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智江
(太原理工大學 輕紡工程與美術學院,山西 晉中 030600)
當代美國“耶魯學派”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于1973年“用一本小書敲了一下所有人的神經(jīng)”,在美國批評界引起巨大反響,這本小書就是《影響的焦慮》。書中提出了一種新穎的對詩歌歷史的看法:“詩的歷史是無法和詩的影響截然區(qū)分的。因為,一部詩的歷史就是詩人中的強者為了廓清自己的想象空間而‘誤讀’對方的詩的歷史?!盵1]也就是說,詩人在歷史中確立自己一席之地的方式,就是要偏離、誤讀前輩詩人,創(chuàng)造出不同于前輩詩人的作品?!捌x”他者以求“創(chuàng)新”,是藝術史發(fā)展中一個深刻的道理,以靜物畫中那些偉大的藝術家“偏離”傳統(tǒng)和慣例,為靜物畫開疆擴土的努力便可見一斑。
西方第一幅靜物畫產(chǎn)生于17世紀早期,到18世紀晚期,雷諾茲在其《演講錄》中明確地表述了靜物畫的理論,并把它確定為繪畫的一個分支。但與肖像畫、風景畫和歷史畫相比,靜物畫被視為一種機械的行當和對微不足道的東西的再現(xiàn)。它由于無法從那種細節(jié)的糾纏中抽取出來,不能創(chuàng)造與純粹的感官愉悅相對立的精神愉悅,所以,在雷諾茲弘揚趨大描繪的教條中靜物畫位居藝術家族中的最低形式。[2]而事實上,可以在17世紀以來的藝術史中發(fā)現(xiàn),如果說靜物畫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絕對忠實”于靜物的話,則還有一部分是“疏離”靜物以求創(chuàng)新的繪畫,這些繪畫更加值得我們注意。在諸如后者的作品中,藝術家們將靜物畫呈現(xiàn)出其他方面——倫理的、藝術的、審美的、創(chuàng)造的——來使靜物畫的價值獲得重新確認。[3]
在荷蘭靜物畫的描繪中,所關注的問題從靜物本身轉向“更高層次的”倫理話語,以此在一定程度上與靜物本身疏離開來。揚·維米爾(荷蘭畫家)的《音樂會》中閃光的畫框,亮亮的大提琴,美輪美奐的服裝,以及用力擦洗過的地板,所有這些都透露出精心照料的痕跡,這顯然是對家庭秩序,以及演奏時所體現(xiàn)的家庭和睦的強調,仿佛只有當家庭美德與致富同步增長時,家里的財富才有意義。
在表現(xiàn)餐桌的荷蘭靜物畫中也有著強烈的倫理色彩。彼得·克拉斯(荷蘭畫家)在其《有石制酒罐、酒杯、鯡魚和面包的靜物》中營造出一種恬靜平和的氛圍:松脆的面包、油炸的魚、清涼可口的葡萄酒,畫面色調、色彩和構圖等的和諧為作品營造了一種內在的秩序感,使得靜物畫有了一種高貴的特點??死拐且源藖韽娬{那種追求夠用就行的美德,告誡人們摒棄世俗的誘惑。而威廉·克拉斯·黑達(荷蘭畫家)則用相反的方式表達著同樣的觀點,在《吃剩的早餐》里:餐桌上盡是亂七八糟的堅果核、牡蠣殼、倒翻了的啤酒罐、未放平的盤子伸出桌面,所有的蓋子都打開著,刀叉餐具散落一桌。這類場景告誡人們,不得其所而存在的物品就如那種失去了倫理約束的家庭一樣,是處于危險之中的。
荷蘭的靜物畫總是與財富相關,而財富又總是透露著倫理的觀念。有擾清凈的是瘋狂的消費和混亂的家庭;而重建清凈的,則也正如繪畫所體現(xiàn)的,是節(jié)儉的價值觀和井然有序的生活。這樣的靜物畫不再是機械的描摹,而是與靜物相疏離的、轉向強烈倫理觀念的作品。[4]
在卡拉瓦喬(意大利畫家)那兒,靜物的描繪變成了炫耀藝術力量的一種借口。他極力要在畫面中驅除那種令人似曾相識的觸覺感,為視覺呈現(xiàn)一種得到升華和陌生化了的藝術形式,這種嘗試以他的《水果籃》為代表,畫面盡可能抹去與深度有關的跡象,從而斷絕觀者借由畫面通向實際靜物的道路;背景是空白的,在水果籃后面什么也沒有,甚至連影子都不存在,因而,人們無法了解籃子,以及籃中的東西應當處于什么樣的空間上;同時,畫作將視點放低到與桌子齊平的地方,也就順理成章的去掉了擺放籃子的桌子。由此,有關各個層面之間的距離的信息全被掩去了,畫中只有不同層次的面,它們如剪影一般呈現(xiàn)在空白一片的背景上。藝術家用這種策略將靜物畫從我們能辨認的世俗場所中抽離了出來,使靜物畫去盡了與觸覺感相接近的特點,割裂了人們對實際靜物的聯(lián)想,而只關注畫面和繪畫語言本身??ɡ邌虒o物畫的興趣不是細致入微的描繪,而是將注意力放在藝術,以及藝術家的力量上;這種力量使一種內在卑微的體裁提升到了史詩般的水平上。在這種過程中,靜物畫疏離了作為真實世界一部分的那種現(xiàn)實,從再現(xiàn)轉向了展示;從一種復錄現(xiàn)實的階段走向一種圖像顯得更光彩照人、更引人入勝而且處處比原物更勝一籌的階段。
