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野
一
有人說,回頭看看一年又一年,不能不承認這些年什么都變得快,質(zhì)變的,量變的,形變的,核變的等,有些是人能掌控的,有些是人無法左右的。想想,那么也是。十年前,淮城的人都管魏廣才叫企業(yè)家,當時只有黃胡子不認同,還經(jīng)常當著魏廣才的面說,唏,不就是搭個破廠子嗎?魏廣才一副不介意不生氣的樣子,慢聲慢氣地說,你也搭個給我看看么。黃胡子就弄出一臉不屑,說,我是搭廠子的人嗎?這種說辭一聽就是調(diào)侃。
如今,人們對企業(yè)家這一稱謂用得少了,大企業(yè)稱董事長,小廠子里叫老板,中間的公司都喊老總。
十年間,魏廣才從擁有一個小工廠的企業(yè)家,漸變成一個公司的老總。十年間,不變的是黃胡子依然對魏廣才的稱謂不認同,并說,順河街的早點攤上,五個蹲著喝油茶吃油條的人,有四個都是老總。有著和最繁華最漂亮最現(xiàn)代的淮海街一樣著名,順河街是淮城一條不宜拍照不宜錄像不宜宣傳的街。黃胡子的話里仍帶著調(diào)侃,調(diào)侃本身就含著戲謔和刻薄。
但這并不影響魏廣才做老總。
再說黃胡子。十年前,春秋冬夏,大小場合,都能看見他肥大的上衣口袋里不是裝著《圣教序》,就是裝著《蘭亭序》,偶爾也裝本《論書法藝術(shù)》。常常不等他人介紹,便自我介紹,在下搞書法的。黃胡子只能這樣說,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個市級書協(xié)會員。十年間,黃胡子對全國大大小小、各種級別的書法大賽,只要讓他看到的,一個都不落下,而且不管參賽須知怎么要求,他每次必須寄出草、行、楷三種書體的作品參賽。功夫不負有心人,沒有犁不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大小獎還真就獲了幾個。隨后相關(guān)聯(lián)的是,先加入了省級書協(xié)會員,后又入了更高一級的書協(xié)會員。十年間,黃胡子由口袋里裝《圣教序》或《蘭亭序》,改為拎自己印制的紙質(zhì)手提袋;入了更高一級的會員后,他又改為背包了,包還是真皮的。有一回,圈內(nèi)的一個人不相信,黃胡子當場就拿煙頭往包上戳,一股羊肉味兒。再有,名片上“書法家” 三個字的字號比他本人名字的字號都大。索字求字的人不喊他書法家,想得到他字的概率幾乎為零。在其他地方買的撿的是另外一回事。有一回喝高了,黃胡子對魏廣才說,別給我談錢,我一個書法家絕不尿你一個鳥老總。魏廣才還是不介意不生氣,慢聲慢氣地說,每當看到你們這些個書法家,我總想,你們各級書法協(xié)會的門檻也太低了吧。黃胡子像被人往臉上抹了屎,吼叫一聲,扯淡,我們的藝術(shù)是沒有門的!魏廣才笑笑,說,沒門那不就是誰都可以進來嘛?黃胡子自負地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個鳥人,整天就只知道錢有一百的五十的十塊的,你以為沒門誰人都可以進呀?狗屁!
