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亞明,肖惠卿
(1.廣東韓山師范學院 中文系,廣東 潮州521041;2.暨南大學 中文系,廣東 廣州510632)
論馬原《岡底斯的誘惑》“不在場”的敘述方式
曹亞明1,肖惠卿2
(1.廣東韓山師范學院 中文系,廣東 潮州521041;2.暨南大學 中文系,廣東 廣州510632)
馬原的先鋒小說代表作《岡底斯的誘惑》顯示出獨特的敘事方式,使得讀者和評論家對小說的解讀發(fā)生了革命性的變化。《岡底斯的誘惑》中采用了“不在場”的敘述方式,通過虛構、混亂、感覺缺失等語言技巧,表達馬原竭力走進西藏卻又不能理解西藏的焦灼,彰顯了馬原式的先鋒特色。
《岡底斯的誘惑》;“不在場”;敘述方式
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馬原相繼以《拉薩河女神》、《岡底斯的誘惑》和《虛構》等作品打破傳統(tǒng)的敘述方式,在文壇上樹立起中國先鋒派的先驅地位?!秾姿沟恼T惑》發(fā)表后,很多評論家就其獨特的敘述方式進行深入的探討。首先是吳亮先生的《馬原的敘述圈套》,他認為馬原的作品中存在很多的“敘事圈套”,而把馬原敘述方式的特征概括為“不在場”的是評論家蔡翔,他在《馬原代表作·1980年代的舞蹈·前言》中這樣說道:“正是在這種‘不在場’的敘述中,我們看見,‘真相’受到了質疑:在很多的情況下,敘述難以‘在場’,……一切只能在敘述中再現(xiàn),他沉迷于敘述之中,或者,一種想象和虛構,這是另一種美的誘惑和創(chuàng)造”。[1](P1-2)有關馬原小說敘述方式的探討,都可以提煉出一些相同的語素:“虛構、拼貼、缺失”等,這些語素便構成了馬原“不在場”敘述方式的特征。同時,這種敘述方式體現(xiàn)了馬原不斷想靠近神秘的西藏,卻無法真正認識西藏的焦灼。
《岡底斯的誘惑》是馬原“不在場”敘述技巧的代表作。小說講述了四個各自獨立的故事:老作家在西藏的經(jīng)歷、尋訪野人的故事、雨中看天葬和頓月、頓珠兄弟的神奇故事。在這四個故事中,馬原虛構了一系列人物,并將這四個互不關聯(lián)的故事交織在一起,顯示出作家“不在場”的敘述技巧。
現(xiàn)實主義的作家一般都以藝術的真實性作為創(chuàng)作的基本原則,而馬原卻在小說《岡底斯的誘惑》中故意告訴讀者作品的虛構性。首先,作者開篇便向讀者直言這不是真實的事件,而是幾個故事,“我征求了窮布的意見,他同意我把這件事講給幾個可以信賴的青年朋友”[2](P3),通過拉格洛孚的一句話:“當然,信不信由你們,打獵的故事是不能強要人相信的。”可見,小說的情節(jié)只是一個個的故事,并不帶有真實性,也不帶有作者個人的體驗;其次,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虛構的人物,較為典型的是姚亮。“姚亮是誰”,這是作者在小說第一節(jié)結尾便出現(xiàn)的問題,后文又說姚亮是隊長但又不一定確有其人,虛構出來的人物形象身份模糊不清;同時,作品中不斷出現(xiàn)馬原的自我暴露,“現(xiàn)在要將另一個故事,關于陸高和姚亮的另一個故事。應該明確一下,姚亮并不一定確有其人,……但姚亮也不一定不可以來西藏,假設姚亮來到西藏當援藏教師”。[2](P8)馬原在小說里要達到一種“亦真亦幻”的藝術效果,因而讓敘述人肆無忌憚地在小說中露面,強調(diào)故事的虛構性、打亂故事的順序,拆除了“真實”和“虛幻”之間的墻壁。
這給讀者留下一個前所未有的思維沖擊,既然人物和故事都是虛構出來的,那么其他的因果關系也可以是假設的。事實確實如此,馬原在其作品中承認了這一點,在講述頓珠和頓月的故事時,敘述者說“是一個久遠的故事”,不識字的頓珠在失蹤一個月(他自己只覺得出去一天)后就突然能唱全部的史詩《格薩爾王傳》,但終究沒有一個解釋能說服其他解釋的持有者。馬原在這里抽去了因果關系,采用近乎神奇的故事片段,拼合起來就構成了小說的大體框架。在這個虛幻的故事中,作者以外在的角度,用“不在場”的敘述方式講述故事。對于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馬原在《小說內(nèi)里》將其解釋為,“每個寫作者都密切關注著的多種技法……明確告訴讀者,連我們(作者)自己也不能確切認定故事的真實性——這也就是宣稱故事是假的”。[3](P16)
