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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不見》詩“匡山”何指之爭平議

2012-04-29 01:24:17陳道貴
古典文學(xué)知識 2012年3期
關(guān)鍵詞:黃生杜詩廬山

陳道貴

杜甫《不見》詩云:“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锷阶x書處,頭白好歸來。”原注謂:“近無李白消息?!币话阏J(rèn)為此詩是杜甫在蜀中懷念因入永王幕而獲罪流放的李白而作。此詩詩意明了。惟“匡山”何指,古今爭議頗多。綜合各家之說,主要有兩種意見。一是認(rèn)為指綿州彰明的大匡山。如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三)、楊慎《升庵集》(卷三)、王嗣奭《杜臆》(卷三)、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十)、楊倫《杜詩鏡詮》(卷八)等。當(dāng)代多數(shù)學(xué)者都持大匡山說,如蕭滌非先生(《杜甫詩選注》)、張忠綱先生(《唐詩大辭典》,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林繼中先生(《杜詩選評》,三秦出版社2004年版)等。二是認(rèn)為“匡山”指匡廬,即廬山。如王觀國《學(xué)林》(卷六)、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一)、錢謙益《錢注杜詩》(卷十二)、黃生《杜詩說》(卷六)、浦起龍《讀杜心解》(卷三)、史炳《杜詩瑣證》(卷上)、郭曾炘《讀杜札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等。

持大匡山說者中,蕭滌非先生的意見頗具代表性。蕭先生贊成郭知達(dá)《九家集注杜詩》卷二十四引杜田《杜詩補遺》和《唐詩紀(jì)事》卷十八引楊天惠《彰明逸事》所持匡山乃彰明大匡山之說,還引用晚唐鄭谷《蜀中》詩“云藏李白讀書山”(楊慎《升庵集》卷三亦引此詩,以為“讀書山”即大匡山),認(rèn)為黃鶴、錢謙益諸人皆以匡山為指九江匡廬(廬山)是不對的,并詳述其理由。其主要有如下幾點:一,李白是蜀人,非九江人,如指匡廬,“歸來”二字講不通;二,杜甫此時在成都,極欲與李白相見。如指匡廬,不合此情;三,廬山雖在六朝時已有匡山之稱,但唐人一般皆稱廬山;四,李白一生浪游各地,為何獨獨希望他回到廬山去呢?(《杜甫詩選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版)

蕭先生持大匡山說,綜合前人觀點做了周詳?shù)恼撌?,故信者頗眾。而廬山說在當(dāng)今學(xué)界可謂幾無反響。筆者亦嘗贊同蕭先生之說,認(rèn)為廬山說是錯誤的。后拜讀莫礪鋒先生《杜詩學(xué)疑難問題舉隅》而受啟發(fā),開始思考廬山說是否有合理的地方。莫先生對《不見》詩“匡山”何指問題,較傾向于大匡山說,但仍審慎地說:“‘匡山究指何處,尚需存疑?!?《杜甫研究學(xué)刊》2004年第3期)筆者近因研究徽州杜詩學(xué)史課題,反復(fù)研讀黃生《杜詩說》。其間再三揣摩黃生解說《不見》詩文字,遂再注目于大匡山說和廬山說之爭。筆者以為大匡山說固有其立論的根據(jù),而廬山說未必沒有存在的空間。

大匡山說最關(guān)鍵的依據(jù)是杜田《杜詩補遺》和楊天惠《彰明逸事》的說法。但這兩個依據(jù)本身有一些疑點。洪邁就曾批評杜田之說,認(rèn)為吳曾《能改齋漫錄》引杜田說以駁匡山指廬山說是不可靠的:

杜田《杜詩補遺》云范傳正《李白新墓碑》云:“白本宗室子,厥先避仇客蜀,居蜀之彰明,太白生焉。彰明,綿州之屬邑,有大、小康山,白讀書于大康山,有讀書堂尚存。其宅在清廉鄉(xiāng),后廢為僧房,稱隴西院,蓋以太白得名。院有太白像?!眳蔷允亲C杜句,知匡山在蜀,非廬山也。予按當(dāng)涂所刊《太白集》,其首載《新墓碑》,宣、歙、池等州觀察使范傳正撰,凡千五百余字,但云:“自國朝已來,編于屬籍,神龍初,自碎葉還廣漢,因僑為郡人?!背鯚o《補遺》所紀(jì)七十余言。豈非好事者偽為此書,如《開元遺事》之類,以附會杜詩邪?”(《容齋續(xù)筆》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杜田《杜詩補遺》依范傳正《李白新墓碑》立說,而范碑卻無所謂大、小匡山之類記述。故洪邁以為其有附會之嫌。

