終結(jié)論,但也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
魯迅考論《西游記》,也是從整體上把握“明代神魔小說”的源流,最后得出“似取經(jīng)故事,自唐末以至宋元,乃漸漸演成神異,且能有條貫,小說家因亦得取為記傳也”(第十六篇)的正確結(jié)論。他同時還考證了《西游記》的版本內(nèi)容次第,綜合前人的不同說法,確定其作者應當是明人吳承恩(第十七篇)。
所謂四大奇書之一的《金瓶梅》,魯著是將之夾列第十九篇“明之人情小說(上)”中論述??肌督鹌棵贰烦蓵膩睚埲ッ}也較翔實,如指出其全書是“假《水滸傳》之西門慶為線索”,并認為:“作者之于世情,蓋誠極洞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至謂此書之作,專以寫市井間淫夫蕩婦,則與本文殊不符。”其觀點與鹽谷著雖有相似之處,但認為作者著書意在筆伐時弊頹風,其人事皆有原型,稱其寫作水平為當時之最上乘,這又要比鹽谷著進了一步。
既然是論從史出,難免英雄所見略同。與鹽谷著相比,魯迅在強調(diào)其著之獨創(chuàng)性的同時,也坦言:“(兩著)大致是不能不同的,例如他說漢后有唐,唐后有宋,我也這樣說,因為都以中國史實為‘藍本’。我無法‘捏造得新奇’?!碑斠晕膶W作為文本來解讀歷史的發(fā)展時,他所秉承的是一種主客觀融為一體的文史觀,即“歷史則是紀事,固然不當偷成書,但也不必全兩樣”(《不是信》)?!霸姼栊≌f”應有其獨創(chuàng)性,而對這種獨創(chuàng)性的詮釋自然就會顯現(xiàn)出文學研究方法的異同。
論唐人李朝威《柳毅傳》的流傳影響(第九篇),魯著以杜甫《少年行》詩證《霍小玉傳》之故事情節(jié),也同于鹽谷著文史互證之法;魯著第十二篇“宋之話本”,稱宋代文人的志怪小說無獨創(chuàng)可言,“然在市井間,則別有藝文興起。即以俚語著書,敘述故事,謂之‘平話’,即今所謂‘白話小說’者是也”。他沒有將此稱為真正國民文學的開始,但把握小說演變的時代特點實與鹽谷著略同。
事實上,魯迅也承認對敦煌文書的俗文體小說是不熟悉的,不知其與后來小說之關系。相反,鹽谷氏比較了解日本京都學派狩野直喜的相關研究,稱20世紀初敦煌古文獻的發(fā)現(xiàn)在中國文學史上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紀元。盡管篇幅不多,研究成果也屬于初步性的,但鹽谷著的修訂版增補了第七章第四節(jié)“敦煌發(fā)現(xiàn)的俗文學”,并作了具體的論述。這一研究視角可謂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學術意義。
此外,魯著論述宋人通俗小說的起源及當時的現(xiàn)狀,也與鹽谷著大體相似,認為宋之“平話”源自雜劇中的“說話”。其云:“說話者,謂口說古今驚聽之事,蓋唐時亦已有之?!辈⒃纬墒健队详栯s俎》說“有市人小說”;從李商隱《驕兒詩》(集一)也可見“當時已有說三國故事者”;又舉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說宋代的說話人已有專家。說話人也有“話本”,其體式相當于今存之《五代史平話》及《京本通俗小說》殘本。盡管觀點與鹽谷著相似,然而魯著的論述更為深入,引述原文也更多。相比之下,魯著更為注重分析古小說刊本的版式、風格與流變,如考《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認為:“今所見小說之分章回者始此;每章必有詩,故曰詩話?!?第十三篇)