近些年,淮城的人們都說魏廣才是個商人,黃胡子是個文人。很多人奇怪他倆是怎么認識的,并且成為朋友,一晃這些年。
這話題還得回頭說。
大抵二十年前,魏廣才還沒建廠子,黃胡子口袋里也沒裝《圣教序》。兩個人年齡上還都沒到三十歲,魏廣才住淮海街,黃胡子住順河街。第一次認識,兩個人是在另外一條街上,一個春夏模糊的傍晚。
黃胡子騎輛破自行車去找一位朋友閑玩,沒有當緊的事,車速就自然不會多快,慢慢悠悠。就是這個慢悠竟把魏廣才撞了,巧不巧且不說,活該讓他倆認識。當時黃胡子騎到一家發(fā)廊門口,發(fā)廊的名字叫紅房子發(fā)屋,門口站著兩個提前過夏的女孩,身上遮得少露得多,很刺眼,黃胡子就多看了幾秒鐘,沒看前面的路,便把迎面走來的魏廣才撞了。自行車前車輪準確無誤地插進魏廣才的兩腿之間,觸擊到他那個毫無防備實在無辜的小家伙。魏廣才兩手捂著襠下,表情扭曲地蹲在地上,一言不發(fā),只搖頭。黃胡子大致知道他搖頭的意思:魏廣才準是感到對遭受無辜不可思議,還有對他黃胡子無可奈何的責怪和陌生的鄙視。
黃胡子馬上支起自行車走了過去,蹲下身子一邊扶著魏廣才,一邊問,兄弟,嚴重不,我?guī)闳メt(yī)院吧。魏廣才搖搖頭,仍沒說話。礙于魏廣才的頭是朝襠下勾著的,黃胡子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好陪著蹲了一會兒,又說,兄弟,還是去醫(yī)院看看吧。魏廣才這才說,應(yīng)該沒事,蹲一會兒看看吧。
兩個人在路邊蹲了幾分鐘之后,證明了確實沒事。
后來一次酒桌上提到這件事,黃胡子說我差點斷了廣才老弟的香火呀!魏廣才說斷香火無所謂,斷了我人生最大樂趣的這根支柱,我會生不如死的。聽到這話,黃胡子不再言語了,心想你小子倒是說的心里話,不過真要是斷了你,你就真不活了?把那屌事看得比命還重,看不出你是這類鳥人呀。
那個時候,兩個人剛交往,彼此講話還有些慎重。
二
魏廣才比黃胡子小一歲,在機械總廠做一名車間技術(shù)員。原本在大學里學的礦井通防專業(yè),因為不愿意下井,同時想進市區(qū),他就找了父親的一個朋友幫忙才得以進了機械總廠。
黃胡子就沒這條件了。家境寒,兄弟多,只能上個能早點掙工資的技工學校,兩年后畢業(yè)直接分配到郊南煤礦當名采煤工。井下采煤的活很辛苦,還經(jīng)常拖工延時,一個班熬上十多個小時才能看見陽光,黃胡子干得不情愿。父親說,你知足吧,現(xiàn)在井下工作條件比過去好多了。父親是位老礦工,13歲就在一個叫大通的地方下過日本人開挖的小煤窯,受過的苦甚多。
黃胡子剛開始跟一個老師學書法的時候,有一天,魏廣才突然去順河街找他,黃胡子很吃驚,問,你是怎么找來的?魏廣才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看看黃胡子桌上的帖子,說,你學起書法啦?黃胡子說,下班后很無聊,就是個寫寫字唄。說完,黃胡子要去泡茶,魏廣才說,別泡了,咱們出去喝幾杯,正好也到吃飯的時候了。
兩個人來到一個招牌不甚起眼的小飯館,點了兩個涼菜,兩個炒菜,要了一瓶口子酒。三杯酒下肚,魏廣才說,我停薪留職了。黃胡子一愣,問,真的?魏廣才點點頭說,真的。黃胡子兩眼盯著他半天,問,那你準備干什么?魏廣才說,辦廠。黃胡子問,什么廠?魏廣才說,工礦配件修理廠。見黃胡兩眼一直瞪著他,又說,真的,廠房都建好了,在鐵路橋南邊,租的老開關(guān)廠的舊址。
