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仿

(中國計量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浙江杭州310018)

在當代西方科學哲學領(lǐng)域,對傳統(tǒng)科學哲學反思始終沒有停止。從哈耶克的《科學的反革命》到庫恩《科學革命的結(jié)構(gòu)》,再到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無一不建立在科學人性化的基礎(chǔ)上。而意會認知哲學理論的提出,更是引起了科學認識論上的革命,因此,提出意會哲學之說的波蘭尼和哈耶克、波普爾并稱為“朝圣山三巨頭”。意會認知理論為認識論乃至一般意義上的哲學研究開辟了新天地,是認識論發(fā)展史上的“哥白尼革命”。

一、意會認知的基礎(chǔ)——意會知識

波蘭尼(M.Polanyi,1891-1975年)出生于匈牙利布達佩斯的一個猶太人家庭,家庭生活頗為富足。他先從事物理化學的研究工作,后轉(zhuǎn)向社會科學領(lǐng)域。1958年發(fā)表了《個體知識》,系統(tǒng)闡述了意會認識問題,引起了廣泛的關(guān)注,其后又相繼發(fā)表了《人的研究》(1959年)、《超虛無主義》(1960年)、《意會的范圍》(1966年)、《識知與存在》(1969年)等著作,進一步發(fā)展了意會認知理論,使其逐步建立系統(tǒng)的意會認知哲學。

波蘭尼的意會認知哲學以意會知識為基石,層層遞進,不斷深入。對于意會知識,波蘭尼認為:“人類的知識有兩種。通常被說成知識的東西,像用書面語言、圖表或數(shù)學公式表達出來的知識,僅僅是知識的一種形式;而不能系統(tǒng)闡述出來的知識,例如我們對正在做的某事所具有的知識,是知識的另一種形式。如果我們稱前一種知識為言傳的(Explicit)知識,則后一種為意會的(Tacit)知識?！盵1]在此,波蘭尼提出了意會知識之說,認為人類的知識是由言傳知識和意會知識兩部分組成,并且界定了這兩類知識之間的區(qū)別。在波蘭尼看來,人類的知識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依靠邏輯推論得出的言傳知識,另一種則是需要依靠直覺領(lǐng)悟才能獲得的意會知識。不僅如此,波蘭尼在承認意會知識的同時,又賦予意會知識新的意義。意會知識較言傳知識具有邏輯優(yōu)先性。這種優(yōu)先性體現(xiàn)在人類在獲得理解力的前語言階段和后語言階段。首先,在嬰兒期間,人對于周圍事物的理解表面上看是通過一些明確的暗示學到的,實際上對于言傳知識的理解,取決于我們對這類知識的理解。雖然在前語言階段,嬰兒對言傳知識的理解并不比黑猩猩強,但是不斷增強的C類學習能力(隱性知識的學習能力,在波蘭尼看來似乎是一種天生的頓悟),最終使嬰兒會超過動物?！叭祟愊鄬τ趧游锏木薮髢?yōu)勢卻是起因于他原始的非言述官能中的一點幾乎難以覺察的優(yōu)勢?！盵2]這種非言述的官能能力并非來自于語言的應用,在波蘭尼看來,這種能力在嬰兒期表現(xiàn)為“潛能”,是人內(nèi)在的一種潛能,通過一定的方式習得。其次,在人學會了語言之后,在言傳知識領(lǐng)域,意會認知能力的重要性日益彰顯?！皼]有人會信服一個他不能理解的證明,而記住一個我們并不信服的數(shù)學證明不能給我們的數(shù)學知識增加任何東西?！盵2]“意會認識實際上是個體的一種理解力(understanding),是一種領(lǐng)會、把握經(jīng)驗,重組經(jīng)驗,以期達到對它的理智的控制的能力。心靈的意會能力在人類認識的各個層次上都起著主導性的、決定性的作用?！盵3]

無獨有偶,中國古代的意會大師莊子提出了“不知之知”,并且認為這種“不知之知”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對于波蘭尼的Explicit和Tacit的中文翻譯就來源于此?！笆乐F著,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有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莊子。天道》)按照莊子哲學的理解,“知”有兩種:一是即關(guān)于事物的明晰、是非的普通的知,是可以言傳、可以辯論的;二是“不知之知”,即是超越言述官能范圍而達到的更深層次的“知”。應當強調(diào)的是,“不知之知”并不是“無知”,而是一種“意會認知”。正所謂“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莊子。天道》)。

