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璞[南陽醫(yī)學高等專科學校, 河南 南陽 473000]
無根的漂泊
——試論《古詩十九首》中游子的鄉(xiāng)土情結
⊙劉 璞[南陽醫(yī)學高等??茖W校, 河南 南陽 473000]
《古詩十九首》抒寫了游子心聲,其中對家園的思念,對真情的期盼形成了游子們縈繞心中,永難消解的鄉(xiāng)土情結。它凝聚著中國文化的特性,抒發(fā)了中國詩人共通的文化情懷,具有深厚的文化意蘊。
《古詩十九首》 家園 真情 鄉(xiāng)土情結
思鄉(xiāng),是一個中國人的永恒的話題。從古到今,無論男女,家總是他們漂泊的人生中最寧靜美好的心靈港灣,思鄉(xiāng)是他們永遠不老的情結,因此,才成為中國歷代文人重要的創(chuàng)作題材,并以各種方式,從多種角度加以表現(xiàn)?!豆旁娛攀住纷鳛闁|漢末年那群漂泊無依的游子們的群聲合唱,更是寫出了游子們身在異鄉(xiāng)的孤獨凄涼,靈魂的無處安歇。對家園的思念,對真情的期盼成了《古詩十九首》中游子們縈繞心中,永難消解的鄉(xiāng)土情結。它凝聚著中國文化的特性,抒發(fā)了中國詩人共通的文化情懷,具有深厚的文化意蘊。
1.家園之思
《古詩十九首》中那些當初懷著對功名事業(yè)的熱切渴望而背井離鄉(xiāng)、游學求仕的游子們,在東漢末年這個風雨飄搖、政治黑暗的末世,根本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官吏制度的腐敗,堵住了這些中下層文人正常的仕進之路,賴以安身立命的儒家精神和價值體系亦轟然倒塌,他們?yōu)橹冻鋈烁褡饑篮颓啻荷囊磺胁贿^是南柯一夢。四顧茫茫,滿身風塵的游子們,疲憊的心靈倍加思念遠方溫馨、寧靜的家,刻骨銘心地感覺到家才是心靈真正的港灣,是最終將要回歸的地方。因此,詩中滿是對故土家園的思念,有著無法消釋的鄉(xiāng)土情結。如《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晴朗的夏日,蓮花盛開,采蓮的小船穿行在荷葉之間。水波蕩漾,花香陣陣,歡聲笑語回蕩在耳邊,這是多么美麗的時光!可是,詩中的主人公——那個一臉風霜的游子卻滿心的惆悵,因為美麗的花朵無人相送,美好的時光無人分享?;赝亦l(xiāng),長路漫漫,什么時候才能回歸故鄉(xiāng)和心愛的人兒相伴?眼前的良辰美景非但沒有給孤獨的游子以慰藉,反而更激發(fā)起了游子對家鄉(xiāng)無法遏制的思念,進而發(fā)出了“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的凄涼哀怨的慨嘆。以樂景寫哀思,就使詩中的哀傷更感人心肺,鄉(xiāng)愁更為深重。
除了以樂景寫哀思,表現(xiàn)游子們愁腸百結的家園之戀之外,《古詩十九首》中還常借漂泊的孤獨悲涼,來寫故鄉(xiāng)的溫馨,以哀景深化哀思。因此,詩中所寫時間多為深秋或是日暮,如“白露沾野草”、“秋蟬鳴樹間”、“秋草萋以綠”、“凜凜歲云暮,螻蛄夕悲鳴”等等,從而為鄉(xiāng)愁營造一個憂傷的背景;場景多為長路或江澤,如“長路漫浩浩”、“悠悠涉長道”、“相去萬余里”、“路遠莫致之”等等,以構成遼遠的空間,把鄉(xiāng)愁引向更深更遠的無限。