黃胡子好生一陣木呆。原本魏廣才一份技術(shù)員的工作已經(jīng)叫他羨慕的了,現(xiàn)在魏廣才又建廠子辦企業(yè),他只能仰視魏廣才了,而且?guī)е鴰追终\惶誠恐的敬重。魏廣才停薪留職的果敢,租地建廠的魄力,顯襯出他黃胡子有的只是卑賤,甚至有幾分猥瑣。他覺得在魏廣才面前,既使不愿畢恭畢敬也得畢恭畢敬。
眼看一瓶酒快喝完了,魏廣才問,你有什么想法?黃胡子一時沒聽明白,費解的眼光看著魏廣才。魏廣才自顧呷口酒說,你對你自己沒想法?黃胡子似乎聽懂了他的話,就說,我能有什么想法呢,好好下井挖煤唄。魏廣才先是搖了搖頭,少頃,口氣果斷地說,也辦停了吧,別下井了,跟我干。黃胡子這才不僅完全明白了剛才魏廣才問話的意思,也知道他來順河街找自己的原因。黃胡子很是感動,以至于不知說什么好,端起酒杯說,我敬老弟一個酒。說完一口干了。
感動歸感動,稍作一想,黃胡子就一臉歉意和無奈地對魏廣才說,說心里話,我也不想下井呀,可是,我只有這個養(yǎng)家糊口的碗呀。再說了,我爸他老人家絕對不讓我丟掉這個飯碗的,他那性格,老弟你不知道呀,和老婆孩子多親就和煤礦多親,典型的一個被從舊社會解放出來的老礦工。
聽他這么一說,魏廣才只能搖搖頭表示遺憾,然后說,行,人各有其道,不勉強。不過今后你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模M管說,我盡力而為。有空到我廠里去玩玩。
黃胡子聽他這么善解人意,心里熱乎乎的,不禁又一次感動起來,說,謝謝老弟,謝謝老弟。
回到家里,罩著醉眼,黃胡子坐在三合板鋪就的書案前,先是很長時間地發(fā)呆……爾后,書案上的筆墨紙硯像一堆亂劍,刃芒四射,戳刺著他的雙眼。他甚至感受到一股隱隱的疼痛。伴著這種疼痛,他那被酒精灌沉了的大腦里,突然冒出一個奇怪而不可理喻的想象——眼前三合板鋪就的書案多像是自己的廠房呀,筆墨紙硯便是裝在這個廠房里的機器。他和魏廣才一樣,有了自己的工廠。只是他沒去過魏廣才的工廠,無法比較其規(guī)模和大小,但有一點可以完全斷定,魏廣才工廠里的產(chǎn)品是硬貨,他工廠里的產(chǎn)品是軟品。
想到這里,他拍了拍腦袋,對這種想象重新進行論證,它合理嗎?顯然不合理。它不可理喻嗎?有那么幾分。那么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種想象呢?他回答不出來。直到多年后的一天,他坐在書畫院一張寬大的書案前追思遐想時,才透釋出這是一個值得他無比感恩的想象。
三
其實魏廣才和黃胡子的關(guān)系是從魏廣才經(jīng)營工廠一年以后發(fā)生的兩件事開始鞏固和深入的。
說第一件事。魏廣才的工礦配件修理廠附近是一片平房,住著原開關(guān)廠的職工家屬。有一天,一個叫大毛的大齡青年領(lǐng)著三五個小青年找到魏廣才要一筆錢。理由是魏廣才的修理廠整日敲敲砸砸,機器轟轟響,影響居民休息,干擾居民生活。魏廣才自然不理會,大毛就隔三差五上門索要,并威脅恐嚇,甚至在修理廠門口擺張小方桌,領(lǐng)一幫兄弟喝啤酒啃鴨爪,占道吐酒帶小便。無奈,魏廣才只好找到派出所,派出所干警說這事構(gòu)不上刑事犯罪,也不算違反治安條例,不好介入。
