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作新
(三峽大學 長江三峽發(fā)展研究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亦聲字”是漢字體系中具有重要認識價值的結構類型之一?!耙嗦曌帧钡母拍钍汲觥墩f文解字》(下簡稱《說文》)[1]?!墩f文》未對“亦聲字”進行明確的界定,但在具體的文字說解中給予了分析說明。例如《說文·玉部》:
珥,瑱也。從玉,從耳,耳亦聲。(瑱,戴在耳垂上的玉。)
琀,送死口中玉也。從玉,從含,含亦聲。(琀即死者口中所含的玉。)
由此,后人即將“珥”、“琀”之類的文字稱作亦聲字。由實例可以看出,亦聲字是復合漢字,其顯著特征即在于提示音讀的構件,同時又具有顯性的表意功能。因此,亦聲字是以帶有顯性表意功能的聲旁(示源性構件)加注另一單純表義的形旁合成的漢字。[2]
許慎以降,亦聲字在學界受到了高度的關注和重視。宋代徐鉉、徐鍇在接受許慎亦聲說的基礎上,補充解釋了不少新的亦聲字。清代大家如段玉裁、王筠等也多有闡發(fā),至于現(xiàn)當代則更從亦聲的性質、功能、學術價值等方面給予了比較深入的探究揭示。但是關于亦聲字的表達方式與字義構成的研究卻涉獵未足,很有必要進行進一步的歸納認識。
本文以《說文》為對象,首先對其明確標注的亦聲字加以重新考察認定,繼而對所認定亦聲字的表達方式進行全面分析,并指出其“六書”的應得歸屬。
《說文》明確標注的亦聲字計有212個*此不包含“重文”中的亦聲字。此外,《幾(音shū)部》“鳧”,釋作“從鳥,幾聲”,當屬亦聲字。因為參其書例,部首偏旁不得充當單純的聲符,但可作為亦聲偏旁。如《句部》“拘”、“鉤”、“笱”是。因此,“鳧”應釋作“從鳥、幾,幾亦聲”。如此以來,《說文》中的亦聲字便可得213個。。綜觀《說文》中的亦聲字,其顯著特征是標示音讀的示源性構件在示音之外,又具有顯性的表意功能。這種示源性構件我們稱之為亦聲偏旁*亦聲字中具有示意作用的聲符,我們稱之為亦聲偏旁。。如果具有表音功能的偏旁在文字層面上與由此合成的整字沒有顯性的意義關聯(lián),那么,即使屬于文字孳乳關系,但孳乳生成的后起字也不屬于亦聲字類型[2]。因此,亦聲字的字義原則上或與亦聲偏旁的本義相關聯(lián),或與引申義(包括非理性的附加性意義成分)相關聯(lián)。例如:
齅,以鼻就臭也。從鼻,從臭,臭亦聲。(《鼻部》)
娶,取婦也。從女,從取,取亦聲。(《女部》)
“臭”,《說文·犬部》曰:“禽走臭而知其跡者犬也?!睋?jù)此,臭本指用鼻子辨別氣味,即今之“嗅”。亦聲字“齅”與其亦聲偏旁“臭”本義相同?!叭 北精C戰(zhàn)中割取所殺獵者的耳朵。原始的娶婦,或用武力,故以取為名。那么“娶”與亦聲偏旁“取”的引申義關聯(lián)。
根據(jù)上述原則對《說文》標注的亦聲字進行考察,發(fā)現(xiàn)尚存部分例外。究其原因,大抵是誤釋所致。誤釋者約有如下三種情形:
1.字形錯判的誤釋(8字)
方個,“旌旗杠皃。從|、方人,方人亦聲?!?《|部》)[注]《說文》的解說。下引同。此當是附加型的象形字,“|”像旗桿。
舌,“在口所以言也;別味也。從口,從干,干亦聲。”(《舌部》)按,干非聲。干當象口中舌頭之形。[注]徐中舒《甲骨文字典》以為木鐸中的鐸舌形。可參。
甫,“男子美稱也。從用、父,父亦聲?!?《用部》)按,甫或是田圃之圃的初文,像田上生艸木形[3]?!案浮狈锹暋?/p>
鷹,《說文》或以為“人亦聲”。按,非是。當為“瘖”省聲。[4]142
