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素珍 錢耕森

哲學(xué)與文化

馮友蘭對“橫渠四句”的執(zhí)著情懷

沈素珍 錢耕森

美麗的偌大的清華園內(nèi)，曾經(jīng)擁有過三座小巧的幽雅的庭院，那就是著名的甲所、乙所和丙所。甲所的主人是被譽為“清華之父”的梅貽琦校長。他的近鄰乙所的主人，就是馳名中外的大哲學(xué)家和哲學(xué)史家馮友蘭。

新中國成立前，馮友蘭在乙所優(yōu)雅的大客廳的一面墻上，高高懸掛著張載的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四句名言。馮先生則愛簡稱之為 “橫渠四句”。這，彰顯著作為主人的馮先生對“橫渠四句”的情有獨鐘與無限崇拜，并刻意要與前來的客人共同分享之。

馮友蘭高壽，活了九十五歲。據(jù)統(tǒng)計，是中國哲學(xué)史上第三位長壽的哲學(xué)家。他自一九一五年考入北大哲學(xué)門學(xué)哲學(xué)起，直到一九九○年十一月逝世時為止，一輩子與哲學(xué)打交道，長達七十五年之久。他在漫長的四分之三的世紀里，在自己所撰寫的許多鴻篇巨制中，反復(fù)講到了張載的哲學(xué)。而他所講的張載哲學(xué)的重中之重，并非別的，就是這“橫渠四句”。

馮友蘭指出“橫渠四句”有異文。但他認為就義理而言，應(yīng)從朱熹編的《近思錄》所作“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張載為什么要說這四句話？馮友蘭認為張載之所以說出這四句話，是為了要簡明地說出“人的特點，人之所以為人，即‘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①以上引自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0卷，笫652頁，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人類與禽獸之間的差異的問題，看起來似乎很明顯，很大，應(yīng)該不成為問題。其實，并非如此簡單。否則，人類就不會出現(xiàn)害人與殺人的敗類。這些敗類，說白了簡直就是 “畜牲”！古今中外人類中形形色色的害群之馬，歸根結(jié)底就是由于他們喪盡人性而獸性大發(fā)，他們根本不懂得或者蓄意踐踏了人與禽獸之異的底線，墮落成為人間悲劇的始作俑者的 “畜牲”!

這和人類與禽獸之間的區(qū)別不大有關(guān)。所以，孟子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薄２⑶遥终f：“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不同的人對于這“幾?！钡膽B(tài)度是不同的。之所以不同，以舜為例，因為他能“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①楊伯峻：《孟子·離婁下》，《孟子譯注》上冊，第191頁，北京：中華書局，1963。簡而言之，君子由于能行仁行義，所以君子就懂得了人與禽獸的區(qū)別。反之，不能行仁行義的人，也就分不清哪是人哪是禽獸了，甚至于蛻變?yōu)樾笊?。荀子說：“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雹诒本┐髮W(xué)《荀子》注釋組：《荀子·王制》，《荀子新注》，第127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荀子以一個“義”字，就把人和禽獸以及其他萬物都分別開來，并把人定性為天下萬物中最為寶貴的一物，即常言所說人為萬物之靈?？梢?，先秦儒家關(guān)于人與禽獸之辨，是具有重大理論與實踐意義的。

張載以其著名的“橫渠四句”繼承并發(fā)揚了儒家傳統(tǒng)有關(guān)人與禽獸之異的理念，在理論上作出了新貢獻。他從“天地”到“生民”和從“往圣”到“萬世”的無限時空的最高度，又從“立心”到“立命”和從“繼絕學(xué)”到“開太平”的巨大作用，突出了人與禽獸之異的意義，彰顯了人與禽獸之異的價值。因而，也就明確了人在宇宙中的地位、人對宇宙的態(tài)度以及人在宇宙中的作用。

