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鋒 偉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矛盾”:茅盾與自然主義
李 鋒 偉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研究自然主義在中國的流變及其與20世紀中國文學的關系,茅盾是一個無法繞開的存在,甚至可以說,他對自然主義的態(tài)度和困惑直接折射出自然主義在中國的命運及變遷。本文試圖勾勒出茅盾關于自然主義的“矛盾”論述,以期反映自然主義在中國的境況與遭遇,從而揭示出中國接受西方文化的一個微觀的側面。
茅盾;自然主義;矛盾
上世紀60年代,茅盾在談及自然主義對自己的影響時曾說:“在寫《子夜》之前約十年,我曾閱讀左拉之作品及其文學理論,并贊同其自然主義之主張,但彼時中國文壇實未嘗有人能把自然主義、現(xiàn)實主義之界限劃分清楚,當時文壇上,尚未見有人介紹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當時創(chuàng)造社尚在提倡唯美主義也。一九二七年我寫《幻滅》時,自然主義之影響或尚存于我腦海,但寫《子夜》時確已有意識地向革命現(xiàn)實主義邁進,有意識地與自然主義決絕?!盵1]130
但在生命的最后階段,茅盾又鄭重聲明:“我主張先要大力地介紹寫實主義自然主義,但又堅決地反對提倡它們?!盵2]151當他追溯自己“創(chuàng)作生涯的開始”時,這樣表述:“我提倡過自然主義,但當我寫第一部小說時,用的卻是現(xiàn)實主義。我嚴格地按照生活的真實來寫,我相信,只要真實地反映了現(xiàn)實,就能打動讀者的心,使讀者認清真與偽、善與惡、美與丑?!盵2]385
考慮到自然主義在我國一再遭受冷落、誤解,甚至批判的命運遭際,茅盾有關自然主義的論述、評介,便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了自然主義在中國的境況和變遷。
以批評家姿態(tài)嶄露于文壇的茅盾將目光投注于西方各種文藝思潮和流派,尤其集中于對自然主義的闡釋和借鑒。在其倡導下,以《小說月報》為平臺,從第11卷第1號(1920年1月)“小說新潮欄”介紹寫實派自然派始,到1922年關于“自然主義”的討論終,形成了一個譯介和關注自然主義理論及其代表作家作品的小高潮。
然而,即使在此期間,茅盾對自然主義的態(tài)度亦有過猶疑和彷徨。
鑒于對中國文學當時“尚徘徊于‘古典’‘浪漫’的中間”的定位(陳獨秀亦持此觀點),茅盾主張“盡量把寫實派自然派的文藝先行介紹(朱希祖前此發(fā)表過相同見解)”[3]7。然而,僅僅相隔一個多月的時間(1920年2月),茅盾就提出了“我們現(xiàn)在可以提倡表象主義的文學么”,答案則是肯定的,因為“寫實文學的缺點,使人心灰,使人失望,而且太刺戟人的感情,精神上太無調劑,我們提倡表象,便是想得到調劑的緣故。況且新浪漫派的聲勢日盛,他們的確有可以指人到正路,使人不失望的能力。我們定然要走這路的。但要走路先得預備,我們該預備了。表象主義是承接寫實之后,到新浪漫的一個過程,所以我們不得不先提倡”。當然,這時的茅盾并沒有放棄自然主義,而是主張“并時走幾條路”的[3]28。然而,到了1920年9月,茅盾則明確表示:“要盡力提倡非自然主義的文學,便是新浪漫主義了(New-Romanticism)?!盵3]44這也難怪,當時引領世界文壇風騷的已經(jīng)不是現(xiàn)實主義或自然主義了,而是現(xiàn)代主義,中國有不少新文學作家接受并推崇現(xiàn)代主義。
閱讀茅盾早期的幾篇中國文論,可以體會到他時時處于一種兩難的尷尬境地。一方面,面對形形色色的西方文學思潮,巨大的差距感促使他不斷調整自己的步伐——由現(xiàn)實主義、自然主義到象征主義,再到現(xiàn)代主義,這是急于追趕世界文學潮流的一代人的典型心態(tài)。另一方面,茅盾又深知“思想能夠一日千里的猛進,藝術怕不是‘探本窮源’便辦不到。因為藝術都是根據(jù)舊張本而美化的。不探到了舊張本按次做去,冒冒失失‘唯新是摹’,是立不住腳的”[3]12。然而,他卻無力做出更好的抉擇,只能搖擺其間。