莊子哲學思想中的“知”從某種意義上相當于波蘭尼所說的言傳知識,這一類型的知識可以通過言述以及其他的形式為我們所獲得,但是我們所獲得的此類知識只是“大知”的形式,還無法形成意會知識。在“知”與“不知”的關(guān)系上,莊子同樣不是停留在“知”的層面上,而是首先強調(diào)要有“知”到“不知”的境界提升,因為“可以言傳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莊子。秋水》),對于物的認識總是一個不斷進步的過程,從純粹的物理知識上的了解,逐步上升到對物的精確的理解,這是認識的必經(jīng)之路。但是莊子也認為“不知之知”或者說“意會之知”能夠通達對物的準確理解,這一點是言傳知識所不具備的。緊接著,莊子又指出“言者”所以在“得意”。在對待言傳知識和意會知識的層次關(guān)系上,莊子認為言和意的關(guān)系應該是“得意忘言”“得魚忘筌”的關(guān)系,語言只是我們獲得意義的工具,一旦我們掌握了解了它所要表達的意義,語言在傳遞中的作用就完成了。再者,從宏觀上來說,就是要盡力達到認識的“天為”,而非“人為”。因為人為的是刻意的。“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yǎng)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患?！?《莊子。大宗師》)人為的知識最多只能保養(yǎng)其所不知的壽命之數(shù),而不能盡天年,不至中道夭折的,這可算是盡了知識的能事了。但即使是這樣,如果只是依靠知識,還有意想不到的患難。所以必須有忘卻知識而純?nèi)巫匀坏囊鈺?才會有“真知”。

波蘭尼意會認知哲學中對知識的主體特征的回歸,正是兩千多年前莊子思想所強調(diào)的,在這一點上,一中一西,一古一今,相得益彰。

二、意會認知哲學的基本結(jié)構(gòu)

在說明意會知識相對于言傳知識的重要性之后,波蘭尼開始了對意會認知哲學的建構(gòu),在建構(gòu)的過程中,他受到了心理學派的啟發(fā)。主要的影響來自于皮亞杰的認識發(fā)生心理學當中的某些觀點,特別是在其哲學思想產(chǎn)生的早期。其中最主要的影響來自于格式塔心理學派中的整體論觀點。它把直覺理解為從一個整體(a whole)出發(fā)來理解部分(parts)、從綜合體(a comprehensive entity)出發(fā)來理解各個細節(jié)(particulars)的過程。但在主體和客體的關(guān)系問題上,格式塔心理學的觀點傾向于認為主體是被動接受客體的信息反饋,波蘭尼則認為,認知者在認識的過程中,能夠主動將各個部分融合成一個整體,并且形成對某一綜合體的整體認識,在認識的過程中,認知者能夠最大限度發(fā)揮自身的意會能力。波蘭尼便從人的活動和觀察兩方面來闡述意會認知哲學的基本結(jié)構(gòu),主要由三個部分組成。

(一)覺察連續(xù)統(tǒng)一體

波蘭尼認為,意會認識包括兩種意識,附帶覺察(Subsidiary awareness)和集中覺察(Focal awareness)[4]。在人的認識活動中,由于人的直接注意而被認知者直接覺察,稱為集中覺察,與此同時,也有一些因素只是作為附帶的因素被主體覺察,就稱為附帶覺察。附帶覺察和集中覺察的關(guān)系在于“當我們由于注意某種另外的東西B而相信我們也覺察了某種東西A時,我們不過是對A的附帶覺察。因此,我們集中注意的東西B有A的意義。我們集中注意的對象B通常是可辨析的,而附帶覺察的東西A可能是不可辨析的。這兩種類型的覺察相互排斥:當我們轉(zhuǎn)移我們的注意力集中到一直附帶覺察的東西時,它就失去了附帶的意義。簡言之,這就是意會認知的結(jié)構(gòu)”[5]。對于附帶覺察和集中覺察的關(guān)系,波蘭尼也列舉了很多的例子。鋼琴家在彈奏音樂時,他集中注意的是正在彈奏的音樂,附帶覺察的是正用手指彈奏的琴鍵。如果整個過程翻過來,集中覺察的東西和附帶覺察的事物調(diào)換一下,那么我們的行為就會是一片混亂。這個案例說明在一個認識活動中,附帶覺察和集中覺察是相互排斥的,但是在不同的活動中,兩者又是可以相互轉(zhuǎn)化的。集中覺察和附帶覺察在人的認知中成對出現(xiàn),它們像磁體南北極一樣,組成了“覺察連續(xù)統(tǒng)一體”。

