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紅林[鄭州航空工業(yè)管理學院, 鄭州 450012]
重返精神之塔的艱難跋涉
——讀王安憶的《啟蒙時代》
⊙劉紅林[鄭州航空工業(yè)管理學院, 鄭州 450012]
王安憶是懷著一種自覺向大師和經典看齊的心態(tài)在探索和實踐自己“重建精神之塔”的文學創(chuàng)作,《啟蒙時代》無論是其表現(xiàn)關于成長的主題和人物成長的內在線索,還是因注重細節(jié)、淡化情節(jié)和追求說明化的敘述語言而營造出極似西語經典的小說氛圍,都和《約翰·克里斯朵夫》有著許多相似之處。雖然兩者在思想深度上的差距是明顯的,但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追求是有意義和值得尊重的。
王安憶 《啟蒙時代》《約翰·克里斯朵夫》
一
讀王安憶的《啟蒙時代》,覺得她寫得很苦。王安憶非常認可俄羅斯流亡作家納布科夫“事實上好小說都是好神話”的說法。她認為,小說都是作家用現(xiàn)實材料構筑的、又有別于現(xiàn)實世界的作家的“心靈世界”,(好的小說)“開拓精神空間,建筑精神宮殿”。而作家是按照“特定的技巧和技術”制作產品的匠人,在“市場使文學變成了一種享受的東西”的當代,小說家“成為了制作人,制作小說”。
王安憶喜歡寫作,熱愛寫作,正是源于這種喜歡和熱愛,以及把作家當成一個匠人、制作者的創(chuàng)作理論,她在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對打造一件屬于自己、并能在文學史上作為經典傳繼的精品的強烈渴望和執(zhí)著。如果這種渴望在上世紀90年代她創(chuàng)作中還是有意無意的寫作追求,那么,在新世紀以來其長篇小說——特別在《長恨歌》和《啟蒙時代》中,就是明確的精神指向了。
我們可以從閱讀中感受到,王安憶是懷著一種自覺向大師看齊的心態(tài)進行著自己精神宮殿的構筑。如果在《長恨歌》里,我們還僅僅是從頭幾章關于上海弄堂的白描中想到雨果《悲慘世界》中所描繪的巴黎下水管道的話,那么,在《啟蒙時代》閱讀過程中,我們腦海中自始至終都閃現(xiàn)著羅曼·羅蘭《約翰·克里斯朵夫》的影子。之所以這樣,當然不是作者在文字上的簡單模仿(如果那樣說的話,是對作品和作家的淺?。?,而是小說整體意境上的構造和追求。其具體表現(xiàn)為關于成長的共同主題、趨同的內在成長線索和因注重細節(jié)、淡化情節(jié)及追求說明化的敘述語言而營造出極似西語經典的小說氛圍。
二
評論界對于《啟蒙時代》主題的表述基本是一致的,即通過一個名叫南昌的中學畢業(yè)生,在“文革”前期(“1967年和1968年的冬春之交”至“1968年和1969年的相交之際”)近一年時間里的精神漫游,反映那個時代一代青年的精神啟蒙,是關于青春、理想與成長的小說。
王安憶在復旦大學講《約翰·克里斯朵夫》時候,將其故事內容概括為“天才走過的成長道路”,并把“約翰·克里斯朵夫”的成長之路分了三個階段:“第一個是生理、心理的成長階段”,第二個階段是“思想的成長階段”,第三個階段是“理性與本能的合作階段”。其中第一階段“是一個物質性質的成長階段,就像是一個盛器、一個碗”,可是,“它是怎么樣鑄造成功的呢?”“親情、愛情、宗教、性愛,包括音樂,全都是以喪失為結局的,可是,要做的都做成了,而且非常堅固。這種制作方式,帶有著鍛打和錘煉的性質?!雹?/p>
我們知道,正是經歷了“啟蒙時代”的“南昌們”在上世紀80年代成為中國新一輪思想啟蒙運動的主要參與者和推動者,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在王安憶那里,《啟蒙時代》絕對不是關于“南昌們”思想成長史的全部,而僅僅是個開始,“是一個物質性質的成長階段”。
那么,南昌的這個物質器皿又是怎樣鍛打和錘煉成功的呢?
三
首先是親情。南昌的“啟蒙”就是從親情的喪失啟動。小說開始,南昌的父親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因為南昌原本是以純正的革命家庭出身而自居并積極投身革命的,但“這輝煌的一刻轉瞬間成了歷史,乾坤顛倒,他們的父母成了革命的對象”?!八麄儎?chuàng)造的血統(tǒng)論,正好用來反對他們自己。”②這是南昌難以接受的,所以,南昌從心理上主動選擇了對親情的背棄——憎厭自己的家庭,特別是父親。這種憎厭的產生是復雜的,既有對優(yōu)越身份失去的怨恨,又有對于革命單純的向往和認同以及青春期對于父母和家庭本能的反叛。這種憎厭一直到小說的結尾也沒有完全化解。
其次是愛情和欲念。作為南昌“愛情前奏”的、與男孩子純潔而熱烈的友誼,是由陳卓然來完成的。如果這里南昌對陳卓然近乎愛情的友誼作者表現(xiàn)得還比較含蓄的話,那么后來,當一個叫阿明的年輕人介入南昌和陳卓然之間時,王安憶筆下的南昌簡直可比擬張愛玲筆下的小女人了。與之相照應,在對陳卓然和阿明之間關系的表述時,王安憶直接明確了男孩子之間這種“前愛情”的友誼的存在。
南昌的愛情鍛煉是由葉穎珠(珠珠),抑或還包括對南昌暗戀的舒婭的妹妹舒拉來完成的。舒拉不用說了,因為南昌從未把這個比自己小好幾歲的小女孩放在眼里,就是對葉穎珠,也沒有那種初戀的熱烈,甚至選擇她,只“是因為她是其中的一個。如果七月,還有小兔子,沒有選擇舒婭,他也可能選擇舒婭,可現(xiàn)在,總不能大家都擠到舒婭的門下去吧”③。所以,他們的愛情也是純潔的,唯一的一次肌膚接觸不過是在一次近乎游戲的所謂“逃亡”前,當做生死別離的一次同志式的握手而已?!疤油觥被貋碇?,愛情也不再有了,南昌匆匆忙忙地開始了欲望之旅。
王安憶安排了一個叫嘉寶的女孩子完成了南昌的欲念任務。嘉寶,這個從正式出場,就由于身量高大而顯示出成熟和誘惑的老資本家的孫女,與南昌在懵懵懂懂之間完成了兩個人的欲念之旅。不過,這次欲望之旅,正像它突然到來那樣,突然就結束了,只是其產生的后果讓南昌開始思考:“痛苦是肉體的還是靈魂的?”