處于矛盾之中的茅盾,在寫于1920年“最末日”的一封信中,對自己完全肯定“新浪漫主義”的弊端有所覺察,甚至質疑文學作品要不要分什么主義,“以為文學上分什么主義,實是多事”[3]75。1921年1月,《小說月報》在茅盾的主持下,全面革新:“寫實主義的文學,最近已見衰竭之象,就世界觀之立點言之,似已不應多為介紹;然就國內文學界情形言之,則寫實主義之真精神與寫實主義之真杰作未有其一二,故同人以為寫實主義在今日尚有切實介紹之必要;而同時非寫實的文學亦應充其量輸入,以為進一層之預備?!盵3]56兼顧“寫實”與“非寫實”的舉措,仍然不能解決茅盾的困惑。
胡適為此曾勸說過茅盾,這在其1921年7月22日的日記中有明確記載,胡適說,“不可濫唱什么‘新浪漫主義’”,因為“現(xiàn)代西洋的新浪漫主義的文學所以能立腳,全靠經(jīng)過一番寫實主義的洗禮。有寫實主義作手段,故不致墮落到空虛的壞處”[4]。
此后他開始更多地從中國文壇的現(xiàn)狀和實際需要出發(fā),把自然主義作為糾偏的藥石來發(fā)揮其作用:“以文學為游戲為消遣,這是國人歷來對于文學的觀念;但憑想當然,不求實地觀察,這是國人歷來相傳的描寫方法;這兩者實是中國文學不能進步的主要原因。而要校正這兩個毛病,自然主義文學的輸進似乎是對癥藥。”[3]150
發(fā)表長文《自然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小說》(1922年7月)時,茅盾借助自然主義突出文學的真實性,以糾正小說創(chuàng)作種種偏頗的意圖就更為清晰:“我們都知道自然主義者最大的目標是‘真’;在他們看來,不真的就不會美,不算善。他們以為文學的作用,一方要表現(xiàn)全體人生的真的普遍性,一方也要表現(xiàn)各個人生的真的特殊性,他們以為宇宙間森羅萬象都受一個原則的支配,然而宇宙萬物卻又莫有二物絕對相同。世上沒有絕對相同的兩匹蠅,所以若求嚴格的‘真’,必須事事實地觀察。這事事必先實地觀察便是自然主義者共同信仰的主張。實地觀察后以怎樣的態(tài)度去描寫呢?左拉等人主張把所觀察的照實描寫出來。”[3]235顯然,茅盾特別看重自然主義的客觀真實論,以及通向真實的兩件“法寶”——客觀描寫與實地觀察。
在集中于1922年的關于“自然主義”的討論中,茅盾堅定了提倡自然主義的信心,尤其在批判鴛鴦蝴蝶派以及與創(chuàng)造社的論爭中,自然主義理論更是成為他的有力的武器。
茅盾并非全盤接受自然主義。事實上,他僅僅是從方法論意義上借重自然主義的,卻懸置了它的某些基本思想。如他所言,“自然主義是一事,自然派作品內所含的思想又是一事,不能相混”[3]240?!拔覀円匀恢髁x來,并不一定就是處處照他;從自然派文學所含的人生觀而言,誠或不宜于中國青年人,但我們現(xiàn)在所注意的,并不是人生觀的自然主義,而是文學的自然主義。我們要采取的,是自然派技術上的長處”[3]206。
茅盾對自然主義“專在人間看出獸性”[3]206的“偏見”保持著高度的警覺,曾多次指出自然主義在揭穿黑暗丑惡的同時卻使人感著“痛苦”、“失望”、“悲觀”。然而,他對此也作過認真的辯護:“‘人世間是不是真有這些丑惡存在著?’既存在著,而不肯自己直說,是否等于自欺?再者,人世間既有這些丑惡存在著,那便是人性的缺點;缺點該不該改正?要改正缺點,是否先該睜開眼把這缺點認識個清楚?”[3]192在另一處,他更加直截了當?shù)卣f:“自然主義的真精神是科學的描寫法。見什么寫什么,不想在丑惡的東西上面加套子,這是他們共通的精神。我覺得這一點不但毫無可厭,并且有恒久的價值;不論將來藝術界里要有多少新說出來,這一點終該被敬視的?!盵3]285-286
對自然主義有所保留的態(tài)度和某些觀點的前后矛盾,讓我們從中可以看出,茅盾所提倡的自然主義與西歐“極端自然主義”之間有著相當?shù)木嚯x。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他在欣賞自然主義的客觀真實性的同時,又要借助俄國現(xiàn)實主義為新文學注入思想的血液。
茅盾早期以科學精神為基石構建自己的文學觀和文學思潮觀,似是時代使然,也使他更容易接受丹納的三動力說,從而建立起文學的反映論,“‘文學是人生的反映(Reflection)’,人們怎樣生活,社會怎樣情形,文學就把那種種反映出來。譬如人生是個杯子,文學就是杯子在鏡子里的影子”[3]268。當然這也使他更容易走向自然主義,并終其一生將真實性、客觀性置于其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的首要位置。