這事原本黃胡子不知道。黃胡子有個內(nèi)弟叫龍子,屬于大齡三無社會青年,經(jīng)常犯些事,是派出所的重點備案關(guān)注人物。不久前因牽扯一個案子,要向派出所寫書面報告材料。他哪里寫得了,就拉黃胡子幫他寫。這天兩人剛走到派出所門口,正迎著從里邊出來的魏廣才。一問一答,當知道魏廣才的事情后,龍子馬上說,魏哥你哪也別找了,不就是他娘的大毛嗎,包在我身上了。魏廣才忙說,兄弟,你別、別這樣。龍子說,魏哥你放心,他不是要我動手的人,是我哥們,我說句話就行。魏廣才說,那就先謝謝兄弟了。龍子說,魏哥你別謝我,要謝就謝我姐夫,不是他,咱哥們也不認識呀。
事實證明,龍子一句話還真行。從此,大毛再也沒找過魏廣才任何麻煩。黃胡子對魏廣才說,操,這年頭你還得真要信信邪。魏廣才點點頭,臉上少了過去時常掛著的一絲不屑。
再說第二件事。黃胡子的書法老師去省城拜會一個書法大家,出于對黃胡子的重點栽培,就帶上了他。大家已年過七旬,為省書協(xié)名譽主席,字寫得好,市場價位已經(jīng)高得離譜。那天這位大家不知何故,心情極為是好,主動給黃胡子老師和黃胡子每人寫張四尺的橫幅。見大家高興,黃胡子不知哪根筋也松弛了,馬上寫了張紙條遞給大家。老師站在大家身邊,一看紙條上寫著:金鑫工礦配件修理廠。老師馬上怒斥道,放肆!大家把煙斗從嘴上拿開,和藹地說,不要這樣對待年輕人,不就是幾個字嘛,我滿足年輕人。說著,提筆便寫。黃胡子雙手顫顫抖抖地捧著大家寫好的字,敬畏之心無以言表,憋得一臉通紅?;氐交闯堑漠斕煜挛?,黃胡子就去了魏廣才的修理廠。這是黃胡子第一次到魏廣才的修理廠,不論從哪看,廠子都不算大,進了大門,四間平房做辦公室,五米之外,角鋼構(gòu)架,石棉瓦封頂,一個四周無墻的大棚子,棚子里擺著一些機器,僅此。黃胡子就想,我操,就這個廠子呀,別說對不起大家的提字了,連大家的洗筆水也對不起??!當魏廣才看到大家為他廠子提的廠名時,兩眼既驚訝又放光,他雖然不懂書法,但大家的名字他還是知道的。不過,很快他臉上又掠過一絲疑慮,問,真的假的?黃胡子聽他這種口吻,心里陡生幾分不快,頭一回和魏廣才說話有失禮貌,說,操,你這鳥人不信我,也該瞪眼瞅瞅這印章呀!魏廣才馬上又問,他要多少錢?黃胡子說,一個卯也不要。晚上喝酒時,得知黃胡子是在挨了老師一句罵之下才得到大家的提字,魏廣才動情動色地說,今天我就想說一句話,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專心寫你的字,我一心辦我的廠子,咱哥們?nèi)旰笠欢ㄒ儌€樣子。
盡管魏廣才的話是情動之下所言,但是,三年后他們兩個人還真是發(fā)生了一些變化。
魏廣才自己的修理廠擴大了規(guī)模,年產(chǎn)值達到800多萬元,擠進了淮城民營企業(yè)中流行列。他本人也當選為區(qū)政協(xié)委員,偶爾在淮城電視新聞中出鏡。這時候,魏廣才對黃胡子說,我說過嘛,一定要變個樣子的。
黃胡子由于加入了省書協(xié),字寫得越來越受人認可,名氣從圈內(nèi)傳到圈外,傳著傳著,傳到礦領(lǐng)導(dǎo)耳邊,再一看字,還真不孬。于是,礦領(lǐng)導(dǎo)便把他從井下調(diào)到工會機關(guān)專職做些寫畫的活兒,這是黃胡子不曾預(yù)料的,就生感嘆,這年頭,誰不相信名氣誰就是傻逼!
