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竹平

新寫實作家的寫作源于作家對市民日常生活的反觀和對啟蒙敘事虛偽性的洞察，作家以更加理性的目光審視母性，使母性由圣壇走向了日常。以池莉論，她的母性書寫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以對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回歸和當下母性的實存為標舉。代表作有《煩惱人生》；第二階段是90年代中后期，具有女性意識的小說，以對母性歷史的沉入為特征的母性書寫，主要作品是《你是一條河》。

一、世俗的承擔

池莉的小說貫穿著對母性精神缺失的遺憾，她的成名作《煩惱人生》﹙《上海文學》1987年08期﹚，主要體現(xiàn)了母性在現(xiàn)實的艱難處境中，作為生活支撐和依靠的作用。其中，雖有對母親堅韌精神的贊頌，但總有一種不圓滿感?！稛廊松吠ㄟ^對現(xiàn)實生存環(huán)境諸如：住房、吃飯、擠車、獎金分配、小孩入托等等日常生活瑣事的描寫，凸現(xiàn)出生存的艱難。然而，在諸多的人生煩惱、精神頹敗的情形中，對于家庭來講，母性卻是一脈支撐和依靠的力量。而愛情、理想、情人則在現(xiàn)實的生存環(huán)境中被擠兌了：“雅麗怎么能夠懂得他和老婆是分不開的呢？普通人家的老婆就得粗粗糙糙，沒有半點身份架子，盡管做丈夫的不無遺憾，可那又怎么樣呢？”、“你遺憾老婆為什么不鮮亮一點呢？然而這世界就只有她一個人送你和等你回來”，“他的家，他的老婆！盡管是憔悴、愛和他扯橫皮的老婆。此刻，花前月下的愛情，精神上微妙的溝通，等于遠離這個饑餓困頓的人”。①這其中雖有對生活的無奈和妥協(xié)，然而更多的是對母性力量的肯定。呈現(xiàn)出的是，男人被環(huán)境擠壓之后的最后依托和無奈的選擇。人在其中已喪失了作為人選擇的主體性。雖然印家厚有殺死妻子的一脈寒意，然而其精神的超越性卻被生存之煩掩蓋了，母性最終成了世俗中的拯救力量。

二、養(yǎng)與教的尷尬

《你是一條河》﹙1995年﹚是池莉的“沔水鎮(zhèn)”故事之一，這是一部力贊母性偉大的作品。然而她講述的卻不是一位母親如何拉扯大八個孩子的故事，而是在養(yǎng)與教、文明與愚昧的辨別中，消解了已成范式的傳統(tǒng)作家關(guān)于圣母的心理反應(yīng)。在這部作品中，池莉在對母性歷史的追溯和對母性生存堅韌性的描寫中抽象出了母性的本質(zhì)，表現(xiàn)出偏離傳統(tǒng)規(guī)范更關(guān)注女性生命體驗的走向。

《你是一條河》中浸洇著明顯的女性意識，在歷史的追溯中創(chuàng)造了典型化的母性形象。從而背離了80年代中后期“生活流”描寫的初衷，其情境的設(shè)置已表現(xiàn)出回歸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典型的趨向：地點是商業(yè)古鎮(zhèn)“沔水鎮(zhèn)”，時段是文革期間、丈夫死后、自然災害、政治災害并發(fā)時期，人是底層母親辣辣和八個孩子組成的家庭及小叔子、老朱等人。突出了環(huán)境上的艱難，抽掉了所謂傳統(tǒng)文化以及政治等因素（某種程度上，辣辣是與文化、政治環(huán)境隔絕的）的影響。在這里母性成了生存的本源性力量。在丈夫去世之后，面對八張嗷嗷待哺的小口，辣辣試圖通過自殺來逃避責任的承擔。然而母性本能的覺醒，使她放棄了這種選擇，承擔起為母的職責。這也是薩特人道主義的基本內(nèi)涵：即自由選擇中的責任和義務(wù)向度。在那樣的年代里生存成了她生命的全部內(nèi)容，首先，她必須承擔起八個孩子的生計問題：“活下去”是她具體而堅實的母愛。如戴錦華所言：“文革對于三十歲突然守寡，必須將八個孩子拉扯大的辣辣來說，那不是機遇，也不是災難，只是她必須去應(yīng)付的變故”。②辣辣憑借著自己的艱辛和身體換取一家八口的生存，在辣辣那里性成了謀生的一種手段，而不是愛情的自然表達，所以她拒絕了酸腐的、手不能拿、肩不能挑的小叔子，而選擇了糧店老李的“米袋子”。這不僅使人想起柔石的小說《被奴隸的母親》，性之于她們具有同等的意義。然而，辣辣的這種交換，卻換來了女兒冬兒的鄙視，這也是造成她們母女嫌惡的主要原因。在傳統(tǒng)文化中，母親是圣潔的，母親的性愛只限于父親，父親之外的性是不道德的。但是，冬兒永遠也無法理解一個母親的辛酸，正如方方所言：“我的小說，主要反映了生存環(huán)境對人的命運的塑造?！蓖浦诔乩虻膭?chuàng)作也成立，生存處境的制約決定了辣辣只能成為這樣的母親。所以在辣辣身上側(cè)重體現(xiàn)的是一個母親養(yǎng)的困難。池莉正是把生存困境推到了極致，從而顯示出母性力量的本源性和堅韌性，表現(xiàn)出典型環(huán)境對母性人格的塑造和精神狀態(tài)的影響。

