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慶
內(nèi)容摘要:筆者通過大量文獻和圖像資料論證了古代舉重活動的表演性和娛樂性,然后在此基礎(chǔ)上對一些看上去很像舉重活動的畫面進行了分析,認為對這些畫面的定名應該慎重。
關(guān)鍵詞:舉重活動;表演性;娛樂性;定名
中圖分類號:K879.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106(2012)03-0023-04
About the Performance and Entertainment
Elements of Ancient Weightlifting Activities
Also on the Identification of Some Scenes from Dunhuang
Caves and the Binglingsi Grottoes
HU Tongqing
(Editorial Department, Dunhuang Academy, Lanzhou, Gansu 730030)
Abstract: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performance and entertainment elements of ancient weightlifting activities on the basis of many historical documents and images, and then analyzes some scenes that look much like weightlifting.
Keywords: Weightlifting; Performance elements; Entertainment elements; Identification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舉重是最能體現(xiàn)人的力量的活動,而力量則是古代的生產(chǎn)和戰(zhàn)爭中最重要的因素。在以人力和畜力為動力的生產(chǎn)活動中,誰的力量大,誰就能生產(chǎn)出更多的農(nóng)作物。在戰(zhàn)爭中,尤其是在冷兵器時代的戰(zhàn)爭中,力量的大小往往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古代評價或贊頌一個人,經(jīng)常說其能夠力舉什么重物。如《史記·項羽本紀》中記載項羽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感嘆自己有一身神力能拔舉起一座大山,卻落得“虞兮虞兮奈若何”的凄慘境況[1]。甚至連儒家之祖孔子也是力大無比,據(jù)《列子·說符》記載:“孔子之勁能拓國門之關(guān),而不肯以力聞?!盵2]“拓”,舉也,說孔子的力氣大得可以舉起重逾千斤的城門大閂?!蹲髠鳌は骞辍芬灿涊d,“偪陽人啟門,諸侯之士門焉,縣門發(fā),郰人紇抉之,以出門者?!盵3]說孔子的父親叔梁紇也是一個大力士,在魯國軍隊攻打偪陽城的一次戰(zhàn)斗中,用雙手奮力托起沉重的懸門(城閂),使已經(jīng)入城被圍的魯軍安全撤出。由此也可以看到舉重在古代戰(zhàn)爭中的重要意義。
換一個角度來看,舉鼎、舉石獅等活動則是古代極具表演性的項目。《史記·項羽本紀》上便說“籍長八尺余,力能扛鼎”[1]296?!翱浮奔础芭e”,“扛鼎”就是“舉鼎”。按《說文》的解釋,扛鼎就是“橫關(guān)對舉”,即是在兩個鼎耳之間穿一根杠子,兩個人把它抬起來;而一個人扛鼎,就是手提橫杠把鼎舉起來。舉鼎雖然也是一種鍛煉臂力的運動方式,但實際上是一種表演形式,其目的是通過舉重物展示自己的力量。據(jù)《史記·秦本紀》記載:“武王有力好戲,力士任鄙、烏獲、孟說皆至大官。王與孟說舉鼎,絕臏。八月,武王死。族孟說?!盵4]說的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秦武王舉鼎成癖,其手下的大力士都因此而做了大官。一次,他與大力士孟說比賽舉鼎,不料被鼎掉下來砸斷了膝蓋骨,并因此而死,孟說全家也為此遭誅殺。秦武王與手下的官員練習和比賽舉鼎,顯然具有表演和娛樂的成分。