又過三年,黃胡子加入了國家級書協(xié)會員,憑借他老師在淮城文化圈的地位,似乎沒怎么運作,又被調(diào)往市書畫院。從此,成為一位名副其實的書法家,開始拎紙質(zhì)手提袋,發(fā)名片,然后又改為背包了。魏廣才呢,修理廠規(guī)模不斷擴大,并從簡單的配件修理延伸到加工制造,員工近百人,年生產(chǎn)總值達到2000多萬元,一躍進了淮城民營企業(yè)的龍頭方陣。官場和民間,包括各類新聞,都一致稱他為企業(yè)家。
四
淮城不大,也沒什么值得稱道的歷史和文化,是一座解放后因煤而設(shè)的城市。這種城市有一個共性,那就是不傳統(tǒng)不保守,包容開放,對時代一切新事新潮,吸收、效仿得快。譬如,一些偏僻的城市還在喊廠長、礦長時,淮城已開始叫企業(yè)家了。但魏廣才和黃胡子卻是個例外。
多年來,黃胡子對這種叫法持不同觀點,用他的話說,這種叫法從理論上就不成立,太空泛、太籠統(tǒng),抽象大于具象,是廠長就該叫廠長,是礦長就該叫礦長。如果一個所謂的企業(yè)家坐牢了,難道還要叫他企業(yè)家?如果一個所謂的企業(yè)家退休或者不當廠長礦長了,或者破產(chǎn)了,你仍喊他企業(yè)家,合適嗎?貼切嗎?狗屁!
但魏廣才就愿意人們叫他企業(yè)家。與黃胡子論調(diào)恰恰相反,他認為叫企業(yè)家從詞意上最為準確,廠長、礦長只是一種職務(wù)名稱,而家是可以傳承的,家是終身的,一個人只有把一個事業(yè)做到大而強之,做到一個很高位置方可稱之為家。每當他和黃胡子共同出現(xiàn)在一個場合聽到人們稱贊他倆時說:你倆可是我們淮城兩個家??!他從內(nèi)心由衷地覺得愉悅、舒服。
近些年,魏廣才關(guān)閉了修理廠,成立了公司。主業(yè)房地產(chǎn)開發(fā),副業(yè)經(jīng)營餐飲,仍很樂意人們稱他企業(yè)家,但時下很少有人叫了,都改叫老總,他聽得心有不甘。
有一次,和市里一個領(lǐng)導(dǎo)吃飯,黃胡子也在場。市領(lǐng)導(dǎo)的注意力幾乎都集中在黃胡子身上,一口一個書法家,其中說,只有你們這些個家才是生不帶來死能帶去的,其他都是生不帶來死也帶不走的喲。黃胡子覺得這領(lǐng)導(dǎo)很會說話,有別于一大批他們領(lǐng)導(dǎo)圈里的人,就自主不自主地捧了這領(lǐng)導(dǎo)一番,最后謙遜地說,您面前我哪敢稱家呀,我充其量就一個、就算一個小文人吧。領(lǐng)導(dǎo)說黃胡子謙虛。許是被領(lǐng)導(dǎo)冷落,許是黃胡子有搶戲之嫌,魏廣才聽著很不是滋味,異樣的眼光看著黃胡子,心里默默嘆道,你這是文人嗎?
酒席散后,黃胡子蜷在魏廣才的車里醉乏無語。魏廣才說,你怎么不說話了?黃胡子說,我現(xiàn)在就想睡覺,還能說什么鳥話。魏廣才說,你今天很受寵啊。黃胡子說,你小子當真了,其實我們這種人在當官的面前鳥都不算,他們真正想寵的是你們這種鳥人呀!魏廣才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你是書法家嘛,文人!黃胡子說,我怎么聽你講話像撒尿,又酸又臊。
又酸又臊的話,黃胡子聽多了,全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因為他自己講話也總是習慣調(diào)侃,盡揀刻薄之言。然而,他怎么也不曾想到會有一種苦到心里、毒到腦里的話,竟也出自于魏廣才之口。