三、母性批判的動因

池莉塑造辣辣這一母親形象，是為了進行母性批判，是為了對母親角色重新思考。進而去反思社會、反思文化、反省女性生命自身。

其一，在現(xiàn)實生活中，池莉就是一位另類的母親和家長。在養(yǎng)育女兒的過程中，她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育女經(jīng)”。她對女兒的教育重在精神的引導，推崇“快樂教育法”。她認為每個孩子都是唯一的，要保留她的個性。而家長能夠做的就是建立良好的生存環(huán)境、生存方式和生命態(tài)度。對此她曾經(jīng)說過一句感人至深的話：“如果她盛開需要肥沃的土壤，那么我情愿腐朽在她根下?！边@就表明她是一位非常重視女兒精神成長的母親。在《來吧，孩子》中她寫道：“衣食是一種大事，勤儉是一種美德，心靜是一種大氣，寬容是一種真愛，知曉是一種美好。”③那么，辣辣身上缺少的正是對子女的寬容和知曉，她并不真正把子女當作一個人來看待，她也不了解每個孩子的個性和生命欲求，對待子女只有打罵，她不了解冬兒對書的熱愛，而在她最心愛的書上吐痰。為了生存，她縱容社員偷盜，最終把兒子送上了刑場。由于她的愚昧，致使福子夭折，貴子自閉，懷孕后遠嫁他鄉(xiāng)。所以，在這里既有對母親生存艱難的同情，同時更多的是一種母性批判。是對母性精神的深層反思。這其中有辣辣的自審，也有同為母親的池莉的自我審視。

其二，這種批判還在于民族集體無意識之中對地母原型的構(gòu)想之于個人心理結(jié)構(gòu)的影響：“原型不僅是一種動力，一種如在宗教中，那樣的影響人類心理的直接力量，而且與一種無意識觀念相一致，在象征即原型意象中，它所傳達的意義，只能被高度發(fā)展了的意識作出概念性的理解，而且還得付出巨大的努力……她是以神話的方式、以原始意象、以象征來經(jīng)驗世界?！雹苋缤瑑簩δ赣H的觀照源于父權(quán)視野下的圣母想象而忽視了自己母親的處境。作為父權(quán)文化的擁護者，再加上母親精神引導的缺失，使冬兒并不能真正理解母親，即便她也作了母親，也不能真正與母親在精神上溝通。就作者自己的價值立場來看她的態(tài)度仍然是矛盾的，雖然她竭力凸顯母親的生存之苦，但對辣辣的精神貧瘠同情而無法認同。作者也讓辣辣為此付出了代價：福子的死，貴子的遠嫁，冬兒的訣別，得屋的發(fā)瘋，社員被槍斃，四清出走，這些無疑是對她所有付出的否定。

其三，這種批判的心理動因還來自父權(quán)文化立場。如張德祥在《新寫實的藝術(shù)精神》中所言：“文化場中，場是一種環(huán)境、是一種無所不在的存在，場中之物，不無場性，反過來，非有場性便不能在場中生存?！雹?0年代，雖然父權(quán)文化已失去了統(tǒng)攝作用，但它對人類心理的影響仍然存在，母性的生命、心理需要在這樣的境遇中受到了壓抑，這恰恰證明了這種文化境遇的不合理面，那么，冬兒再以父權(quán)的道德標準去評判母性時，其行為就顯得乖謬：肉體的出賣顯然有悖于圣母的規(guī)范；以及偏愛體貼自己的社員，對社員偷盜行為的默許；與朱老頭心靈相恤的私情；這些都不符合父權(quán)社會對母性的要求。由此可見，父權(quán)文化刪減了母性豐富的人性內(nèi)涵，這其中潛含著對文化的叩問和批判，謝有順在論述個人與文化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時說：“每個人所生活的文化境遇，仿佛都是一個巨大的繭，把自我囚禁在里面，這個繭導致人不但不能順暢地與他人交流，甚至與自我的交流都疏離了?！雹拮鳛楸磺粲谖幕O中的冬兒只看到父權(quán)文化對母性的正面要求，而忽略了處境對母性生存的抑制性和遮蔽性，同時，母親的不公正待遇又使她不能謹慎地對父權(quán)文化反思，而由道德標準而不是內(nèi)在自然力量決定的傳統(tǒng)文化品格，必然導致其在世俗化、日?；榫持酗@示出衰弱的生命力，因此，從文化世俗化的意義上來看，新寫實對父權(quán)文化的批判是極有深度的。