最后是“音樂”?!耙魳贰笔羌s翰·克里斯朵夫的事業(yè),“寫好聽的音樂、成為一個偉大的人”既是推動其生理、心理成長的原動力,也是其面臨一次次喪失而不放棄的精神支柱。而這一點恰恰是南昌所沒有的,在《啟蒙時代》里,作者安排了陳卓然、小老大、嘉寶爺爺和高醫(yī)生等一系列的人物,雖然他們分別代表著“理想的狂熱(或狂熱的理想)”、“病態(tài)的頹廢”、“市民的現(xiàn)實”及“光和真理”出現(xiàn)在南昌的精神之旅中,并且由此,南昌似乎也完成了他的“生理、心理成長階段”。但是我們不要忘了,約翰·克里斯朵夫經歷了這樣“一個物質性質的成長階段”,“要做的都做成了,而且非常堅固”。同樣,經歷了這樣許多的南昌,原本應該比陳卓然更成熟、比小老大更有力、比舒婭們更有人情味、比老資本家更有生命力、比高醫(yī)生更加陽剛和堅定,但在《啟蒙時代》的文本閱讀中,我們沒有看到,最后的南昌和開始的南昌一樣——孤獨、沉郁。
四
從細節(jié)出發(fā)、用大量日常生活細節(jié)來取代情節(jié)或者故事的完整性是王安憶多年來在追求經典的道路上形成的自己獨特的小說敘事形態(tài)?!秵⒚蓵r代》中,南昌其實只是在大約一年的時間里,走過了一個異常漫長的心理、生理的成長歷程,之所以能如此,依靠的就是大量細節(jié)的填充。
在《啟蒙時代》里,王安憶既沒有賦予南昌天才的稟賦,又沒有讓他具有旺盛生命力的血緣,所以,他的行動因為缺少了內在的、強烈的、貫穿始終的指向和推動力,也就失去了目標。由于作者沒有給出南昌性格成長的清晰脈絡,也就看不出時代背景和其他人物在其成長歷程中的作用,角色游離于背景之外,所以,南昌的精神漫游更像是“夢游”。
王安憶對于經典的追求在小說形式上的另一個表現(xiàn)是敘述語言的說明化。比如作者關于阿明和陳卓然近乎愛情的友誼的描寫:“他們共同為兩人之間的友誼欣喜,這簡直有些像愛情了。事實上,更像是孩童的結交,帶著天真的感懷,激動不已。他們倆有一點很奇怪的一致,那就是對異性的興趣還沒有開蒙,多少是晚熟了。也許他們就是屬于那一類,像北方寒帶的樹種,需要較長的生長期,木質緊密,肌理細膩。所以,他們就還要更多一些時間,才能完成器質的生長過程,而一旦完成,那一定至善至美……”
長篇小說中這樣的闡述與議論是展示作品深度所不可缺少的,但像細節(jié)和人物的關系一樣,這些說明化的敘事語言必須與人物性格的發(fā)展相契合?!秵⒚蓵r代》建構在大量的這樣一種說明、論證的陳述當中,卻缺乏人物性格的內在發(fā)展的支撐,使整個作品不像小說,而像一篇關于啟蒙和成長的說明文。
五
多年來,王安憶的小說創(chuàng)作,無論是在內容還是在形式上,都沒有停止過對自我的創(chuàng)新和超越,這些創(chuàng)新和超越都指向其構筑經典的追求,與之相一致的是,從上世紀90年代起,王安憶一直在進行著她“重建精神之塔”的探索和實踐,其間有過中斷,但王安憶從未放棄,《啟蒙時代》又一次開始了重返精神之塔的跋涉。
王安憶的追求不是沒有意義的——特別是在當代文壇普遍對寫作不再有應有的尊重和敬畏,寫作變得越來越隨意和無聊的背景下,這種源于對文學和寫作單純的喜歡和熱愛的、對于經典追求、對于重塑精神之塔的渴望,就顯得更加難能可貴。
正是從這一點上講,王安憶惟其苦,才更值得尊重。
① 王安憶、張新穎:《談話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6頁。
② 陳思和:《讀〈啟蒙時代〉》,《當代作家評論》2007年第3期。
③④ 王安憶:《啟蒙時代》,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本文有關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作 者:劉紅林,鄭州航空工業(yè)管理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文化。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