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宇彤
(吉林大學出版社,吉林 長春 130021)
魯迅小說中女性形象的雙重悲劇特征
邵宇彤
(吉林大學出版社,吉林 長春 130021)
魯迅筆下的一系列悲劇的女性形象,如祥林嫂、愛姑、子君等,不僅真實地反映了舊中國廣大婦女在封建禮教統(tǒng)治下所受到的殘酷迫害和不幸的人生遭遇,而且對其自身所承載的創(chuàng)傷,作了多面剖析和全景透視。祥林嫂們遭受著穩(wěn)做奴隸和欲做奴隸而不得的雙重悲慘境遇。魯迅對悲劇女主人公的態(tài)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魯迅小說;女性形象;雙重悲劇
“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這是魯迅對人生的一種體悟。魯迅用現(xiàn)實主義的筆觸,為中國現(xiàn)代文壇留下了一系列鮮明、生動、栩栩如生的女性形象,如祥林嫂、愛姑、子君等。這些悲劇女性形象不僅真實地反映了舊中國廣大婦女在封建禮教統(tǒng)治下所受到的殘酷迫害和不幸的人生遭遇,而且對其自身所承載的創(chuàng)傷,作了多面剖析和全景透視。祥林嫂們遭受著穩(wěn)做奴隸和欲做奴隸而不得的雙重悲慘境遇。魯迅對悲劇女主人公的態(tài)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一
魯迅以“哀其不幸”的情感,描繪了悲劇女主人公遭受的種種磨難,尤為珍貴的是揭示出了造成這種不幸悲劇的根本社會原因。祥林嫂的人生悲劇并不是由于魯四老爺或是四嬸較其他的地主財主們兇惡造成的,她的婆婆、柳媽等也不是骨子里很壞的人,實際上,祥林嫂是被她自己所恪守的封建禮教所扼殺的。魯四老爺、婆婆等不過就是封建的社會禮教觀念的維護者。愛姑是個大膽、潑辣、敢想敢為的有個性的女子,為了不讓丈夫隨便休掉,自己做主鬧了整整三年。然而,她的斗爭盡管兇猛,但實未擺脫封建傳統(tǒng)的思想束縛。她的思想武器是封建禮教,寄希望于“知書識理的人”講“公道”上,極力聲明自己是“三茶六禮定下的,花轎抬來的”,進門后“真是低頭進,低頭出,一禮不缺”。她反抗夫權的理論依據(jù)仍是封建禮教已顯而易見,而且要維持住的就是形同虛設的封建家庭婚姻關系,甘心繼續(xù)做穩(wěn)封建家庭的奴隸。子君,曾經深深地投入愛河,她和涓生的愛是真摯而純真的,熱烈而幸福的,但是他們的愛卻因生活無法繼續(xù)維持而夭折。子君回到了曾經背叛的家,在父親的嚴威和他們的冷眼中孤寂抑郁而死,盡早地結束了年輕的生命。然而在魯迅的小說中,卻沒有把涓生的自私和卑怯視為子君悲劇的主要原因,而是深刻地揭露了黑暗的社會制度是殺死子君的原兇,指出了離開了社會革命,沒有獨立的經濟地位,只是單純地追求個性解放,是沒有出路的,這才是造成子君們悲劇的根本原因。
魯迅還以“怒其不爭”的態(tài)度,描寫了悲劇女主人公在精神上的致命弱點,揭示了她們思想根部的深層因素造成的悲劇命運。使人痛定思痛,感受透徹。認識到是女主人公自身存在的種種弊端才使自己走上絕路,無力回天。首先看祥林嫂,她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只以丈夫的名字命名了自己,充分體現(xiàn)了她只是一個附庸,祥林死了,人們仍叫她祥林嫂,因為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是死鬼祥林的附屬品。在第二次被綁架式地賣給賀老六成婚時,她一頭撞在香案上,骨子里恪守的是“從一而終”的封建禮教觀念,當?shù)诙€丈夫死了,兒子被狼吃了,她——一個受害者,卻成了克死丈夫、孩子的害人精!人們不去追究社會的黑暗,缺醫(yī)少藥,天災人禍,民不聊生,卻指責一個久受迫害的、身心憔悴的祥林嫂是個罪人,可悲的是連祥林嫂自己也認為自己有罪,把自己辛苦勞作掙來的工錢全部拿到了鎮(zhèn)西頭的土地廟捐了一條門檻,作為自己的替身,任千人跨、萬人踩,來贖自己一生的罪名。