那么，“橫渠四句”何以能成為人異于禽獸的依據(jù)呢？“橫渠四句”的主旨究竟是什么呢？在馮友蘭看來，“橫渠四句”其意就在于說明，惟有人類能“創(chuàng)造歷史文化”，而禽獸則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他指出：“人在創(chuàng)造歷史文化的時候，他就為天地‘立心’了”。

馮友蘭指出：“無論如何，從一般人的觀點看，第一句‘為天地立心’很費解?！雹垴T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0卷，笫652、652、135頁，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誠然，就連胡適這樣的大學(xué)者也如此這般，認為這第一句話很費解。其實，他更有甚者，認為其他三句話同樣也很費解。所以他就斷言：“前幾天，高平子的孫兒來，他引張載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四句空洞的話。我問他：‘怎么叫為天地立心？你解說給我聽。’我對他說：‘你的祖父是學(xué)天文的，你不應(yīng)該再引這些不可解的話?！雹芎炂剑骸逗m之先生晚年談話錄》，第67頁，臺北：臺北市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5。這就充分表明胡適認定“橫渠四句”，既是“空洞的話”，又是“不可解的話”，他予以全面否定。

但是，馮友蘭卻認為：“其實，并不費解”。他從一個故事講起，做了深入淺出的詮釋。他說：“宋朝有一個無名詩人，在客店的墻上題了兩句詩：‘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這是以孔子為人類的代表。他應(yīng)當說：‘天若不生人，萬古長如夜?！谝粋€沒有人的世界中，如月球，雖然也有山河大地，但沒有人了解，沒有人賞識，這就是‘長如夜’。自從人類登上月球，它的山河大地被了解、被賞識。萬古的月球，好像開了一盞明燈，這就不是‘長如夜’了。地球和其他星球的情況也是如此。地球上的山河大地是自然的產(chǎn)物，歷史文化則是人的創(chuàng)造。人在創(chuàng)造歷史文化的時候，他就為天地‘立心’了。人所立之‘心’，是宇宙‘底’（所有格）心，不是宇宙‘的’（形容詞）心。”⑤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0卷，笫652、652、135頁，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馮友蘭又用哲理做了進一步的詮釋。他說：“天地是沒有心的，但人生于其間，人是有心的，人的心也就是天地的心了。換句話說，物質(zhì)的世界是沒有思維的，人的腦子是物質(zhì)組織的最高形式。腦子的活動是思維，思維也是物質(zhì)活動的產(chǎn)物了。人為萬物之靈，靈就靈在他能思維，他有心。‘為天地立心’，就是把人的思維能力發(fā)展到最高的限度，天地間的事物和規(guī)律得到最多和最高理解?！雹揆T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0卷，笫652、652、135頁，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

第二句是“為生民立命”。馮友蘭是這樣來解讀的。他說：“‘立命’二字，在儒家經(jīng)典中，初見于《孟子》。孟子說：‘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ā侗M心上》）儒家所謂‘命’，是指人在宇宙間所遭遇的幸或不幸，認為這是人所不能自主的?！彼M一步與宗教加以對比，做了深刻地詮釋。他說：“信宗教的人，于不能自主之中，要求一個‘主’。信基督教的人遇見不能自決的事，就禱告‘上帝’，求他的‘主’幫助他決定。祈禱以后，他自己再做決定。即使這個決定還是以前的決定，他也認為這是他的‘主’替他做的決定。儒家指出，不需要這個‘主’。人在宇宙間所遇到的幸或不幸，是個人的力量所不能控制的。既然個人不能控制，那就順其自然，而只做個人所應(yīng)做的事。這就是‘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至此，馮友蘭得出結(jié)論說：“人的精神境界達到這樣的高度，宗教對于他就失去作用了。蔡元培提倡以美育代宗教，其實，真能代替宗教的是哲學(xué)?！雹亳T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0卷，第652-653頁，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