叀,“專小謹也。從幺省,屮,財見也,屮亦聲?!?《叀部》)按,甲骨文像紡磚形。
患,“憂也。從心,上貫吅,吅亦聲?!?《心部》)按,“串”當即“毌”(音“慣”)之變體,如此則患應為:從心,毌聲。[4]514
2.意義無關的誤釋(3字)
敡,“侮也。從攴,從易,易亦聲?!?《攴部》)按,易本蜥蜴,與敡之侮義無涉。此解作“易亦聲”,與亦聲字的總體特征相悖。相同的例子還有2個。
像,“象也。從人,從象,象亦聲?!?《人部》)按,象本“長鼻、牙”的南越大獸,即動物——象,與相似、相類的意義無關。
愾,“大息也。從心,從氣,氣亦聲?!?《心部》)按,氣非氣體之氣字,而是餼之本字?!墩f文·食部》:“氣,饋客芻米也。”所以,“大息”之愾非氣亦聲。[注]若是“氣亦聲”則符合亦聲的總體原則。
3.理據(jù)牽強的誤釋(3字)
蟘,“蟲食苗葉者。吏乞貸則生蟘。從蟲,從貸,貸亦聲?!?《蟲部》)
螟,“蟲食谷葉者。吏冥冥犯法則生螟。從蟲,從冥,冥亦聲?!?《蟲部》)
因此,《說文》標注顯示的亦聲字,去除誤釋,共有199個。[注]199個是對《說文》明確標注者重新考察的結果。《說文》的亦聲字遠不止此。據(jù)筆者考察,其會意字中即另有175字。參王作新《<說文>會意字中的“亦聲字”考》,載《學術交流》2009年12期。
漢字是表意體系的文字。在經(jīng)由單純結構發(fā)展為復合結構的過程中,漢字保留了圖像性的意象表達方式[5]34,例如:杲,“明也。從日在木上?!?《說文·木部》)杳,“冥也。從日在木下?!?同上)同時,作為記錄語言的書寫符號,漢字又突出地發(fā)展和強化了同漢語言的密切關聯(lián)。這種關聯(lián),一是體現(xiàn)于將漢字同語言的聲音形式結合起來,具體表現(xiàn)為用字的假借和構字的形聲合成;二是援用語言組合的表達方式來構成新的復合漢字。例如:皣,《說文·華部》:“艸木白華也。從華,從白。”即白、華——偏正結構;睡,《說文·目部》:“坐寐也。從目、垂。”即目、垂——主謂結構。
《說文》中的亦聲字在表達方式上大致可分為意象表達式和語言表達式二類。
意象表達式的漢字可通過偏旁關及的事物,在頭腦中喚起一定的意象。例如:“莫”,日落入茻中;“盥”,在盛水的器皿中洗雙手。
亦聲字中具有意象表達特征的例子甚少,僅見有4例:
莽,“南昌謂犬善逐兔艸中為莽。從犬,從茻,茻亦聲?!?《茻部》)
冠,“絭也,所以絭發(fā);弁冕之總名也。從冖,從元,元亦聲;冠有法制,從寸。”(《冖部》)按,冖,帽子;元,人頭;寸,手。冠可喚起手持帽子戴于頭上的形象來。
字,“乳也。從子在宀下,子亦聲?!?《子部》)按,《說文·子部》有從子、免聲者,即今分娩字,甲骨文即或從宀[3]1573,與此相參,“字”所呈現(xiàn)的子在宀下,大約是生子之象。
羞,“進獻也。從羊,羊,所進獻也;從丑;丑亦聲?!?《丑部》)按,丑,即“象手之形”。[1]310
語言表達式指復合漢字在意義表達上體現(xiàn)有語言的組合結構關系。語言表達式的復合漢字,在殷商文字里已不乏其例,而至于《說文》小篆體系,其規(guī)模數(shù)量便進一步的擴大了[5]36,44?,F(xiàn)代漢字里,“甭”、“孬”等即屬此類。即如今天的“招財進寶”、“好學孔孟”、“日進斗金”等民俗符號,也無疑與語言表達式的漢字組合在構成路徑和認知模式上大有關系,所不同的是“招財進寶”之類沒能組合為標記一個音節(jié)的漢字,而只是一種多音節(jié)成分構成的圖案。
《說文》中的亦聲字,大量采用了語言表達的結構方式,綜而觀之,其語言表達式的內部結構關系,表現(xiàn)有四種類型:偏正結構、主謂結構、動賓結構和并列結構。