而結果卻是,即使捐了門檻也贖不了罪,她依然被認為是不貞節(jié)的女人。在新年祭祀時,祥林嫂忙著祭神慶典,隨著魯四老爺一聲喝“祥林嫂,你擱著吧”,徹底摧毀了她的精神支柱。在魯鎮(zhèn)慶賀新年的鞭炮聲中,祥林嫂懷著巨大的恐懼悲凄而死。愛姑,盡管潑辣、勇敢,但卻難以掩飾其潛在的奴性心理和自卑意識。她敢于公開大罵丈夫是“小畜生”,公公是“老畜生”,而且不把慰老爺放在眼里,即使是對自己敬畏的七老爺也敢發(fā)表自己的見解?!捌叽笕耸侵獣R理,頂明白的;”“不像我們鄉(xiāng)下人。我是有冤無處訴;倒正要找七大人講講。自從我嫁過去,真是低頭進,低頭出,一禮不缺。他們就是專和我作對,一個個都像個‘氣殺鐘馗’。那年的黃鼠狼咬死了那匹大公雞,那里是我沒有關好嗎?那是那只殺頭癩皮狗偷吃糠拌飯,拱開了雞櫥門。那‘小畜生’不分清紅皂白,就夾臉一嘴巴……。”“我知道那是有緣故的。這也逃不出七大人的明鑒;知書識理的人什么都知道。他就是著了那濫婊子的迷,要趕我出去。我是三茶六禮定下的,花轎抬來的呵!那么容易嗎?……我一定要給他們一個顏色看,就是打官司也不要緊??h里不行,還有府里呢……”愛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憑借自家的勢力和對七大人寄與的希望,認為七大人是“知書識理”的人,應該講“公道”。而在慰老爺家卻遇上一種威懾力量,“客廳里,賓客滿座,只見紅青緞子馬褂閃閃發(fā)光,”在一片發(fā)光的馬褂中,愛姑憑感覺一眼認出了從未見過面的七大人:魁梧、圓臉、細眼,頭頂是禿的,腦殼和臉都是油光光地發(fā)亮,談吐高深,深邃莫測。愛姑又親眼看到人們在七大人身邊前呼后擁。仆人們必恭必敬。連從北京洋學堂回來的少爺也低聲下氣地像個癟臭蟲。七大人摩挲“屁塞”,“忽然兩眼向上一翻,圓臉一仰,細長胡子圍著的嘴里同時發(fā)出一種高大搖曳的聲音來了?!畞怼?!’”僅此一聲,愛姑“覺得心臟一停,接著便突突地亂跳,似乎大勢已去,局面都變了;仿佛失足掉在水里一般,但又知道這實在是自己錯?!薄八@時才知道七大人實在威嚴,先前都是自己的誤解,所以太放肆,太粗鹵了?!彼癖罎⒘?,徹底地摧毀了她的自信力?!安挥傻淖约赫f——‘我本來是專聽七大人吩咐……。’”從愛姑的抗爭目標來看,她要的不是離婚與否的自由,而是要獲得封建婚姻制度下繼續(xù)遭受欺凌和虐待的女奴地位。她抗爭的理由就是自己是明媒正娶來的,也就是“三茶六禮定下的,花轎抬來的”,無非就是想證明自己的正統(tǒng)太太的地位,而且強調自己是遵守封建禮教習俗的好媳婦,進門后“真是低頭進,低頭出,一禮不缺”,實則維護的是封建傳統(tǒng)的婚姻家庭關系。所以,她的抗爭一定會被封建禮教的代表人物、封建思想的維護者七大人所制服。相對祥林嫂、愛姑而言,子君可謂是幸福的,她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女性,在五四新思想的影響下,為爭取自由戀愛和自主婚姻而奮斗,高喊著“我是我自己的,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勇敢地沖出了封建家庭的牢籠,與自己心愛的人涓生一起建立了幸福的家庭,沉浸在清新與寧靜之中,聽著愛人讀詩、講故事,不斷地重溫著戀愛中的情節(jié),將自己封閉在小屋中,整日燒茶煮飯、喂油雞、飼阿隨,“終日汗流滿面,短發(fā)都粘在腦額上”,熱衷于與鄰居官太太的明爭暗斗,茍安于小家庭的生活瑣事。雖說子君受過五四運動的洗禮,但骨子里卻沒有逃離封建禮教對女性依附心理的控制以及傳統(tǒng)的賢妻良母式的角色意識。當她勇敢地從父親家沖出,擺脫了對父親的依附,取得了獨立的自主權,但同時卻跨進了丈夫的門中,成為了丈夫的附屬品,從“我是我自己的”而變成“我是我丈夫的”,又喪失了獨立自主。在封閉的小屋中與世隔絕。當涓生失業(yè),家中沒有了經濟來源,涓生又坦白地告訴她已不愛她時,她絕望了,在重新跨入父親家中不久便在孤寂中死去了。