在現(xiàn)代主義藝術的發(fā)展中,靜物畫也進一步得以區(qū)劃出純審美性的空間。譬如,塞尚的《有蘋果的靜物》畫目的是要將靜物自身與其功用性完全割離開來:水果的分布除了要形成畫面布局上的構架之外沒有其他道理可言;餐巾上的皺褶和波浪起伏似的臺布有使位置迷亂的作用,將物品可能適得其所的空間隱藏起來,使這些物品進入審美的空間,從而成為專門觀賞的對象。這是展示,而不是再現(xiàn),與卡拉瓦喬一樣,所顯現(xiàn)的東西只是在畫面中才具有了生命。這是那種與靜物相疏離的靜物畫,其全部意義和趣味都不是通向現(xiàn)實對應物的,而是通向那種構圖與審美自身的:畫面為我們提供了畫家建構畫面的整個過程,甚至連最早留下的蘋果的輪廓線也依然可見,什么都沒有抹去,每一筆都歷歷在目,都浸透了自我反思的意識,因而最終呈現(xiàn)的東西就不是什么客觀的存在了,而是那種審美活動本身。
立體主義藝術家們更是要讓繪畫從模仿的地位上解放出來,進入一種創(chuàng)造。胡安·格里斯(西班牙畫家)的《早餐》戲謔地周游于各種符號之中(標志、圖像、象征等),仿佛是符號學的度假。他把來自真實世界的細枝末節(jié)(譬如報紙、墻紙、制造商的標志等)并置起來,呈現(xiàn)出圖像從某一層面跳躍到另一層面的迅捷,以及繪畫在同一處占有更多層面時所呈現(xiàn)的悖論性。[5]雖然,畫面對錯覺的轉換性模式的擺弄是扎根在耳熟能詳?shù)淖雷?、杯子和盤子等現(xiàn)實物品之中的,但立體主義使得這種日常空間的可依靠性與可信任性轉換、升騰、高飛到了一種形而上的領域。
對于畫家而言,創(chuàng)造偉大的繪畫目標超越了被描繪的主題本身,優(yōu)秀的藝術家愿意將靜物畫與靜物本身相疏離,賦予靜物畫新的生命力,來證明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荷蘭靜物畫,進而在卡拉瓦喬、塞尚、胡安·格里斯等人的作品中體現(xiàn)了靜物畫實際上能夠以疏離靜物的途徑,來回避低層面的或司空見慣的現(xiàn)實對繪畫所提出的挑戰(zhàn)。卡拉瓦喬和塞尚均犧牲了他們所描繪的真實,表現(xiàn)出了用藝術升華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籃水果的那種力量;胡安·格里斯則將日常的現(xiàn)實縮減、錯位、并置,目的是支持和鞏固形而上的精神游戲,這種游戲把現(xiàn)實只當作是一種出發(fā)點而已,而藝術本身才是顯現(xiàn)的對象。
在靜物所處的那種低層面的現(xiàn)實世界中,對這種波瀾不驚的靜物現(xiàn)實的機械描繪使得靜物畫缺少內涵而遭貶低,而那些將靜物畫疏離于靜物的作品卻使我們相信了,被忽視的靜物畫可以贏得人們注視的目光。
參考文獻:
[1] [美]哈羅德·布魯姆. 影響的焦慮[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9:3.
[2] [英]約書亞·雷諾茲,羅伯特·R·瓦克.藝術演講錄[M].倫敦:耶魯大學出版社,1957:57.
[3] [英]哈羅諾曼·布列遜.注視被忽視的事物[M].丁 寧,譯.浙江:浙江攝影出版社,2000:194.
[4] [英]修·昂納,約翰·弗萊明.世界藝術史[M].范迪安中文主編.海南:南方出版社,2002:607-610.
[5] 易 英.西方20世紀美術[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47-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