《唐詩紀(jì)事》卷十八所載楊天惠《彰明逸事》文字,原非信史。楊氏自云補令于彰明,“竊從學(xué)士大夫求問逸事”。因此,錢謙益謂《彰明逸事》所載“乃委巷傳聞之語”(《錢注杜詩》卷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是有一定道理的。王仲鏞先生也認(rèn)為楊氏所記“多載民間傳說,未必盡實”(《唐詩紀(jì)事校箋》,巴蜀書社1989年版)。莫礪鋒先生則覺得“楊天惠、杜田皆為宋人,由他們首紀(jì)李白隱于大匡山之事,確實有些可疑”(上揭《杜詩學(xué)疑難問題舉隅》)。依據(jù)這樣的文獻(xiàn)所得之結(jié)論,自然不能說是十分可信的。

蕭先生所引鄭谷《蜀中》詩“云藏李白讀書山”之句,也不能作為大匡山說的直接證據(jù),至多屬于推測。由鄭谷詩我們無法確認(rèn)其所謂“讀書山”指的就是大匡山。其實,有關(guān)綿州大匡山的傳聞,自身往往露出不可信的痕跡。如上面提到的《彰明逸事》就在“大匡山”前加上“戴天”二字而成所謂“戴天大匡山”。楊慎又把岷山之陽說成是大匡山(《升庵集》卷三)。我們在李白自己的詩文中只見到戴天山(《訪戴天山道士不遇》)、岷山(《上安州裴長史書》謂“昔與逸人東巖子隱于岷山之剛”),而不見“大匡山”的影子。如果推測的話,我們也可以這樣說:鄭谷詩中的“讀書山”可能是指戴天山或岷山。此外,《方輿勝覽》卷五十三載眉州象耳山有“李白讀書臺”(《宋本方輿勝覽》,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那么我們不是同樣可以說鄭谷詩之“讀書山”有可能指象耳山嗎?

以上種種疑問和不確定因素,說明大匡山說并不是確鑿無疑的,因此廬山說自然不應(yīng)輕易否定。如果廬山說不可輕廢,那么蕭先生的四個問題如何解答呢?我們先看黃生是怎么說的:

錢箋云:白初臥廬山,為永璘所迫致,公憐其因此得罪,故七八云云。予初疑匡廬本白客游之地,安得期其歸老于此?繼因錢語思之,蓋白本讀書學(xué)道不屑世務(wù)之士,其誤落塵網(wǎng),實從匡山發(fā)足,故望其仍歸于此,以遂初志。只“讀書”二字,白之非罪放逐,已在言外,其用意之深,誠非淺學(xué)所易識。余初閱虞山箋注而是其說,后覺其不然而抹之。茲更重閱,則仍主是說,而推廣其意如此。注杜之難,于此益信。(《杜詩說》卷六,黃山書社1994年版)

黃生詳細(xì)地敘述了他對《不見》詩“匡山”問題反復(fù)斟酌的過程。黃生曾贊成錢注廬山說,后又懷疑錢說。其致疑之因,或出于李白不是九江人,如蕭先生所言“歸來”二字講不通。但黃生最終仍主錢說,并伸發(fā)錢注未揭之意。黃生對“匡山”問題的反復(fù)斟酌,啟發(fā)我們廬山說不應(yīng)輕易否定。有鑒于此,經(jīng)反復(fù)思考,筆者覺得蕭先生的疑問是能夠得到比較合理的解釋的。