漢代的百戲中,也有舉重的項目,如張衡《西京賦》記載:“大駕幸乎平樂,張甲乙而襲翠被。攢珍寶之玩好,紛瑰麗以奓(奢)靡。臨迥望之廣場,程角觝之妙戲。烏獲扛鼎,都盧尋橦,沖狹燕濯,胸突铦鋒。跳丸劍之揮霍,走索上而相逢?!盵5]“扛鼎”與“角抵(觝)”、“尋橦”、“跳丸”、“走索”等項目并列于豐富多彩的百戲節(jié)目之中,更是體現(xiàn)了舉重活動的表演性和娛樂性。
舉鼎是秦漢時期主要的舉重方式,因為鼎是當時最常用的器物,雖然沉重但容易抓握,適合訓練也最能顯示舉者的能力。另一種常用的舉重物則是前面提到的關(guān)城門用的又大又重的門栓。在古代,人們把這種舉重活動稱為“翹關(guān)”或“拓關(guān)”、“舉關(guān)”。武則天時期,還將“翹關(guān)”列為武舉的考試項目,如《新唐書·選舉制》記載:“長安二年(702),始置武舉。其制,有長垛、馬射、步射、平射、筒射,又有馬槍、翹關(guān)、負重、身材之選。翹關(guān),長丈七尺,徑三寸半,凡十舉后,手持關(guān)距,出處無過一尺;負重者,負米五斛,行二十步,皆為中第,亦以鄉(xiāng)飲酒禮送兵部?!盵6]唐以后,舉重的內(nèi)容越來越多樣化。到了宋代,出現(xiàn)了石制的舉重器械和新的舉重形式,如舉石球、石獅、石擔、石鎖和掇石墩等。明、清兩代進行武舉的力量科目考試時,便用掇石墩替代了唐代的翹關(guān)。掇石墩時用的石制器具兩端有扣手,并分別有200斤、250斤和300斤三種重量,對舉石的規(guī)定是“石必離地一尺”,“自膝至腹及負石以走”[7]。
最早的舉重形象可見于1999年在陜西西安秦始皇陵出土的百戲俑,這批陶俑有的像持竿者,有的像摔跤者,其中有一身像是扛鼎者。其中像扛鼎者的3號俑頭部缺失,為站立狀,上身裸露,下著短裙,左腳前邁,左臂下垂,左手緊扣于腰帶上,右臂上舉,挺胸鼓肚(圖版26){1}。另外,從同一個坑中還出土了一件大銅鼎,有專家認為“此鼎是有意放在百戲俑坑棚木層以上的填土中……作為扛鼎的象征”,由此推測這是一身舉鼎的力士。尤為重要的是,這身陶俑和其他從事尋橦、丸劍等雜技活動的百戲俑在一起,可見當時的舉鼎活動確實具有表演和娛樂性質(zhì),與張衡《西京賦》中的記載也完全吻合[8]。
另外,現(xiàn)藏徐州博物館的一塊漢畫像石“七力士圖”,圖像中共繪有七人,左二人手持兵器共同搏虎:第三人弓步蹲身作拔樹狀:第四人手握一只死獸的尾巴,把龐大的獸背在身上;第五人雙手執(zhí)鼎耳,把鼎翻舉過頭頂;第六人雙手抱一幼鹿:第七人手中持一環(huán)狀物。其中第五人為舉鼎者,是毫無疑問的(圖版27){2}。這幅圖我們雖然不能確定其娛樂性,但從展示力量的角度來看,其表演性還是存在的。
敦煌壁畫中的舉重圖像最早見于莫高窟北周第290窟,該窟人字披西披《佛傳》故事畫中依據(jù)佛經(jīng)繪悉達多太子競技娶妻的故事,說是凈飯王得知太子比賽得勝,令侍者驅(qū)白象出城迎接太子,失敗的提婆達多在城門處將白象打死,故意堵塞于城門;難陀將死象拖離城門七步遠處,太子見此情景,擔心此死象“于后壞爛,臭熏此城”,便“左手舉象,以右手承,從于空中,擲置城外,越七重墻,度七重塹,既擲過已,離城可有一拘盧奢。而象墜地,即成大坑……爾時,無量無邊百千諸眾生等,一時唱言:‘希有希有,如是之事,甚大可怪。各各皆唱:‘善哉善哉,大人大士,希有希奇,未曾聞見”。悉達多太子競技是在“戲場”,并且“時彼場內(nèi)所有人民,觀看之者,悉唱呼呼叫喚之聲,或出種種諸異音聲”[9]。畫面中太子梳雙丫髻,穿雙襟大袖襦服,著履,挽袖,兩腳分開,正輕松地用右手將一只大象高高舉起(圖版28)。從經(jīng)文記載和畫面形象均可看到太子舉象具有表演性和娛樂性。