同時,小說《岡底斯的誘惑》也由于敘述者直陳事件,因而造成常規(guī)時間順序的打破,幾個故事斷裂成很多個不連貫的故事場面。馬原就采用了這種錯亂的時間效果營造出了敘述者主體的缺失。這給讀者一種全新的感覺:故事就是這樣在錯亂的時間里發(fā)生的,敘述者只是把它敘述出來罷了。陳平原先生在《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中也提到了這一點,“伊麗莎白·鮑溫說‘時間是小說的一個主要組成部分’。我認為時間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價值,凡是我所能想到的真正懂得,或者本能地懂得小說技巧的作家,很少有人不對時間因素加以戲劇性地利用的?!保?]因此時間的混亂也在敘述中起到了一個作用,成了作者展示自己并不參與其中的證據(jù)。
敘述者高度的自覺意識使敘述者遠離了故事本身,他并不站在故事和讀者中間充當一個敘述中介,而是不斷地把讀者拉到故事的對話中去,仿佛所有的故事都與作者無關,這樣就把“不在場”的敘述技巧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在作品第五節(jié)中,馬原在講敘到雪山上的狩獵及窮布父親的死亡過程時,敘述著跳出來了,直接讓讀者參與故事,“這還不是全部,不是他們請你來的,你隨他們到山里去,他們指給你一個很大的碎石堆,你看見了他們叫你看的”。敘述者仿佛在告訴讀者,你所看到的景象不是通過作品看到的,而是通過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敘述者并不是在現(xiàn)場向你講述著故事。在小說中,為了證實作者并沒有自己的主觀意識,作者還有意地讓讀者直接參與故事的發(fā)展,讓讀者設計故事,把讀者當成了一個小說的認知者、設計者、甚至是創(chuàng)造者。在小說《岡底斯的誘惑》中,三個故事結束后,作者這樣寫到:
“故事到這里已經(jīng)講得差不多了,但顯然會有讀者提出一些技術以及技巧方面的問題,我們來設想一下:
A、關于結構,……這似乎是三個單獨成立……我們下面來解決一下。
B、關于線索。頓月截止到第一部分,后來就莫名其妙地斷線,他到底有沒有給尼姆寫信?為什么沒有出現(xiàn)在后面的情節(jié)當中?又一個技術問題,一并解決吧。
C、遺留問題。設想一下,頓月回來了,兄弟之間,頓月與嫂子尼姆之間將有可能發(fā)生什么?三個人的動機如何解釋?”[2](P44)
在這里,敘述者把問題留給了讀者去虛構,設想故事的多種結局。作者講述故事之后并不加入個人的主觀意圖,而是讓讀者成為人物命運的設計者,因此,敘述者的敘述中介功能也就完全缺失了。馬原在其《小說外表》中也承認:“我們只是利用這種不尋常的創(chuàng)作方法把讀者導入幻覺狀態(tài),讓他們以為是在共同參與”[5](P12-3)。這樣實現(xiàn)了敘述者“不在場”的敘述技巧,讓讀者的思考方式發(fā)生改變,敘述者的中介作用已經(jīng)消失。
與此同時,敘述者在小說中經(jīng)常不吐露自己的想法和感覺,而是不斷地把想法和感覺加在小說中虛構的人物身上,甚至是在讀者的參與之上。在小說的一個故事“雨天看天葬”中,陸高、姚亮、窮布和老作家四人去看天葬的路上發(fā)生了爭論,面對這個局面,敘述者作為一個旁觀者卻不發(fā)表觀點,而是把視角讓給了陸高?!白鳛榕杂^者,陸高覺得很有意思。各執(zhí)一端是人的天性,他們爭來吵去,其實連他們也未必就相信自己要說服對方的那番推理,他和他們一樣,不過都在猜測罷了”[2](P25)。其實敘述者也在猜測自己的見聞是否能夠得到讀者的認可,因此也以自己“不在場”的敘述方式將故事和想法交給讀者自己去處理。小說中,敘述者不僅將對與錯、存在與發(fā)展的問題交給讀者自己構思,甚至還將美丑對照的評判權移交給了讀者,“有的時候我們說某人漂亮,有的說某人比某人漂亮(當然前提是后者必須公認漂亮)比如張瑜、陳沖、劉曉慶,到底誰最美?五個人起碼有三個結論”。[2](P9)作者敘述時,不帶任何感情和觀點去參與評論,或者提出看法。小說情節(jié)就好像是故事的發(fā)生場景一樣直白,沒有任何愛憎的感情因素,也不夾雜對與錯的評價觀點。賀仲明先生認為這是敘述的技巧,“選擇純粹的形式而拒絕理解,這已經(jīng)構成一種文學姿態(tài)”[6](P172)。作者借用“不在場”的敘述技巧讓感覺缺位,僅僅只是敘述,而拒絕了評價。