總觀新寫實小說的母性書寫，作家從處境與母性的關(guān)系入手，在對現(xiàn)實與歷史的鉤沉中，抽象出母性作為生存支撐和依靠的積極意義，以及作為母親的生養(yǎng)功能這一最本質(zhì)的母性內(nèi)涵，作家對父權(quán)文化的批判是極其深刻的。這印證了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的闡述：“母愛不是‘直覺的’，‘天生的’，在任何情況下，‘天生’這兩個字均不適于人類，母親對小孩的態(tài)度完全決定于母親的處境以及對此處境的反應(yīng)?！雹?/p>

四、拯救還在路上

在80年代中后期，新寫實作家以其平民意識、日常化意識對啟蒙文化進行挑戰(zhàn)，從而顯現(xiàn)出群眾生活的神圣性方面。然而，這一代作家并沒有真正完成自我撕裂，而是處于啟蒙意識向平民意識過渡階段。表征有二：一是文本中對冬兒、來雙瑗等啟蒙者的執(zhí)著迷戀；二是對男性的態(tài)度。

一方面，在新寫實作家筆下，冬兒、來雙瑗等作為啟蒙者、道德評判者浮現(xiàn)于文本之中，在某種程度上也折射出作者的情感取向，雖然對她們不無反諷的嘲弄。零度敘述是新寫實作家的敘事格調(diào)。然而，海德格爾認為，人在面對事物時，事物不可能被置于“觀看”的視野之外，而在“看”中必須有一種在先的領(lǐng)會，稱為“先行具有的意圖和信念”。⑧日常化寫作者“看”出來的，與其說是日常生活的原生態(tài)，不如說是一種日常生活觀，本質(zhì)上也是一種價值觀和一種新的意識形態(tài)。冬兒、來雙瑗以隱含作者的身份潛入文本，她們對母性的態(tài)度也反映了作者本人的困惑，即這種與母性的認同只是表面上的，而不能獲得真正的精神溝通，但在敘述中，母性的生存邏輯常使啟蒙者的理性說教顯得蒼白。如來雙瑗靠來雙揚交付原單位的管理費等，但是母親對這些啟蒙者的迷戀以及她們最終所作出的選擇，也間接地表明了作者對冬兒、來雙瑗價值取向的認同。在文本中顯現(xiàn)出價值判斷的兩難，而態(tài)度的游移表現(xiàn)的恰是精神的虛弱和蒼白，從而也削弱其文化的批判力度。所以，深入新寫實精神的內(nèi)核，我們可以看出，新寫實作家缺少的正是這種母性基本原則和范式的建立，和對母性生命的追問。在對父權(quán)文化和母性的批判與認同中，其目標是空無的，因此，在虛構(gòu)的批判之后又回歸到了她們所批判的父權(quán)文化本身。

另一方面，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文本《煩惱人生》、《太陽出世》中作者以平民意識觀照文本中的男女，給予他們的生活以客觀的呈現(xiàn)。90年代中期以后，由于女性意識的加入，作者則讓母性以俯瞰的姿態(tài)充當了父權(quán)家庭的拯救者。對母性形象注入了極大的同情與理解，主要體現(xiàn)在男性形象的塑造上?！渡钚恪分虚L兄來雙元靠妹妹養(yǎng)活全家，弟弟來雙久靠姐姐吸毒，唯一的成功男士卓雄洲在性較量中也成了卑瑣的存在?！赌闶且粭l河》中男性形象更是無一可觀：且不說被槍斃的社員，出走的四清，更有抓住歷史機遇的王氏叔侄，然而一殘一瘋證明了歷史非理性對庸眾的戲弄，從而反證了母性原始文化的實在性及其拯救意義。然而，這并不是作者理智的歸處，母性對物質(zhì)性的片面執(zhí)著仍被視作文明的對立面，從而失去了拯救的可能。因此，從母性角度來看，她們也違背了創(chuàng)作的初衷，并沒有真正完成對啟蒙理性的撕裂與超越，對真理的尋找與歸向的悖反，再次證明了拯救的虛幻。

因此，綜觀新寫實作家的母性書寫，雖能在生存本體意義上表現(xiàn)母性的生存艱難，但對其精神缺失不無遺憾。在對母親生養(yǎng)功能的肯定中，試圖完成對這種生存狀態(tài)的超越，然而不論是啟蒙者還是母性自身，其最終的精神指向仍是父權(quán)文化，而不是一種新的文化形態(tài)作為拯救與回歸之路。

注釋：

①池莉著，《池莉文集：細腰》，江蘇文藝出版社，2002年。

②戴錦華著，《神圣的煩惱人生》，《文學評論》，1999年第6期。

③池莉著，《來吧，孩子》，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

④埃利?！ぶZ伊曼著，《大母神—原形批評》，李以洪澤，東方出版社，1998年。

⑤張德詳著，《新寫實的藝術(shù)精神》，《文學評論》，1998年6月。

⑥謝有順著，《我們時代的恐懼與慰藉》，http://www.sina.com.cn.2002/07/17。

⑦【法】西蒙娜·德·波伏娃著，陶鐵柱譯，《第二性》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

⑧陳家琪著，《話語的真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