1.偏正結構(124字)
偏正結構指的是亦聲字的亦聲偏旁與相合的形符在結構上表現(xiàn)為語言組合的偏正關系。偏正結構的亦聲字,可分為定中結構、狀中結構和補中結構三種。
(1)定中結構(85字)
定中結構即亦聲偏旁與形符在結構上表現(xiàn)為語言組合的定語與中心語的關系。例析時以“()·”表示?!?)”為定語性成分的標識,“·”為中心語成分標識。例如:
祏,“宗廟主也?!辉唬捍蠓蛞允癁橹鳌氖?,從石,石亦聲?!?《示部》)——“(石)主”。按,示即神主。
胖,“半體肉也。……從肉,從半,半亦聲?!?《半部》)——(半體)肉。
婢,“女之卑者也。從女,從卑,卑亦聲。”(《女部》)——(卑)女。
姻,“壻家也。女之所因,故曰姻。從女,從因,因亦聲。”(《女部》)——(女)所因。
娣,“女弟也。從女,從弟,弟亦聲?!?《女部》)——(女)弟。
阱,“陷也。從阜,從井,井亦聲?!?《井部》)——(阜上)之井。按,阱表達的是“在阜(陸地)上挖鑿的陷獸之井”,非地下出水之井。故段玉裁說:“于大陸作之如井。”[4]216
筑,“……從竹,從鞏,鞏持之也,竹亦聲。”(《竹部》)——(鞏持而擊)之竹。
(2)狀中、補中結構(39字)
狀中結構的亦聲偏旁與形符在結構上呈現(xiàn)為狀語與中心語的關系,補中結構即為補語與中心語的關系;前者以“[] ”表示,后者以“ <>”表示;“[]”為狀語性成分標識,“<>”為補語性成分標識,“ ”為中心語成分標識。例如:
齅,“以鼻就臭也。從鼻,從臭,臭亦聲?!?《鼻部》)——[以鼻]臭(嗅)。
劃(劃),“錐刀曰劃。從刀,從畫(畫),畫亦聲?!?《刀部》)——[以刀]畫。
煣,“屈申木也。從火、柔,柔亦聲?!?《火部》)——[以火](使)柔。
忘,“不識也。從心,從亡,亡亦聲?!?《心部》)——亡(消逝)于<心>。
憼,“敬也。從心、敬,敬亦聲?!?《心部》)——敬于<心>。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敬之在心者也?!?/p>
2.主謂結構(43字)
主謂結構指的是亦聲字的亦聲偏旁與相合的形符在結構上呈現(xiàn)為語言組合的主謂關系。例析時以“ | ”標識。例如:
誼,“人所宜也。從言,從宜,宜亦聲?!?《言部》)——言|宜。按,言指言行、思想。誼是義的古字。[4]94
憙,“悅也。從心,從喜,喜亦聲?!?《喜部》)——心|喜。
愷,“康也。從心、豈,豈亦聲?!?《豈部》)——心|豈(樂)。
懝,“騃也。從心,從疑,疑亦聲。”(《心部》)——心|疑。按,懝,即癡呆。
懭,“闊也?!瓘男膹膹V(廣),廣亦聲。”(《心部》)——心|廣。
傾,“仄也。從人,從頃,頃亦聲。”(《人部》)——人|頃。
汭,“水相入也。從水,從內,內亦聲?!?《水部》)——水|內(相入)。
轚,“車轄相擊也。從車從毄,毄亦聲?!?《車部》)——車(轄)|相毄。按,《殳部》:“毄,相擊中”。
坪,“地平也。從土,從平,平亦聲?!?《土部》)——土(地)|平。
3.動賓結構(22字)
動賓結構指的是亦聲字的亦聲偏旁與相合的形符在結構上呈現(xiàn)為語言組合的動賓關系。例析時以“ ”標識。例如:
殯,“死(尸)在棺將遷葬柩,賓遇之。從歹,從賓,賓亦聲?!?《歹部》)——賓(遇)歹(尸)。按,略同今鄉(xiāng)間設置靈堂,賓客與棺木前吊拜。
餽,“吳人謂祭曰餽。從食,從鬼,鬼亦聲?!?《食部》)——食(音sì)鬼。
糶,“出谷也。從出,從米翟,米翟亦聲。”(《出部》)——出 米翟。按《米部》:“米翟,谷也?!?/p>