在小說《岡底斯的誘惑》中,對于無法解釋的故事真相,馬原巧妙地運用了神幻色彩的敘述方式來暗示故事流傳的久遠。在頓珠和頓月兩兄弟的故事中,頓珠突然成為說唱藝人的原因是什么呢?馬原給出了這樣的解釋:“頓珠和他的羊群曾經(jīng)失蹤了一個月,說是那以后頓珠就成了說唱藝人,他開始給鄉(xiāng)親們說唱《格薩爾王傳》……,沒讀過書的牧羊漢子頓珠就做出這樣的奇跡”[2](P37-38)。原因也是傳說中的故事,“頓珠和他的羊群誤入神地,飲了一處水泊的清水”之后就會唱了。故事離奇得像是神話故事,而正是由于敘述者一再強調(diào)故事是從最老的牧羊人的老祖父那兒流傳下來的,并且流傳久遠,因此敘述者絲毫沒有篡改故事的理由,故事還是按照原來的模樣呈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敘述者并“不在場”,也沒有限制讀者的思維。敘述者只是敘述神秘的故事片段,但從不告訴讀者這些神秘的因素是什么,究竟存不存在,從而使讀者可以自由地參與小說的設想,并趨于融洽。洪子誠先生曾這樣評價道,“馬原作品中‘虛構’與‘真實’有意混淆,拼接,并把構思、寫作過程直接寫進作品,參與文本的構成”。[7](P294)這似乎表明了馬原先鋒小說創(chuàng)作的特點,其實也是馬原為達到“亦真亦幻”藝術效果的努力。
探究馬原“不在場”的敘述技巧,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因為四個事件之間的情節(jié)線索是零散、不完整的,于是我們在這部作品中得到的,更多是一種恍惚的混雜的印象。這其實也是有其原因的。賀仲明先生在《中國心像:20世紀末作家文化心態(tài)考察》中就指出:“完全擺脫形式依附于內(nèi)容的公式,它表示著:敘述,僅僅是敘述,也可以成為一篇小說”。[8](P176)并列這些表面看似毫無聯(lián)系的事件之間,似乎并不帶有作者的感情與觀點,其實也在作者從另一方面表達自己思想感情的方式。它也在建立一種馬原面對西藏的總體感受:因為無法真正理解西藏從而使敘述者焦灼,敘述者無法將自己的感受真正地表達出來,所以他只能急促地擺出自己所見所聽到的故事并一一陳述,以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接近真實,他也認為直擺事實能夠讓自己和讀者不斷靠近真實。南帆先生在評價“再敘述”技巧在先鋒小說中的作用時說“語言的用途是表達所寫的經(jīng)驗的質,視角的用途不僅是戲劇性的劃界,而且更專門、是確定的主題”。[9]這與馬原的意圖和努力不謀而合,因為馬原感到自己沒有辦法接近西藏的真實:“我在西藏多半輩子,我就不是這里的人,雖然我會講藏語,能和藏胞一樣喝酥油茶、抓糌粑,喝青稞酒,雖然我的膚色曬得和他們一樣黑紅,我仍然不是這里的人,……我說我不是,因為我不能像他們一樣去理解生活,他們在其中理解和體會到的,我只能猜測,最大的接近也不過如此”。[2](P13-14)
馬原講出來了自己難以接近的挫敗,雖然服飾和外表是一樣的,但始終沒有辦法脫離“圍觀”的尷尬境地而直達神秘西藏,所以只能用語言敘述故事?!墩Z言的虛構》中敘說了馬原這種敘述的感受:“當時剛進西藏,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一倆年時間中,印象那么強烈有那么雜亂。我就以我自己內(nèi)心感觸的方式和節(jié)奏,用彼此不相關聯(lián)的只在局部出現(xiàn)意義的語言,把我那些強烈而又雜亂的全部印象,組合在一篇小說之中”。[10](P58)蔡翔先生在《1980年代的舞蹈》的序言中指出:“對于馬原來說,一切只能在敘述中再現(xiàn),這是對未知真相不斷靠近的努力”。[1]因此,無法接近的神秘,無法闡明的真實,一切就只能在作者“不在場”的敘述中實現(xiàn)。因為無法接近和理解而選擇了不帶任何觀點,馬原采用虛構、很亂、感覺缺位等方式來表達作者的焦灼;同時也是在敘述中不斷復原神秘西藏的原貌以表達對真實不斷靠近的努力。吳亮也在《馬原的敘述圈套》中講到,盡管馬原在內(nèi)心深處懷著某種被人敘述被人揭露的愿望,而這種愿望“最好的實現(xiàn)方式顯然還是他自己的小說”[11],即是馬原把自己的愿望以文字顯現(xiàn)出來,而且只有用文字的敘述才能表達出來。