接著，馮友蘭繼續(xù)解讀說：“第三、四句都是‘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的事。對于禽獸，只有現(xiàn)在，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也無所謂‘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馮友蘭強調(diào)解讀說：“最合于 ‘人之所以為人’的標準的人，儒家稱為‘圣人’?！睘槭裁?？他解釋說：“儒家認為，圣人最宜于做社會最高統(tǒng)治者，因為他是廓然大公?！边@就是所謂的“圣王”，也就是柏拉圖所說的“哲學(xué)王”。

為什么“圣人”最宜為“王”呢？馮友蘭進一步論證說：“中國哲學(xué)的傳統(tǒng)認為最宜于為王的人是圣人，因為有圣人之德的人是大公無私的。程顥說：‘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順萬事而無情?！ā洞饳M渠張子厚先生書》，《程氏文集》卷二）?！彼f：“照我的了解，圣人之所以為圣，全在于他的最高精神境界?！薄按蠊珶o私，只有最高精神境界的人才能如此。所以，只有圣人才最宜于為王。這就是‘內(nèi)圣外王’之道的真正意義?！薄啊肚f子·天下篇》認為，最高的學(xué)問是‘內(nèi)圣外王之道’，用我們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哲學(xué)?！雹谝陨弦择T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0卷，第653頁，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

馮友蘭所青睞的“橫渠四句”，成了他的一貫之道。因而，他常津津樂道地談起。如早在一九三三年六月，為其成名作《中國哲學(xué)史》下卷所寫的《自序》（一），他寫道：“此第二篇最后校改時，故都正在危急之中，身處其境，乃真知古人銅駝荊棘之語之悲也。借此絕續(xù)存亡之交，吾人重思吾先哲之思想，其感覺當如人疾痛之時見父母也。吾先哲之思想，有不必?zé)o錯誤者，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乃吾一切先哲著書立說之宗旨，無論其派別如何，而其言之字里行間，皆有此精神彌漫，則善讀者可覺而知也?！曩鈿w來哀江南’；此書能為巫陽之下招歟？是所望也?！雹垴T友蘭：《三松堂全集》第3卷，第3頁，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

斯時，馮友蘭正處于日本帝國主義者的鐵蹄由東北而華北，肆無忌憚地踐踏著我們祖國的大好河山，妄圖全面侵略我國而蓄意挑起“七·七”事變陰謀的前夕，故都北平“正在危急之中”！值此我中華民族“絕續(xù)存亡”之際，他滿懷悲憤，不禁油然地想起了那“銅駝荊棘”的歷史悲劇。

所謂“銅駝荊棘”，又作“荊棘銅駝”，指西晉將亡之時的索靖“有先識遠量，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宮門銅駝，嘆曰：‘會見汝在荊棘中耳！’”（《晉書·索靖傳》）謂銅駝將埋在荊棘叢中。后遂用以形容亡國后的殘破景象。詩人陸游就曾寫道：“只愁又踏關(guān)河路，荊棘銅駝使我悲！”（《醉題》）馮友蘭引此典故，意在一抒胸中感傷與憤懣之情。但更旨在借此典故以表白其強烈的救國救民之心志。正如李遜之所說：“倘讀之有興故國故君之思，懷銅駝荊棘之感者，吾且欲憑吊于斷簡殘篇之中，相與悲歌當泣也已！”（《三朝野記序》）

在日本帝國主義者的野蠻侵略下，我中華民族處于生死存亡的最危急關(guān)頭，馮友蘭為了我中華民族的“存”而不“亡”，雖“絕”而又能“續(xù)”之，自覺地繼承起救世救民的“橫渠四句”的箴言，學(xué)習(xí)“吾一切先哲著書立說之宗旨”，寄希望于自己的著書立說，讓自己所寫的字里行間都能彰顯出“橫渠四句”偉大的拯救、復(fù)興與創(chuàng)新的精神，從而為招回我中華民族的靈魂盡匹夫之責(zé)。于是，他刻意引用了“招魂”的典故。