《古詩十九首》中還經常采用一些特定的意象,如明月、秋風、芙蓉、芳草、胡馬、越鳥等,表現(xiàn)游子的思鄉(xiāng)念舊之情。月亮是最易觸動人的情思的,它的陰晴圓缺與人類的聚散分合相似,它的普遍和永恒又跟人們的理想和追求相仿。天各一方,而月共一輪,月亮自然成為人們思鄉(xiāng)念舊、寄托情思的最佳物象,所以自《詩經·陳風·月出》篇之后,望月思鄉(xiāng)懷人之作就歷久不衰,十九首中《明月何皎皎》《明月皎夜光》篇亦如此;“芙蓉”按江南民歌所常用的諧音雙關手法,暗關“夫容”,故亦寫出游子思鄉(xiāng)懷人之悲;“芳草”之萋萋,也喻指游子之永無盡頭的離愁;胡馬北立、越鳥南棲原本是自然界中人們熟悉的現(xiàn)象,用這一現(xiàn)象來喻指游子思鄉(xiāng)之情,更有用動物習性強化人之本性之意?!豆旁娛攀住分袑@些意象的采用,既自然質樸,又更好地表現(xiàn)了游子思鄉(xiāng)的情結,從而成為后代詩文中廣泛采用的經典意象。
2.真情的期盼
多情自古傷離別,越是孤獨失意的人就越思念遠方的親人?!豆旁娛攀住分心切╅L年漂泊在外、風塵仆仆、身心疲憊的游子又怎能不懷念家鄉(xiāng)溫柔體貼、賢惠多情的妻子呢?在這充滿了失意與落寞的異鄉(xiāng)生活中,除了真摯的愛情,又何處尋找心靈的慰藉呢?所以,《古詩十九首》中用大量的篇幅抒寫了游子們對“愛”的渴望,對真情的期盼,因此使得《古詩十九首》和《詩經》及以前所有的游子思鄉(xiāng)作品不同,以愛情寫鄉(xiāng)情,以游子對遠在家鄉(xiāng)的妻子的思念懷想表現(xiàn)其郁結于心的鄉(xiāng)土情結,因此詩中的愛情世界寫得更加纏綿悱惻,蕩氣回腸。
盡管游子們干涸的心田渴望得到愛情的滋潤,呼喚真摯的情感,他們人生的失意也迫切需要愛情的慰藉,但是,《古詩十九首》中的愛又是破碎的、殘缺的,無力承擔游子們生命中的層層重負,如《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屈原《離騷》詩中有“悲莫悲兮生別離”之句。生別離,是古代流行的成語,猶言永別離。這里并非指一般的、暫時的分手,而是說分別以后,難以重新相聚,因此才有“悲莫悲兮”,悲傷之中,再也悲不過“生別離”?!豆旁娛攀住分械膼矍榫褪沁@種“生別離”的狀態(tài):“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睗h代交通尚不便利,加上社會動蕩,游子與妻子今朝一旦分別,相見就不再是易事,甚至永無相聚之日。游子們“或身歿于他邦,或長幼而不歸,父母懷煢獨之思,思人抱東山之哀,親戚隔絕,閨門分離。無罪無辜,而亡命是效”。生離、死別,本都是人生中的至痛。而生離與死別相比,更有其綿長不盡的苦痛,是掙扎在希望與失望之間的一種折磨,其痛楚有時比死別更甚。雖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但是平凡的夫妻哪一對不期待天長地久、長相廝守?