(二)活動連續(xù)統(tǒng)一體

波蘭尼把人的活動分為概念化(Conceptual)活動和身體化(Embodiment)活動。概念化活動(Conceptual):認知主體運用語言表達的活動,其核心是自我對意義的確定;身體化活動(Embodiment):非語言行為的認知活動,工具的使用也是身體化活動的延長。概念化活動和身體化活動在人的活動中成對出現(xiàn),它們組成了“活動連續(xù)統(tǒng)一體”的兩個極。

(三)知識連續(xù)統(tǒng)一體

知識連續(xù)統(tǒng)一體是在綜合以上兩個統(tǒng)一體的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見圖1。

圖1 意會認知結(jié)構(gòu)圖

當集中覺察和概念化活動相結(jié)合時,產(chǎn)生了言傳知識,當附帶覺察和身體化活動相結(jié)合時,就會產(chǎn)生意會的知識。由于每一個實際覺察和活動都分別是各自兩個極的混合物,言傳知識和意會知識是共同組成里人的知識?！爸R的連續(xù)統(tǒng)一體是由言傳和意會為兩極所組成的連續(xù)統(tǒng)一體?！盵5]

波蘭尼通過邏輯分析的方法,層層剖析,賦予以個體為載體的意會認知以完整結(jié)構(gòu)。知識特別是意會知識的獲得依靠個體自身活動和意識參與,在這一點上,圖1中的幾種活動和覺察的相互作用,在波蘭尼看來就是知識的識知(knowing),從這一個層面講,意會知識又是帶有個體獨特性特征的認知。莊子說:“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獨來獨往,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莊子。在宥》)基于對“不知之知”——道的認識,需要個人獨自的體驗和意會,意會之知依附于個體的感悟中,任何別人都不能代替這種感悟。接著,莊子在其思想中也多處表達了意會知識的靜默性、無窮性、整體性、交流的直接性等特征,其中對意會之知的整體性的論述和波蘭尼對意會知識的看法有異曲同工之處。波蘭尼強調(diào)意會認識的整體性,借鑒格式塔心理學的整體觀點, “意會知識的結(jié)構(gòu)在理解活動中表現(xiàn)的極為清楚?！巡贿B貫的局部理解為完整的整體”[6]。莊子非常強調(diào)意會知識的整一性,對意會之知的把握,是在整體的高度上了解所要知曉的事物。只有把部分寓于整體之中,才能真正洞悉事物的本質(zhì)?！澳虾Ｖ蹫橘?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莊子。應帝王》)認為意會之知是一個不可言說的整體,若用概念語言分解意會內(nèi)容,如同給混沌鑿竅,“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

三、意會哲學的莊子思想上回歸

對于如何由“知”上升到“不知之知”,莊子認為依次要經(jīng)過“忘知”“虛靜”“通神”“邀游”“合一”“至美”[5]六個階段。在莊子看來,意會之知的形成離不開“知”的輔助,但是它更強調(diào)精神能量在形成意會認知中的重要作用,人只有“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莊子。大宗師》),據(jù)此,通過心齋的方式才能與神相遇,從而體會到至美的境界。波蘭尼在論述意會知識和意會認知時,也十分強調(diào)精神或者說創(chuàng)造力在形成意會知識中的重要作用。波蘭尼借助于格式塔心理學的整體理論和皮亞杰的認知行為理論,對從事科學研究的科學家群體進行了細致的分析,他發(fā)現(xiàn),在科學探究過程中,科學家的直覺能力對其所從事的科學工作有重要的意義,甚至有些時候,這種在工作中形成對研究對象的洞察力直接決定了科學家成就的取得。不僅如此,意會認知在波蘭尼看來,也是一種藝術(shù)行為,因為意會知識的個體性,使得意會知識具有了美(intellectual beauty),那么,人們對知識的追求就是對美的追求,這是知識的理性內(nèi)核。波蘭尼認為沒有對美的至善追求,任何偉大意義的科學發(fā)現(xiàn)都是不可取的。