化,“教行也。從匕,從人,匕亦聲。”(《匕部》)——匕(化)人。按,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云此字入《匕部》,“主謂匕(化)人者也?!盵4]384
4.并列結構(6字)
并列結構指的是亦聲字的亦聲偏旁與相合的形符在結構上呈現(xiàn)為語言組合的并列關系。例析時以“|”標識。例如:
奘,“駔大也。從大,從壯,壯亦聲?!?《大部》)——壯|大。按,駔,馬壯?!妒坎俊罚骸皦眩笠??!?奘中之壯、大并列。
奭,“盛也。從大,從皕,皕亦聲?!?《皕部》)——皕|大。按,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曰:“皕與大皆盛義也。”[4]137
舒,“伸也。從舍,從予,予亦聲?!?《予部》)——舍|予。按,舍,取施舍之舍義。給予、施舍則寬達。
咅,“相與語唾而不受也。從丶,從否,否亦聲?!?《丶部》)——丶|否 。按,丶(音zhù),表示絕止之義,與否(不)聯(lián)合表義。
匌,帀也。從勹,從合,合亦聲。(《勹部》)——勹|合。
綜上所述,《說文》注釋顯示的“亦聲字”,經(jīng)辨正而除去誤釋,計得199個。通過對199例的全面考察,可大略歸納其表達方式為意象表達式與語言表達式二類,而占據(jù)主導地位的則是語言表達式。語言表達式中,偏正結構數(shù)量最大,有124字,占62%;其次是主謂結構,有43字,占22%;再次是動賓結構,22字,占11%;并列結構較少,只有6字,占3%。至于意象表達式,便僅見4例,只占2%,為最少。
根據(jù)筆者考察,《說文》中的會意字,其表達方式或組合結構可以大致歸納為意象組合與語言組合兩大類型[5]34-37?!墩f文》中的亦聲字,經(jīng)考察分析而知,其表達方式與會意字相符。由此,從其組合表達,或者說從其字義的構成層面來說,按照“六書”歸類,亦聲字應可歸入會意字?!墩f文》以“從某,從某,某亦聲”的格式解說亦聲字,大抵即是以亦聲偏旁表意為主,示聲為輔的。所以,后世便往往有會意兼形聲,或形聲兼會意等兼類之說。
然而,亦聲偏旁畢竟與所記語詞(素)的聲音形式相關聯(lián),而且從發(fā)生的層面上來認識,亦聲字理當屬于形聲字。
亦聲偏旁首先是可以獨立使用的漢字符號。作為獨立的漢字符號,其職能在使用中逐漸擴大,從而使得它自身的表意功能因喪失單一性與明晰度而有所弱化。作為一種表意體系的文字,漢字一貫追求內容的明晰性和形式的區(qū)別性。這種追求,驅動和促進了在獨立漢字符號上加注形符而組合新字的生成方式,這種組合新字的方式也正是形聲字生成的最主要的動因和途徑。動態(tài)地考察,亦聲字也正是受著表意明晰和文字區(qū)別的驅使,在具有示源功能的字符上加注形符而生成的。因此,亦聲字在六書歸類上應屬形聲字。
至于形聲字是否可以進一步分類,若可分類,從何種認識角度出發(fā)分為哪樣一些類別?這是可以進一步去探究認識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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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王作新.漢字結構系統(tǒng)與傳統(tǒng)思維方式[M].武漢:武漢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