馬原的先鋒小說代表作《岡底斯的誘惑》以虛構人物、時間、場景、感覺缺位等話語形式,形成了文本結構的混亂,使讀者和評論者的解讀產(chǎn)生了新的變化。這種小說構造不僅具備操作的可能性,且以另類的思維方式帶給讀者全新的閱讀感受。正如吳義勤所言:“馬原的意義在于他是中國當代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形式主義者,馬原以他的文本要求人們重新審視小說這個概念。他試圖泯滅小說形式和內(nèi)容間的區(qū)別,并告訴我們小說的關鍵之處不再于他是寫什么而在于它是怎么寫的。他第一次把如何敘述提高到了一個小說本體的高度,敘述的重要性和第一性得到了明確的確認。”[12](P113)同時,也正是這種全新的“不在場”的敘述技巧表現(xiàn)出馬原對于神秘西藏接近的努力,對我們怎么敘述無法理解和靠近的“真實”提供了新的思路。
[1]蔡翔.馬原代表作·1980年代的舞蹈·序[A].馬原.馬原代表作·1980年代的舞蹈[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4,1 ~2.
[2]馬原.馬原代表作·1980年代的舞蹈[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4.
[3]馬原.馬原自選集·小說內(nèi)里[M].北京:現(xiàn)代出版社,2006.
[4]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5]馬原.馬原自選集·小說外表[M].北京:現(xiàn)代出版社,2006.
[6]賀仲明.中國心像:20世紀末作家文化心態(tài)考察[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
[7]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8]賀仲明.中國心像:20世紀末作家文化心態(tài)考察[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
[9]南帆.再敘述:先鋒小說的接地[J].文學評論,1993,(3):22.
[10]馬原.虛構之刀[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1.
[11]吳亮.馬原的敘述圈套[J].當代作家評論,1987,(3):42.
[12]吳義勤 .中國當代新潮小說論[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
A comment on the narrative of“Not Present”in temptation of gangdese by Mayuan
CAO Ya - ming1,XIAO Hui- qing2
(1.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Chaozhou 521041,China;2.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Jinan University,Guangzhou 510632,China)
Abstract:Temptation of Gangdese,the masterpiece of Ma Yuan’s pioneer novels,displays a characteristic narrative and raises a new change in interpretation of the novel among readers and critics.The narrative of“not present”in the book represents Mayuan’s effort to approach mysterious Tibet and anxiety of incomprehension,which embodies in applying a series of techniques such as“fiction,confusion and loss of feeling”,and reflects the feature of Mayuan’s pioneer novels.
temptation of gangdese;“not present”;narrative
I207.42
A
1673-9477(2011)02-0017-03
2011-04-12
曹亞明(1978-),女,湖南常德人,講師,文學博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藝思潮與文論。
[責任編輯:王云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