《招魂》，《楚辭》篇名。有人說宋玉因“憐屈原忠而斥棄，愁懣山澤，魂魄放佚，厥命將落，故作《招魂》”（東漢王勉：《楚辭章句》）。馮友蘭所引“魂兮歸來哀江南”，乃《招魂》的最后一句：“目極千里兮，傷春心?；曩鈿w來，哀江南！”意思是說，一眼望盡千里，春天的心情不勝悲傷?；臧?！回來吧！哀憐這江南吧！馮友蘭所謂“此書能為巫陽之下招歟？”其中“巫陽之下招”的故事大意是，上帝叫古代神話中的巫人——巫陽，先占卜魂在哪里，然后招來給那個人。但巫陽的意思是不必先筮，而應(yīng)該抓緊時間，馬上去招。因為，如果先筮后予，恐怕落在魂魄消滅之后，就不能再用，而病者不能復(fù)活 （見陸侃如等選注《楚辭選》）

馮友蘭將“橫渠四句”新詮為我國哲學(xué)家著書立說之宗旨與精神，是極其精辟的。他十分自覺地將這種宗旨與精神，不僅先努力貫徹于其上述哲學(xué)史的著作之中，而且隨后也努力貫徹于其創(chuàng)造的“新理學(xué)”的哲學(xué)體系之中。馮友蘭的哲學(xué)體系是由 《新理學(xué)》（一九三九）、《新事論》（一九四○）、《新世訓(xùn)》（一九四○）、《新原人》（一九四三）、《新原道》（一九四四）、《新知言》（一九四六）六本書共同構(gòu)成。其中的第一本書《新理學(xué)》為整個體系的“總綱”，最為重要，最具代表性。而這本書的重寫，是始于流亡途中的湖南南岳的長沙臨時大學(xué)。

馮友蘭六十多年的老友、著名的經(jīng)濟學(xué)家陳岱孫回憶，一九三七年在長沙臨時大學(xué)時，他曾親耳聽馮先生解說他之所以計劃要寫 “貞元六書”之宗旨：“當時曾有人問他為什么要寫這六本書。在長沙宿室里，他曾親口對我說過他的想法，那便是后來寫在《新原人》自序中的一段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苏軐W(xué)家所應(yīng)自期許者也。況我國家民族值貞元之會，當絕續(xù)之交，通天人之際，達古今之變，明內(nèi)圣外王之道者，豈可不盡所欲言，以為我國家致太平，我億兆安心立命之用乎？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非曰能之，愿學(xué)焉。此《新理學(xué)》、《新事論》、《新世訓(xùn)》及此書所由作也?！敃r我感到很大的震動，我覺得我們的身上都沸騰著中國人的熱血！”于是，陳岱孫高度評價道：“芝生（馮友蘭的字——引者注）先生不只是大學(xué)問家、哲學(xué)家、哲學(xué)史家、教育家，更是一個愛國主義者、一個中國人?！雹訇愥穼O：《馮友蘭先生紀念文集·序》，第1頁，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

馮友蘭在撰寫“貞元六書”和創(chuàng)建“新理學(xué)”哲學(xué)體系之初，就毅然決然地立志要追隨我國的一切先哲，以他們著書立說之遠大宗旨為自己著書立說之宏愿，這種崇高的精神誠然十分感人！

馮友蘭于一九四二年三月，在為其名著《新原人》撰寫《自序》時，再次鄭重地引用并闡述了“橫渠四句”。除了上述陳岱孫所引的文字以外，他還寫道：“昔嘗以 《新理學(xué)》、《新事論》、《新世訓(xùn)》為貞元三書，近覺所欲言者甚多，不能以三書自限，亦不能以四書自限。世變方亟，所見日新，當隨時盡所欲言，俟國家大業(yè)告成，然后匯此一時所作，總名之曰‘貞元之際所著書’，亦志艱危，且鳴盛世。”②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4卷，第463頁，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