相愛卻又不能相守,“同心而離居”,甚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這份愛就是殘缺的,帶給有情人的不是甜蜜,而是深深的苦痛了?!跋嗳ト找堰h,衣帶日已緩”,離人的相思與憔悴如遼遠的時空一樣無窮無盡。但是,經歷了這一切愛情苦痛的游子們,依然選擇了堅守。一邊為苦苦的相思而憔悴消瘦,一邊又努力勸解自己“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把遠方親人的書信珍重藏起,緊貼身心,時時相看以便久久不忘,“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把無邊的相思和愛縫進鴛鴦為面、同心結為邊的合歡被,讓這熾熱的愛如“膠”似“漆”,黏合固結,永不分離,“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這些借思婦之口說出的愛情誓言,表面上看只是游子們的臆想,而實際上,正是游子們自己心底所存的最后一點溫情的希冀,是凄涼困苦的人生中唯一的珍藏。他們把對家園的思念寄予在這份真情上,希望這份可以懷念,可以期盼,甚至可以最終等待到的人間真情,成為遠方溫暖的燈光,撫慰他們的心,濕潤他們的眼。
《古詩十九首》中游子們借助家園之思、真情的期盼而反復吟誦的這份心中難以消釋的鄉(xiāng)土情結,應該凝聚了中國文化的特性,表現(xiàn)了中國文人的一種共通的文化情懷。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農業(yè)社會,家的意識與農業(yè)人生實不可分。田園、雞鳴、犬吠、黃昏之炊煙、牛羊之歸圈,農村生活的諸多場面,都充溢著家庭生活的安謐與和諧,成為詩人們詠唱不衰的題材。中國詩人即便有高深的文化修養(yǎng),也不能不帶有中國農民性格的烙印?!秴问洗呵铩ど限r》篇,即謂農民性格乃“重徙”,商人性格為“輕徙”。農業(yè)經濟以土地資源為安身立命之所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故農民安土重遷、安居樂業(yè)之意識根深蒂固。儒家重安寧的思想,與農業(yè)人生觀的重土思想,從生命存在的兩個最基本的層面,強化中國詩人代代相傳的鄉(xiāng)關意識。從這種角度來看《古詩十九首》中游子的鄉(xiāng)土情結,就可體味出其中深厚的人文向往。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家”亦是精神寄托之所,是中國文人深層情感心理中一個圣潔的精神安撫之地。長期的游宦沉浮、天涯飄零,使得游子們身心疲憊,傷痕累累;時事變化,世態(tài)炎涼,也使他們不堪重負。多年的流落異鄉(xiāng),讓心靈急切盼望回歸那個溫馨美好、真淳樸厚的“家”中,去獲得一種慰藉與復蘇。因此,我們不難理解《古詩十九首》的作者為何深情而熱切地向往懷鄉(xiāng)。
但是,真要歸家卻并不容易。當初那個春光明媚、楊柳依依的日子,游子們滿懷豪情,帶著許多的憧憬和夢想拋妻別子,離開家園,去他鄉(xiāng)尋求功名富貴和治國兼濟天下的理想,如今卻是一臉憔悴,滿身風霜,空手而歸,又有何顏面去見江東父老呢!游子們的志向得不到實現(xiàn)而又不想輕言放棄,只能在異鄉(xiāng)苦撐下去了。在情感上,游子們期盼還鄉(xiāng),而在理智上,他們又認識到他們實際上無法回到故鄉(xiāng),“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因為家鄉(xiāng)無法滿足他們建功立業(yè)的人生理想。因此,對他們來說,與其說是無家可歸,還不如說是有家難歸?,F(xiàn)實斷絕了他們實現(xiàn)理想的可能,使他們陷入了長期漂泊的遠游困境之中。既已離開了安樂的“家”,又不能進于“國”,既渴盼回家與家人團聚,又對“國”懷有深深的眷戀,欲罷不能,欲歸不得。由此可見,《古詩十九首》中游子的漂泊是“無根的漂泊”。從物質空間層面而言,這些“游子”遠離家鄉(xiāng)親人;就精神層面而言,他們同樣失去了精神的家園,孤獨的靈魂始終到不了渴望的彼岸。他們成了肉體上和精神上雙重的“外鄉(xiāng)人”,因此,這種漂泊亦是永無止境、永無盡頭的。
在人們的精神領域中,“家”已遠遠超過它的原生意義而變成了一個精神符號。而且,隔著遙遠的時空,受盡了流離生活之苦的游子們,更在反反復復的思念與回憶中,洗凈了“家”可能有的種種污垢,而將所有美好的想象都附著上去,從而使家成為寧靜、柔情、溫馨的人生精神歸宿。而且,中國古代文化缺乏普遍意義上的宗教情懷,缺乏上帝、天國那樣的心靈庇護所,所以游子們只好把這顆永無止境、漂泊無依的心染滿鄉(xiāng)愁,托付于“家園”這個精神之故鄉(xiāng),鄉(xiāng)土情結之所以成為《古詩十九首》,乃至中國詩歌情意中堅纏不破的牢結,而后世之所以從這些詩歌中,感受到廣大深長、悠久不盡、反復纏綿的人文情味,其原因應該都在于此。
作 者:劉 璞,南陽醫(yī)學高等??茖W校講師,文學碩士,從事古代文學教學與研究。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