莫高窟五代第61窟西壁南起第6扇屏風畫《佛傳》故事畫繪太子習武的故事,其中也有舉象的畫面。據(jù)佛經(jīng)說,凈飯王集聚群臣議言,請老師忍天教太子各種武藝,“凡有二十九種……所謂騰象跨車,跳坎越馬,射妙走疾……捉象搭鉤,巧解安施,擲象羂索,又工將養(yǎng),飲飼畜生”等[9]704。圖中大象形體龐大,太子的單手舉象動作也頗為夸張,有游戲表演的意味(圖版29);畫面中還對比性地繪其他釋子在旁邊無法舉動大象的可笑情景。因為據(jù)佛經(jīng)記載,太子曾對老師忍天說:“汝教其余諸釋種子,我自解此,不須更學?!盵9]705故圖中要展示太子比其他諸釋子更為高超的技藝。在太子舉象的左側(cè)還有一幅太子舉鐘圖,太子亦是輕松地單手擎巨鐘,而另一釋子則用足力氣也無法移動大鐘(圖版30)。該壁畫中還書有榜題:“爾時太子于師忍天前共諸釋種騰跳白象乃至車馬擎鐘撲象諸如是等于一切處皆得成就最第一智?!盵10]
第61窟西壁南起第5扇屏風畫也繪太子習武的情景,畫面中太子站立于奔馳的馬背上,左手高舉一塊看上去又長又厚重的鐵排,正在表演技藝(圖版31);前后也有釋子在馬上舉鐵排或表演馬技。據(jù)佛經(jīng)說,悉達多太子在和諸釋子競技爭婚時,在象背和馬背上“或手執(zhí)持粗大鐵棒,或執(zhí)鐵輪,或執(zhí)鐵排,或執(zhí)戟槊,或執(zhí)長刀”,并且還“左執(zhí)右擲,右執(zhí)左擲”,“諸釋種族”的技藝與太子比較都遠遠不及。以上太子習武的地點也是在“戲場”,在習武的同時,還“或試音聲,或試歌舞,或試相嘲,或試漫話戲謔言談,或試染衣,或造珍寶及真珠等,或畫草葉,和合雜香,博奕摴蒱,圍棋雙六,握槊投壺,擲絕跳坑,種種諸技,皆悉備現(xiàn)。如是技能,所試之者,而一切處,太子皆勝”[9]711。壁畫中把爭婚的一些情景移植到習武的畫面中,這些我們可以姑且不論,重要的是這些舉重場面中顯然包含有很多的游戲娛樂內(nèi)容,可見有關(guān)活動都具有表演性和娛樂性。
像這種具有表演性的舉重活動在漢畫像石中還有不少。如山東嘉祥武氏祠漢畫像石中,便可以看到表演百戲的伎人正雙手將另一伎人高高舉起,并表演各種動作,展示力量的同時也展示技巧(圖版32)。又如《北夢瑣言》之《逸文》卷2記載了唐乾符時期,四川綿竹地區(qū)一個姓王的俳優(yōu),“有巨力,每遇府中饗軍宴客,先呈百戲,王生腰背一船,船中載十二人,舞《河傳》一曲,略無困乏”[11]。漢唐時期,這類展示力量且具有表演娛樂性的雜技藝人與節(jié)目,應當不在少數(shù)。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有些看上去很像舉重活動的畫面{1},其實反映的是其他內(nèi)涵,對這些畫面的定名應該慎重。如甘肅永靖炳靈寺石窟北魏第132窟北壁主尊交腳菩薩腳下,一身力士雙手托舉菩薩的雙腳。如果只看力士和菩薩的雙腳,似乎有舉重的意味(圖版33),但綜觀整幅圖像,莊嚴肅穆的菩薩作為高大的主體端坐于臺座,小小的力士在下面輕輕托舉菩薩的雙腳,只是一個起陪襯烘托作用的侍者角色(圖版34)。在舉重活動中,舉重者是主體,重物是被舉重者控制掌握的對象,可以說是被舉重者戲耍的道具。孰主孰次,是判斷是否舉重活動的標準。如莫高窟初唐第322窟西壁龕內(nèi)的壁畫《夜半逾城》,主體是騎馬的悉達多太子,手捧馬腳的四名力士不過是起烘托作用的小小護衛(wèi)而已,他們既不是舉重者,馬和太子更不是他們所托舉的重物(圖版35)。更重要的是,炳靈寺第132窟北壁的主尊菩薩和莫高窟第322窟西壁的悉達多太子都不可能是被力士所控制掌握的對象,更不可能是被力士戲耍的道具。另外如甘肅禮縣出土的青銅器中的頂舉編鐘橫梁的銅人侍女像,從其姿態(tài)神情來看,也沒有舉重的意味,并不是展示銅人侍女的力量,侍女只是具有服務意味的奴婢和具有裝飾效果的立柱而已。其中的編鐘橫梁,也不是被銅人侍女所控制掌握的對象和戲耍的道具(圖版36)。
綜上所述,筆者通過大量文獻和圖像資料論證了古代舉重活動的表演性和娛樂性,然后在此基礎(chǔ)上對一些看上去很像舉重活動的畫面進行了分析,認為對這些畫面的定名應該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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