1925年成為茅盾文學觀念轉折的一年,這一年他創(chuàng)作了《論無產階級藝術》、《告有志研究文學者》和《文學者的新使命》等重要文章。此時的茅盾宣稱:“文學決不可僅僅是一面鏡子,應該是一個指南針。”這個“指南針”的比喻,十分鮮明地表明茅盾在強調文學如實地表現(xiàn)現(xiàn)實人生之外,還應擔負起“指導人生向更光明更美麗更和諧的前途”的效能[3]539。要言之,文學不僅被動地反映人生,還要積極地改造人生。后來,茅盾又用“斧子”的比擬替代了“指南針”,進一步強化了文學對于人生的反作用力,——文學作品“須盡了斧子的砍削的功能;砍削人生使合于正軌”[5]??梢哉f,茅盾的文學觀已由樸素的反映論跨越到了馬克思主義能動的反映論,相應地,他也更加傾心于俄國現(xiàn)實主義了。
然而,在許久不談自然主義之后,茅盾依然被認定是“自然主義的信徒”。事實上,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品嘗到了個中艱辛的茅盾,其內心仍然是認同自然主義的基本創(chuàng)作原則的,并有意識地在作品中追求客觀的立場和客觀的描寫效果,甚至公開聲稱:“我愛左拉,我亦愛托爾斯泰。我曾經(jīng)熱心地——雖然無效地而且很受誤會和反對,鼓吹過左拉的自然主義?!盵6]而當時正值革命文學論爭的高峰,郭沫若早已將浪漫主義、自然主義劃為“反革命的文學”,而獨尊“徹底表同情于無產階級的社會主義的”“寫實主義的文學”[7]。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堅守自我的茅盾,以及對自然主義維護的茅盾。
把創(chuàng)作方法視為藝術表現(xiàn)手法,同時也視為是作家對生活的認識和看法、對生活的態(tài)度和立場的觀點始于20世紀30年代。其時,左聯(lián)致力于創(chuàng)作方法的大力推介和更新,“新寫實主義”(亦稱“普羅列塔利亞寫實主義”,“無產階級寫實主義”)、“唯物辯證法的創(chuàng)作方法”和“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被先后介紹和實驗,文學被賦予更多的“重任”,而自然主義由于只關心日常生活的表象和一般現(xiàn)實而被置于現(xiàn)實主義的反面,從而遭到人們的拒斥。
或許是為了探求更為圓滿的藝術手段,或許是被動的跟進和姿態(tài)的表白,或許是力圖與時代和政治保持一致,茅盾此時已視自然主義為自己的“舊外套”,盡管“困苦”,也要“堅決地”“脫下”[8]。
茅盾首先否定了自然主義文學中曾被他視為“法寶”之一的“客觀描寫”。1930年8月出版的《西洋文學通論》中,茅盾對自然主義作出了這樣的“結論”:“文藝之必須表現(xiàn)人間的現(xiàn)實,是無可疑議的;但自然主義者只抓住眼前的現(xiàn)實,以文藝為照相機,而忽略了文藝創(chuàng)造生活的使命,又是無疑的大缺點。”[9]
在1936年11月出版的《創(chuàng)作的準備》一書中,茅盾進而放棄了自己珍視的自然主義“法寶”之二——“實地觀察”。在談到“搜集材料”時,他主張“排斥貪省力的走馬看花似的左拉式的方法”[10]18,因為“從這樣的方法搜集得來的材料只能說明那生活圈子的表面狀況,——是它的軀殼而非靈魂。因為這樣搜集所得的只是印象。并且這樣的方法往往是把此一特殊生活圈子從社會的總的生活關系游離開來而作單獨的隔絕的觀察,因而所得的結論也就不能正確。因為觀察一特定生活,必須從社會的總的聯(lián)帶關系上作全面的考察”[10]16。
從上述例子來看,茅盾的指責和否定集中于自然主義不能能動地加工生活、創(chuàng)造生活,不能揭示生活的本質,而這些“弊端”顯然與當時左聯(lián)對文學的期待和要求是相背離的。
然而,理論上的排拒并沒有妨礙茅盾對左拉作品的翻譯,也沒有影響他從不同角度對自然主義理念在創(chuàng)作上的實踐。茅盾的代表作《子夜》當年就被瞿秋白認為是受了左拉《金錢》的影響[1]130。此外,茅盾還據(jù)《盧貢-馬加爾家族》中的另一部小說《太太們的樂園》編譯了《百貨商店》。