一,李白雖非九江人,“歸來”廬山說仍可通。持大匡山說者,多認(rèn)為“歸來”即歸故鄉(xiāng),且“歸”當(dāng)和發(fā)語者所在地相關(guān)。其實不然?!皻w來”固可指歸故鄉(xiāng),亦有他解。其例極多。如李白《安陸白兆山桃花巖寄劉侍御綰》(《李太白全集》,中華書局1977年版。下引李白詩文均出此書)有“歸來桃花巖,得憩云窗眠”句。《白云歌送劉十六歸山》有句云:“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堪臥君早歸。”這兩首詩中“歸來”或“歸”均不指歸故鄉(xiāng)。就發(fā)語者所在地而言,則亦有身在此而意指彼的。如李白身在夜郎時寫了這樣的詩句:“寫意寄廬岳,何當(dāng)來此地?!?《流夜郎永華寺寄潯陽群官》)李白此時身在夜郎,卻不妨說“來”廬山。杜甫《八哀詩·故秘書少監(jiān)武功蘇公源明》云:“武功少也孤,徒步客徐兗。讀書東岳中,十載考墳典。時下萊蕪郭,忍饑浮云?!瓰⒙滢o幽人,歸來潛京輦……”(《杜詩詳注》卷十六,中華書局1979年版)。《八哀詩》作時有異說。黃鶴認(rèn)為《八哀詩》非一時之作,“蓋自寶應(yīng)、廣德至大歷初有此作”:仇兆鰲則以為乃一時追念之作,其時“當(dāng)是大歷元年之秋”(見《杜詩詳注》卷十六,中華書局1979年版)。陳貽先生贊同仇說(見其《杜甫評傳》下,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此二說具體時間雖有不同,但都屬入蜀以后。因此,所謂“歸來”系就蘇源明歸何處而言,與杜甫當(dāng)時身處何地?zé)o關(guān)。因此,我們不能說杜甫身在蜀中,其《不見》詩中之“歸來”一定指歸蜀中。至于蕭先生第二個疑問,即杜甫此時身在成都,如果希望李白歸廬山于情不合問題,我們將在下文加以闡述。

二,蕭先生謂唐人多稱廬山,其說不誤。但唐人以匡山稱廬山者亦不少見。如:李白《送二季之江東》有“匡山種杏田”句,王琦注謂:“匡山,即廬山也?!辈⒁渡裣蓚鳌丰尨司渌鶕?jù)之典:“董奉還豫章廬┥較陋居,不種田,日為人治病,亦不取錢。重病愈者,使栽杏五株,輕者一株。如此數(shù)年,計得十余萬株,郁郁成林。……”此句“匡山”顯然指的是廬山。韓愈《游西林寺題蕭二兄郎中舊堂》:“偶到匡山曾住處,幾行衰淚落煙霞。”(《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卷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白居易《題潯陽樓》:“大江寒見底,匡山青倚天?!?《白居易集》卷七,中華書局1979年版)韓詩詩題有“西林寺”、白詩詩題有“潯陽樓”,所以這兩首詩中的“匡山”無疑指廬山。由此蕭先生唐人不以匡山稱廬山之疑可解。

三,李白一生浪游各地,所到之處時發(fā)歸隱之慨。如《江上望皖公山》有句云:“待吾還丹成,投跡歸此地?!倍鸥Υ嗽姙楹为毆毻錃w隱廬山,卻是有根據(jù)的。李白對廬山情有獨鐘,有多首詩歌贊美廬山,嘗發(fā)歸隱廬山之情。其《望廬山五老峰》詩即云:“廬山東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九江秀色可攬結(jié),吾將此地巢云松?!焙髞怼罢`落塵網(wǎng)”(即應(yīng)李璘之征)時李白正隱居廬山,即黃生所說的是“從匡山發(fā)足”的。而李白自己也多次提及于此。應(yīng)征前《贈王判官時余歸隱居廬山屏風(fēng)疊》詩云:“……大盜割鴻溝,如風(fēng)掃秋葉。吾非濟(jì)代人,且隱屏風(fēng)疊……”永王失敗后,李白在《為宋中丞自薦表》說:“……屬逆胡暴亂,避地廬山,遇永王東巡脅行,中道奔走,卻至彭澤……?!薄读饕估捎廊A寺寄潯陽群官》則直云:“寫意寄廬岳,何當(dāng)來此地。”由此三例,可清晰勾勒出這樣的脈絡(luò):李白于安史亂中隱居于廬山,因永王之征而出山(至于是否如其所言是完全處于被動則是另一問題)。失敗獲罪后仍發(fā)欲歸隱廬山之愿。循此思路以解杜甫《不見》詩,“匡山”指廬山就順理成章了。杜甫希望李白能平安歸來,遂其隱居廬山之愿;或許還蘊涵著杜甫對李白無辜獲罪(即受永王脅迫而入其幕)的理解與同情。這似乎可以解蕭先生的第二個疑問。

由上所述,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不見》詩“匡山”何指問題不能做簡單處理,大匡山說和廬山說各有其立論的依據(jù)。在沒有發(fā)現(xiàn)確鑿證據(jù)以前,較為穩(wěn)妥的辦法是兩說并存。

[本文系“黃生與清初徽州的杜詩研究”(安徽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2006SK022);“明清時期徽州杜詩學(xué)史研究”(安徽省社科規(guī)劃項目AHSK0708D39)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xué)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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