魯著考《大宋宣和遺事》也有獨到的見解,明確指出該書“世多以為宋人作,而文中有呂省元《宣和講篇》及南儒《詠史詩》,省元南儒皆元代語,則其書或出于元人,抑宋人舊本,而元時又有增益,皆不可知……其剽取之書當有十種”(第十三篇)??梢娖湔摀?jù)之充分、推論之合理。
我們稱魯迅與鹽谷溫為同一研究的雁行者,是因為兩者也確有獨自的真知灼見。如鹽谷著的點睛之筆,論唐代元稹《會真記》,除采眾家之說,更注意從元稹《姨母鄭氏墓志》及白居易所作元稹母《鄭夫人墓志》,以及日本文求堂所藏《唐故滎陽鄭府君(恒)夫人崔氏合祔墓志銘》拓本,尋找旁證材料,以考索其真?zhèn)巍2⒅赋龊笫赖南嚓P文藝,例如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王(實甫)、關(漢卿)的《西廂》雜劇、明人的《西廂》傳奇等,皆為《會真記》的末流,表明宋金元明間戲曲的發(fā)達,應當溯源至《會真記》,它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鹽谷著凡論中國古小說的興盛緣起,必述其原因背景,并視小說為了解中國的歷史與人情風俗的捷徑,其在論中國古小說的四大奇書中反映得最為充分。他服膺金圣嘆的點評,對《水滸傳》的評價很高,稱其文學的藝術成就足可稱雄于世界文壇之林,如魯智深之傳已被譯成德文,收入“勒克拉姆文庫”。論《西游記》亦然,認為其雖貫通儒道佛三教一家之理,但其藝術成就充分體現(xiàn)在寓意的比喻等方面;其結(jié)構的宏大,世界多不見其比,比《天方夜譚》更有趣。堪與之相當?shù)倪€有《紅樓夢》。
鹽谷溫又指出,唐代的神怪小說與“神仙”、“道釋”、“怪談”有關,是由古代的《神異經(jīng)》、《搜神記》一類的作品發(fā)展而來,只是技巧更為成熟。故元曲中,才有《柳毅傳》的翻版或情節(jié),如《張生煮海》、《蜃中樓》等皆是。對這類小說的探討,鹽谷氏深入地分析了當時的社會背景與文學之關系,其論承森槐南師說,認為李泌《枕中記》有回教的痕跡,也可反映唐代各種宗教盛行的背景,表明當時宗教題材小說肯定很多,可惜失傳,因此《枕中記》的存在更顯其價值。他認為唐代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多成為后世詞曲的典故,如《唐人說薈》所收的陳元祐撰《離魂記》的故事為元代鄭德輝的著名雜劇《倩女離魂》所采用。
從上述中國小說源流及傳承關系的分析中,鹽谷認識到文學的發(fā)展及其影響既超越時空,也超越國界。其云至宋以后,漢唐駢儷體舊小說漸衰,但明清文人仍大有繼其余緒者,如宋景濂的《秦士錄》、侯朝宗的《馬伶?zhèn)鳌返榷紝儆趥髌骟w;類似作品傳到日本后,極大地影響了江戶時代作家淺井了意、上田秋成、瀧澤馬琴等人的小說寫作。如淺井了意的《伽婢子》是明代瞿佑撰《剪燈新話》的翻版;仿清代蒲松齡撰《聊齋志異》者尤多,其故事成了日本小說家取材的寶庫。繼而他在其著第六章第四節(jié)中強調(diào),中國的小說起源于漢代,自六朝經(jīng)唐代逐漸發(fā)展起來,而真正具有國民文學意味的小說則創(chuàng)始于宋代,即所謂“諢詞小說”(俗話體小說)的產(chǎn)生①鹽谷氏曾提到在敦煌發(fā)現(xiàn)之口語體散文、韻體小說,推測民間文學出現(xiàn)于唐末五代時期,但尚未形成其著之定論。另外,他在其著修訂版中將初版的“諢詞小說”改稱為“通俗小說”。,因為它是用俗語體很有趣地寫成的小說。在當時,這無疑是極重要的觀點,實際上也是點明了中國近代“白話文運動”的淵源。
雖說前人早有“宋有戲曲唱、諢詞說”(陶宗儀《輟畊錄》),及“小說起宋仁宗”(郎瑛《七修類稿》)等說法,但只有受西學洗禮之學者才會提出“真正有國民文學意味的小說”這樣的觀點。這也是治中國小說史的新學與舊學的分水嶺。鹽谷著云宋代小說的發(fā)達,從南宋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京瓦伎藝”中的藝人分類,有“講史、小說、說平話、說三分(講《三國志》)、五代史”等分科,已知當時定有許多可供說話的書本。而且從宋人耐得翁的《古杭夢游錄》中的說話人分類中,還可見當時有各種專門的社團,如雄辯社即為當時講小說的團體。