斯時，抗日戰(zhàn)爭正處于大決戰(zhàn)的前夕，斗爭異常殘酷，生活極其艱苦，而馮友蘭則備加珍重“橫渠四句”的教誨，不斷從中汲取智慧與力量，深信“多難興邦”，我中華歷史發(fā)展的大趨勢必然是“貞下啟元”，進入新的歷史階段，對抗日戰(zhàn)爭贏得最后勝利，中華民族一定復(fù)興，充滿了信心，遂決心苦思冥想，奮筆疾書，創(chuàng)立了“新理學(xué)”的哲學(xué)體系，出版了“新理學(xué)”的系列叢書，已出版了四本，最后則共出了六本。馮友蘭之所以“多難興學(xué)”，創(chuàng)新不已，“所見日新……盡所欲言”，其“期許”與目的十分鮮明，就是要在我中華民族歷史發(fā)展的新階段，秉承“橫渠四句”，為了“亦志艱危，且鳴盛世”，為了“我國家致太平，我億兆安身立命”。馮友蘭的濃濃愛國之情與熱愛世界和平之情躍然紙上，溫暖了人們的心田！

誠然，馮友蘭的妙文圍繞“橫渠四句”，既曉之以理，又動之以情，令人讀之無不深深為之打動！“聽說有一位邏輯學(xué)者教課時，講到馮先生和這四句話，為之泣下?！雹圩阼保骸杜f事新說——我的父親馮友蘭》，第16、32頁，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奥犎苏f有哲學(xué)教師講張載四句竟至淚下，可知懷有為國家致太平，為億兆安身立命這種深情的并非少數(shù)?！雹茏阼保骸杜f事新說——我的父親馮友蘭》，第16、32頁，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

馮友蘭對“橫渠四句”的執(zhí)著情懷，真是愈老愈篤，最后最突出的一次表現(xiàn)就是在他病逝的前夕，即一九九○年，他以九十五歲的高齡，雙目失明，雙耳失聰，百病纏身，卻以常人難以想象的巨大毅力拼著老命于逝世前的六月十五日，終于寫畢七卷本 《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修訂本）。這是他終其一生最后的最成熟的影響也最大的中國哲學(xué)史的著作。因為這是他以其畢生的精湛的哲學(xué)思想與熟稔的中國哲學(xué)史資源，加上極其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會通中西馬，獨立思考，深思熟慮，新意迭出，總結(jié)出我國哲學(xué)史發(fā)展規(guī)律，展望了世界未來哲學(xué)發(fā)展的趨勢，指出“和”的哲學(xué)，是中國哲學(xué)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又是中國哲學(xué)對世界未來哲學(xué)的貢獻之所在。馮友蘭在“全書”《總結(jié)》的最后，明確寫道：“人是最聰明、最有理性的動物，不會永遠走‘仇必仇到底’那樣的道路?！奔热蝗瞬粫肋h走“仇必仇到底”那樣的道路，那人就一定要改走“仇必和而解”這樣的道路。簡而言之，即“和”的道路。用今天的話語來說，即“和平發(fā)展”的道路、“世界和平”的道路，即構(gòu)建“和諧社會”與“和諧世界”的道路。而這些源頭之一無疑是“橫渠四句”。所以，馮友蘭明確寫道：“和”的哲學(xué)，“這就是中國哲學(xué)的傳統(tǒng)和世界哲學(xué)的未來”。這是馮友蘭最后留給我們最珍貴的哲學(xué)遺產(chǎn)。特別是他又以“橫渠四句”作為全文的結(jié)束語：

“亂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p>

緊接著，馮友蘭又寫了四句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①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0卷，第657-658頁，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

馮友蘭用這四句話，于全書最后的最重要的地方，再一次向人們披露其心跡，他畢其一生對張載的大德“橫渠四句”的高智慧的無限崇拜與永遠追求的情懷是多么地執(zhí)著??！馮友蘭的學(xué)問與精神，是留給我們的一份珍貴遺產(chǎn)。

沈素珍，安徽大學(xué)政治學(xué)系副教授。

錢耕森，安徽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