隨著上一世紀五六十年代對自然主義的批判愈演愈烈,自然主義被看作是反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被認為是現(xiàn)實主義的退化和墮落。茅盾此時也對自然主義表示了徹底的否定態(tài)度。1955年,他在批評胡風時認為:“胡風認為先進的世界觀對于作家是無關重要的,可是左拉和辛克萊正因為在世界觀上有缺陷,所以雖然寫了個人生活、階級斗爭,然而卻歪曲了現(xiàn)實。”[11]1958年,在駁斥無產階級黨性束縛了創(chuàng)作自由的質疑時,茅盾又把自然主義作為錯誤路徑用來警示人們:“不要無產階級黨性的擁護現(xiàn)實主義的作家們面前有個暗坑:自然主義。謹防跌進這個暗坑!”“所以,幾年前就提出來的反對形式主義同時也要反對自然主義的口號,基本上是正確的,在今天也仍然正確。”[12]159
至此,茅盾對自然主義的清算可謂旗幟鮮明,終至傷及其對真實性的堅守。在關于“寫真實”的討論中,茅盾以當時通行的“理念”預設“真實”:“在我們新社會里,情況就完全不同了。我們已經(jīng)消滅了人剝削人的制度,我們正在建設社會主義,我們的政治、社會制度是最優(yōu)越的,我們社會里的主導力量是勤勞、勇敢、樂觀的勞動人民,因此,我們的社會的真實性就是進步和光明。當然也有陰暗的一面。但這是前進中的缺點,這是舊社會的殘余,同時也是我們斗爭的目標。如果我們的文藝作品寫我們的一切都非常順利,沒有困難,沒有斗爭,那就是粉飾現(xiàn)實,就是無沖突論;但是,像右派分子那樣專找陰暗面來寫,而且認為不這樣就不真實,那就不但是歪曲了我們的社會現(xiàn)實,而且是誹謗了我們的社會制度。”[12]259-260這或許是茅盾為“趕任務”而作的急就章,但卻是以真實性的流失為代價的。
茅盾并非書齋式的批評家,而是如他自己所期許的從“此時此地的需要出發(fā)的”“腳踏實地的批評家”[10]181,他注目于研究、討論創(chuàng)作上的實際問題,因而對自然主義的探究缺乏持續(xù)性,缺乏足夠的深度和廣度。然而,他早期對自然主義的倡導和推崇卻有著新鮮活潑的氣象、積極的探索姿態(tài)。茅盾亦非完全意義上的批評家,與政治的過分膠著使他不得不放棄部分作為批評家的至為重要的獨立不倚的品格,從左聯(lián)時期對自然主義的批評,到上一世紀五六十年代對自然主義的徹底否定,批評的寬容、客觀、公允受到極大損害。然而,在他許多態(tài)度堅決的言辭中,我們似乎又可以體會到他的矛盾和痛苦。
[1]茅盾.茅盾全集:第37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2]茅盾.茅盾全集:第3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3]茅盾.茅盾全集:第18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4]胡適.胡適日記全編3:1919-1922[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394.
[5]茅盾.茅盾全集:第33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264.
[6]茅盾.茅盾全集:第19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176.
[7]郭沫若.革命與文學[J].創(chuàng)造月刊,1926,1(3).
[8]茅盾.茅盾全集:第20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43.
[9]茅盾.茅盾全集:第29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400.
[10]茅盾.茅盾全集:第2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11]茅盾.茅盾全集:第2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331.
[12]茅盾.茅盾全集:第25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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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1)01-0170-03
2010-0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