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明
《背影》傳達父愛樸質(zhì)動人,讀之催人淚下。論其構(gòu)思,甚為精巧細膩,而又藏巧于拙,化方為圓,不露絲毫斧斫之痕,實在令人嘆服。
父愛,無疑是深沉含蓄的,并且“愛”本身便是無可觸及的抽象事物。化無形為有形,如何將“父愛”變?yōu)榫唧w可感知的物象呢?朱自清先生巧妙地選擇了普通得令常人忽視的“背影”。
“背影”無疑是共性與個性結(jié)合最為寬泛的物象,人的相貌各異,朱自清先生的父親的容貌也許很難喚起讀者心目中“父親”的形象,而“背影”則是人與人之間共性最強,同時又突現(xiàn)個人風(fēng)貌的絕佳形象。拋開具體的容顏,只在我們眼前描繪出一個艱難爬過月臺的穿著樸素的中年發(fā)福的男子的背影,這“背影”中包含的濃濃質(zhì)感已經(jīng)不再是朱自清的父親了,而成為所有讀者心中父親的形象,從而引起強烈的情感共鳴?!氨秤啊焙魡境鑫覀儗τ谧约焊赣H的一份理解,一份思念,一份感恩,一份傷感,這正是文章感動千萬讀者的根本所在。
“背影”是一個特殊的意象,因為“背影”只有在轉(zhuǎn)身的前提下方才可見,而轉(zhuǎn)身之際就是正式辭別之時?!镑鋈讳N魂者,惟別而已”,江淹道出的離別之苦,恰可以注釋“背影”出現(xiàn)時的心境。不是所有的離別都可見“背影”包涵的深情,那種一聲“道別”便分道揚鑣者,是只見前程,不見背影的。惟有“執(zhí)手相看淚眼”的不舍,才能“目送故人青山去”,才能寫出“雪上空留馬行處”的動人詩句,才能體味到漸行漸遠迷蒙在人海中的背影所包藏的催人淚下的意蘊。
背影愈遠,情感愈濃,直到背影消逝,方知心已破碎。但僅僅只是見到“背影”的離別,未免司空見慣,“前人之述備矣”。然而襯上家道中落、父親賦閑、祖母亡故的蕭然背景之下的離別,自然更為揪人心疼,離別便添一份悲愁,背影也自多了些許沉重。
家境破落未若由盛而衰更顯凋殘,中年失業(yè)未若由官而民更添炎涼,再加慈母故去,兒子孤傲自為,作為一家頂梁柱的父親,連可傾訴的對象都沒有,實在凄慘萬分。縱觀全文,父親只說了短短五句話,未有一句提及心中所慮和生活之艱難,可是再聯(lián)系文中的“情郁于中”,便可知心力交瘁的中年父親經(jīng)歷了怎樣的苦痛。朱自清先生在行文時,藏而不發(fā),文章內(nèi)蘊雋永深蓄,令人讀罷掩卷,回味之余,仍覺心酸。
可是當(dāng)我們讀了《春》《荷塘月色》之后,再讀《背影》,又會生出疑惑。朱自清先生不是不善于駕馭濃情的文字的,為什么《背影》中幾乎無修辭、無華麗的詞句呢?為什么文章中簡單的“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能留給讀者深刻的印象?
如果想讓帶有普遍意味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在文中凸顯出來,那么文中就不能出現(xiàn)任何搶奪“背影”的濃色和描寫,甚至連父親的外貌都省去不寫。《背影》一文,像極了黑白底色的影片,通篇簡單淺色調(diào)地敘寫,讓這“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由生活中的不顯眼,變成文章中的極醒目。倘若,通篇以彩筆勾描,這“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無論如何也不會留深刻的印象給我們了。
此外,《背影》一文中還有兩處顏色,“紫毛大衣、朱紅的橘子”。在朱自清黑白影像的構(gòu)圖中,這“紫色”、“朱紅”無疑也是因為凝著父愛,而作為凸顯的意象著意加了修飾。
古人語“佳句傷意”,如果心中郁結(jié)百轉(zhuǎn)深情,提筆寫情時,卻偏要分出情緒的三分之一(甚至更多)去遣詞造句,文句也許美了,這情也許就假了,好多讀者為煽情文章而落淚,其實很多眼淚是獻給文字本身的,而不是文字傳遞的感情;更要須知,太過華美的句子出現(xiàn)在寫父子情深的文中,讓讀者記住了佳句,也許便忘了深意。正如老舍所說,優(yōu)秀的作家是極不喜歡修辭的。
朱自清先生將附著于文字本身一切惑人眼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摒棄,干干凈凈地用最本色的語言真味去打動讀者。你不會產(chǎn)生這個形容詞用得妥貼,那個比喻句妙不可言這樣的感受,因為濃烈的情感和真誠的態(tài)度使一切語言的形式已經(jīng)不再是一種形式,看不到絲毫雕琢的痕跡。文末所傳達的不再是“句”,而是“篇”,這也正應(yīng)了古人論文極貶“有句無篇”一說,《背影》的渾然天成大概也在于此。
情濃之處往往歸于平淡,所言所敘就是直抒胸臆,文字不加雕飾,以最原始的狀態(tài)表達最純正的情感。這里的“不加雕飾”是建立在文字的高度自覺的基礎(chǔ)上,倘沒有深厚的文學(xué)積淀,這種“不加雕飾”便容易成為“流水賬”了。
朱自清的“不加雕飾”的語言藝術(shù),興許就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至高境界了,也必然是“無意于工,而無不工”的高度自覺狀態(tài)。
(作者單位:連云港市西苑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