二
魯迅筆下的女性,無論是已經死去的祥林嫂、子君,還是正在走向死亡的愛姑等,都曾背負著和正在背負著雙重的悲劇角色,那就是穩(wěn)做奴隸和欲做奴隸而不得。所以說她們的命運是悲哀的,她們是舊中國社會婦女形象的典型寫照,由此影射舊中國社會的悲劇命運,深刻地反映了魯迅思想之深邃,藝術技巧之高超。
《祝?!吩趶V為復雜的社會背景下,展開了一個農村婦女倍受欺凌和殘害的苦難史。在封建制度下,祥林嫂順從父命,嫁給了比她小10歲的男人祥林,不幸的是,不久丈夫就去世了,因為不堪忍受婆婆的虐待,祥林嫂逃到魯鎮(zhèn),在魯四老爺家作幫工,她希望用自己的雙手養(yǎng)活自己。盡管在魯四老爺家勞動繁重,年關時更是“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敬祖宗,分外忙碌,但祥林嫂卻感到滿足,“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且“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誰知婆婆卻打破了生活的寧靜,為了給小兒子湊聘禮娶媳婦,她的婆婆到魯四老爺家要祥林嫂回去,四叔說“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話好說呢?!薄坝谑撬闱辶斯ゅX,一共1750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還沒有用,便都交給她的婆婆。”這就說明一個女人一切都要聽從婆家安排,這已經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即使是婆婆把她用繩子捆了,塞進花轎抬走,嫁給賀老六,這樣野蠻的行為也被人們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不該有什么異議。其中衛(wèi)老婆子的話很有代表性?!鞍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戶人家的太太的話。我們山里人,小戶人家,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這一注錢來做聘禮?她的婆婆倒是精明強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將她嫁到里山去。倘許給本村人,財禮就不多;惟獨肯嫁進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F(xiàn)在第二個兒子的媳婦也娶進了,財禮只花了五十,除去辦喜事的費用,還剩十多千。嚇,你看,這多么好打算?……”祥林嫂就像商品一樣被出賣給了深山坳里賀老六做媳婦。后來丈夫病逝,兒子阿毛又被狼叼走了,祥林嫂又一次來到魯鎮(zhèn)。這時,又一次成為寡婦祥林嫂遭到了魯四老爺?shù)鹊拿镆?,成為“不干不凈”的女人。?zhèn)上的人們不是給與她關切和溫暖,而是譏諷和嘲笑,拿她取樂尋開心。為改變自己的命運,祥林嫂聽信了柳媽的規(guī)勸,把辛苦勞動掙來的血汗錢捐作土地廟的一條門檻,任千人踩、萬人踏,以求贖罪,因為她自己也認為有罪,克死兩個丈夫,還有孩子。自己有罪。然而,在新年祭祀的時候,當坦然的祥林嫂忙著祭神慶典,魯四老爺?shù)囊宦暋跋榱稚?,你擱著吧”,使她的精神徹底崩潰。最終淪為乞丐,在魯鎮(zhèn)慶賀新年的鞭炮聲中,凄慘而死。