對波蘭尼意會知識以及意會認知結(jié)構(gòu)的解讀是波蘭尼哲學的基石,但蘊含在這些理論背后的哲學思想才是最有價值、最有意義的部分。波蘭尼建構(gòu)意會認識并不是要生成一個一成不變的體系,而是希望在認清意會知識的特點和結(jié)構(gòu)之后,能夠整合個體在認知過程中的對“我”的態(tài)度的回歸,進而推給到整個人類,達到知與在(Knowing and Being)的統(tǒng)一。波蘭尼用內(nèi)居(in-dwelling)連接知與在。所謂內(nèi)居,是指我們在認識對象時,只有將對象同化于我們的認識活動中,同時也將自己內(nèi)在地投射于對象,這就是一種雙向的“存在于內(nèi)”[7]。簡單來說,就是物我的互化,是認識主體與客體融合為一體的過程。但這種轉(zhuǎn)化要經(jīng)歷一個不斷深化的過程:首先是外在的我與他物的關(guān)系。認識更進一步達到“我-你”的關(guān)系之后,主體進入了內(nèi)居的層面,認識主體把自己投入到特定的認識對象中去。第三層,也是最高的境界——歡會神契(conviviality)。這是一種靜觀(contemplate),在這層面上,我與物融合為一,達到“游心于物之初” “萬物與我齊一”的最高點。波蘭尼說,意會認知理論建立起從自然科學不間斷地過渡到對人性的研究。通過“我-它”與“我-你”卻根植于主體對自己身體的“我-我”意知,它就填平了“我-它”與“我-你”之間的鴻溝。這代表了最高層次的內(nèi)居。

莊子哲學思想中的出處體現(xiàn)著“忘我”“忘物”的游士思想。其哲學中所表現(xiàn)的既入世又出于世的思想,也是對“物我”關(guān)系的洞明。他認為萬物一體,在《莊子。齊物論》所記載的莊周夢蝶的故事中,可以看出莊子在重視直覺觀念的同時,也主張“物我齊一”的思想。即把自己的形體看做也許是蝴蝶夢中的幻想,又有身外的蝴蝶。既不能確知有“我”,也不能確知有“物”,“我”“物”在莊子看來是無法區(qū)分的。最終是要消除大小、長短之分,擯棄“我物”之分,達到逍遙游。

四、結(jié)語

波蘭尼的意會哲學是以活動著的個體人為中心,具體分析個人日常行為中的意會認知體驗,強調(diào)其中的理解成分。意會認知結(jié)構(gòu)是由人身心的系統(tǒng)動態(tài)運動構(gòu)成。從這一點上看波蘭尼的意會認知哲學屬于微觀意會論。莊子的意會認知以及意會知識的目的在于把握“廣廣乎其無所不容也,淵乎其不可測也”,《天道》的“道”,把握宇宙發(fā)展的根本規(guī)律。我們稱這種以“道”為核心,以開拓無限認識空間為著眼點的意會理論為宇觀意會論。

盡管波蘭尼的意會認知哲學在很多方面和莊子的哲學思想有雷同之處,但是因為他們處在不同的歷史時代以及不同的文化背景,使得他們的哲學思想在很多方面也有明顯的不同。首先,著眼點的不同。波蘭尼的意會認知哲學著眼于認識空間,而莊子哲學的意會認識著眼于認識過程(時間)。其次,角度的不同。波蘭尼對意會知識的表述涉及了科學哲學、心理學、社會科學等;而莊子主要是通過列舉日常生活中的意會知識的例子,以使讀者了解這種不可言傳的真實含義。再者,論述的方式不同。波蘭尼通過西方哲學特有的邏輯分析方法,莊子則是典型的東方哲學的直覺思維分析,通過寓言、卮言、重言表述意會認知。雖然有諸多的不同點,但是波蘭尼哲學思想中體現(xiàn)的思想還是值得我們反思。在波蘭尼的哲學中,我們能夠找到莊子哲學的意蘊。不過,波蘭尼哲學也不是對莊子哲學簡單的復歸,而是新的理性揭示和重構(gòu)。波蘭尼用科學的方法把莊子哲學中不可言說的東西說出來了。這對中國文化“接著講”有啟示作用。

[1]Michael Polanyi.波蘭尼講演集[M].彭淮棟,譯.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5:5-6.

[2]Michael Polanyi.Personal Knowledge[M].London:Routledge,1958:56.

[3]郁振華.走向知識的默會維度[J].自然辯證法研究,2001 (8):6.

[4]Michael Polanyi.個體知識[M].許澤民,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0:102.

[5]劉仲林.意會認識論:當代認識論熱點[J].自然辯證法通訊,1992(1):15-16.

[6]Michael Polanyi.人之研究[M].彭淮棟,譯.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5.

[7]Michael Polanyi.科學、信仰與社會[M].王靖華,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