鹽谷著考證中國小說史的源流深入淺出,與其青少年時期以來的漢學熏陶、修養(yǎng)與學科訓練密切相關。其論宋代“諢詞小說”的興起與發(fā)達,從《宣和遺事》切入,解析了《水滸傳》的成書過程及其藝術特色。同時,鹽谷還非常注重古小說原著的辭彩、文體和時代特點。如指出《拾遺記》中有七言詩,這是六朝詩式的特征;論《搜神記》,魯著著墨不多,鹽谷著則論述較多,認為它“敘事古雅,文字簡潔,實為六朝小說中之精品。其中摻入不少佛說……有趣的情節(jié)頗多,為后世《剪燈新話》、《聊齋志異》的源流”。
上述可見,在小說史觀的形成過程中,兩著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獨自的治學方法以及學術上的互動關系,成為后世治中國小說史之典范。
通讀兩著之后,筆者認為鹽谷著發(fā)表雖然略早于魯著,但有前期研究的魯著才可稱為第一部較為完備的中國小說史。兩相比較,在體例、篇幅、材料的取舍上都有各自的側(cè)重和選擇;就研究的深廣度而言,在占有材料和論述內(nèi)容上,魯著更勝一籌。兩著與傳統(tǒng)漢學的本質(zhì)區(qū)別,均在于作者都是借助新學的理論來闡明自己對中國小說史基本問題的看法。如研究中國小說史所用之目錄文獻學、考據(jù)??敝T法,本為乾嘉學派及太炎師生、日本漢學家所傳習,但能以“二重證據(jù)法”、比較神話學、社會進化論、政治學與歷史學諸新學眼光去透析中國古小說的內(nèi)涵,這又非沒有受過西學洗禮的舊學者所能為。尤其是古小說,在封建科舉時代的士人眼中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學而被忽略。因此,魯迅和鹽谷溫都是在融會了東西方科學新知的基礎上,才決心去努力開辟中國小說史研究的學科新領域。兩人的研究結(jié)果都是第一次梳理了中國古代小說起源發(fā)展演變的脈絡,并同時展現(xiàn)了許多學術研究的創(chuàng)見。
如魯迅所言,魯著參考鹽谷著的部分主要是第二篇“神話與傳說”和第二十四篇“清之人情小說”。關于這一點,雖然魯迅在著作初版中沒有按照嚴格的學術規(guī)范加以必要的注釋,但他對引證鹽谷氏的觀點還是作了一定的表述,如文中有“說者謂”等詞語;在序言中也特別聲明中國小說有史是“先見于外國人所作之中國文學史中”。就魯迅當時所能接觸到的外文參考書,這主要是鹽谷著。然而,圍繞這一問題,不懂日文的陳源等人當初并沒有對兩著進行具體的分析和比較,道聽途說,即視魯著為剽竊之作,妄加非議,造成了魯迅與現(xiàn)代評論派相關人士的勢不兩立,這已完全超出了學術之爭的范疇。不言而喻,在論著的立意和結(jié)構上,鹽谷著有一定的借鑒意義,但在觀點和論述方面,魯著的獨創(chuàng)性是不容置疑的。
自從兩著出版之后,魯迅與鹽谷溫的學術交流和相互借鑒得以實現(xiàn),如兩著的修訂版都吸收了對方的研究成果,并采用了所發(fā)現(xiàn)的新材料;1949年10月,鹽谷溫還將修訂版《支那文學概論》下篇改名為《中國小說的研究》單獨出版,意在深化中國小說史的探究。
回顧近代中外學術交流史,西學東漸的風潮無疑對中國小說史的構建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而魯迅和鹽谷溫可以說是東西方學術互動的實踐者,其研究成果都為中日近代學術交流增添了值得稱頌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