《離婚》中的愛姑與貧窮、孤苦的祥林嫂不同,她出身于沿海十八村都知名的小有產者家庭。父親莊木三是個見多識廣的人,“高門大戶都走得進”,在鄉(xiāng)村宗法社會有一定的名氣和影響,“平時沿海的居民對他都有幾分懼怕”。愛姑家有六個兄弟,可謂人多勢眾。但這并不能使愛姑逃脫婚姻的厄運。從打愛姑嫁到施家,“真是低頭進,低頭出,一禮不缺”,然而丈夫并不喜歡她,婆家上下都與她作對,“一個個都像‘氣殺鐘馗’”。丈夫對她常常是“不分青紅皂白,就夾臉一嘴巴”。愛姑雖然忍受了許多屈辱,但卻與施家難融。特別是她的丈夫“姘上了小寡婦”之后,“著了那濫婊子的迷”,“開口‘踐胎’,閉口‘娘殺’”地連她的“祖宗都入進來了”,進而“要趕我(愛姑)出去”。愛姑的遭遇是“丈夫不對,公婆不喜歡”。她的公公“只知道幫兒子,也不要我”。愛姑回到娘家。不甘心被離棄,“打過多少回架,說過多少回和,總是不落局”。愛姑借著家中的力量,自己作主同婆家鬧了整整三年,甚至把婆家的灶都拆了,給婆家以極大的侮辱。愛姑寄希望于“和知縣大人換帖”的七大人能夠為她作主,但是,在官府、豪紳、地主相勾結的強大網絡壓力下,她“覺得心臟一停,接著便突突地亂跳,似乎大勢已去,局面都變了;仿佛失足掉在水里一般,”在七大人高大的一聲“來…兮!”中宣告了自己的失敗。一個小女子怎敵得過封建的黑暗勢力?她只能屈服。從此生活在恥辱和痛苦中,走向死亡。
《傷逝》中的子君沒有祥林嫂、愛姑那樣的不幸遭遇,她是個有知識有文化的新女性,為爭取自由戀愛和自主婚姻而勇敢地抗爭,沖出了封建家庭,找到了自己理想的愛人,建立了幸福的小家庭?;楹蟮淖泳愠聊缬谛〖彝サ摹鞍矊幒托腋!敝?。在魯迅所塑造的女性形象中,子君是惟一曾經沐浴在愛河中的女性。她愛涓生,也被涓生所愛,是那么熱烈而純真,從這一方面看,子君要比其他的女性幸福得多。她敢于沖破封建家庭的束縛,抱著“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的決心,毫不猶豫地投入了涓生的懷抱。子君對涓生求婚的場面念念不忘,時常拿來作甜蜜的回憶,“我含淚握著她的手,一條腿跪了下去……”涓生描寫子君答應他的求婚時是這樣的:“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語舉動,我那時就沒有看得分明;僅知道她已經允許我了。但也還仿佛記得她臉色變成青白,后來又漸漸轉作緋紅,——沒有見過,也沒有再見的緋紅,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夾著驚疑的光,雖然力避我的視線,張皇地似乎要破窗飛去。然而我知道她已經允許我了,沒有知道她怎么說或是沒有說?!倍泳皡s是什么都記得:我的言辭……我的舉動……敘述得如生,很細微,……”“兩眼注視空中,出神似的凝想著,于是神色越加柔和,笑窩也深下去,……”這是子君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她把自己完全獻給了心愛的涓生。然而好景不長,在失業(yè)而帶來貧困的現(xiàn)實面前,兩個人的生活無法正常維持下去,昔日的溫情漸漸冷卻,涓生對子君由疏遠、隔膜到將其視為累贅,當涓生坦白地告訴子君他已不再愛她以后,無奈之下,子君重新回到了背叛的父親家,在抑郁中死去。
魯迅筆下的女性形象,無論是少女、少婦還是寡婦;無論是農村婦女,還是知識女性;無論是循規(guī)蹈矩的舊式女子,還是英勇戰(zhàn)斗的女英雄;無論是女人,還是女鬼;就像無論是死去的祥林嫂、子君,還是茍且活著的愛姑,她們都是封建禮教的犧牲品。子君,一個花季的女子,被自己套牢在自己設計的奴隸地位上,欲求自由卻失去了自由,從一個現(xiàn)代知識女性轉而便成一個家庭主婦,想衣食無憂,卻又想不勞而獲,當沒有了經濟來源自然就生活不下去了,盡早地結束了年輕的生命;祥林嫂、愛姑欲做奴隸而不得,祥林嫂悲痛欲絕而死去,離婚后的愛姑離她們還遠嗎?
[責任編輯:郭一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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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6531(2011)09-0018-02
邵宇彤,女,黑龍江海倫人,吉林大學出版社副編審,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