淮城民營企業(yè)的龍頭老大叫曹嘯,此人文化水平不高,卻很是喜歡書畫古董和金石印刻,在他眼里只要價錢高,都是真貨好貨,可想而知,他和書畫收藏圈里的一幫人自然比較熟。此人很低調(diào),懂和不懂,一般不多言,就喜歡聽別人說,尤其對書畫和收藏圈里幾個頭面大的朋友,更是尊重。
春天的一日,他召集了淮城民營企業(yè)前十位的各位老總老板,宴請全市書畫、收藏圈的知名人士,名曰企業(yè)與文化對接交流會。
魏廣才和黃胡子理所當然都參與其中。
因為有曹嘯坐鎮(zhèn),場面極為氣派,酒宴進行了一半,各方面人士都放得很開,敬酒,談話,串桌,場面開始變亂,但熱鬧。曹嘯本人也走下座席逐一敬酒。當他走到黃胡子面前時,黃胡子這時也已酒過五巡,罩著暈乎乎的臉馬上站起來,說,小弟有失遠迎,理當我先去敬你曹總啊。曹嘯說,你是咱們市的書法大家,我該先來敬你老弟才是。然后,曹嘯接著說,都知道你老弟和廣才情誼深厚,可也要經(jīng)常帶我們玩玩喲。
這時,正巧魏廣才端著酒杯走過來,曹嘯就轉(zhuǎn)過臉說,廣才,你說是吧?魏廣才馬上說,我們和曹老大情誼都深厚都深厚。黃胡子一邊點頭,一邊接話說,廣才,你也學學咱們曹總,不僅產(chǎn)業(yè)弄得大,小局重感情,大局重文化,這是什么,這就是咱們淮城構(gòu)建和諧社會,提升城市文明指數(shù)的典范呀。你小子可要多學著點。
聽他這么一說,曹嘯一只胳膊摟著黃胡子的肩,說,咱們書法家高抬我了。爾后,兩人連著碰杯,搶著說話。關(guān)鍵之時,曹嘯說,為表示我的心意,今年我支持你們書畫院一百萬,繁榮藝術(shù)創(chuàng)作。黃胡子聽他這么說,沒容思忖,隨即朝著整個宴會大廳喊去:各位,各位請安靜一下,請允許我代表我們書畫院在此敬我們曹總一杯酒,為曹總的慷慨之舉和對我市文化發(fā)展的貢獻。
很多人馬上停止了說話,碰杯,跟著叫好,鼓掌,其實他們并沒聽見曹嘯對黃胡子說的話。魏廣才卻是聽得清清楚楚。
黃胡子敬完酒之后,歪歪扭扭就向衛(wèi)生間走去。當時,魏廣才和另一個民營老總正站在走道里說話。那老總對魏廣才說,廣才兄,你這個書法家哥們今天很興奮呀,也很有個性呀。魏廣才側(cè)目看看已經(jīng)從旁邊走過的黃胡子,壓低聲音說了句,文人無行?。?/p>
偏巧,黃胡子并沒有一直走去,就停在魏廣才身后,他本是想回頭和魏廣才說件其他事兒。
黃胡子再沒從衛(wèi)生間回到宴會上。
當天晚上,黃胡子對一個問題想了很久:什么叫文人?文化高還是高文化?到底誰是文人呢?魏廣才上了四年本科大學,他黃胡子只讀了兩年技工學?!氩磺宄O雴枂柸?,又無人可問。
五
一個月后的一天晚上,黃胡子正要吃晚飯,魏廣才的司機突然站在小區(qū)門口打電話邀他出來,然后把他拉到城外一個度假村。走進豪華包間,黃胡子一看桌面上的擺設(shè),是個生日宴會。人不多,大部分人都熟悉,只有一個坐在魏廣才旁邊的紅衣女人,黃胡子不熟悉,但很快也就知曉了一二三。紅衣女人叫曼娜,不知道姓,是淮城下轄一個縣的電視臺的女主播,今天是她的生日,至于幾歲上的生日,沒人說。黃胡子看她怎么也小不了三十歲。叫曼娜的紅衣女人看上去也倒顯幾分矜持,只是有兩點讓黃胡子有點淺淺淡淡的不舒服,一是她不說淮城話,講一口并不標準的普通話,二是她偶爾瞟向魏廣才的媚眼里,夾帶著一種類似不屑、鄙視和嘲弄的復(fù)雜目光,如果認真看去,又什么都不是。
魏廣才說,書法家,剛才你沒來之前,我們的女主播聽說你的大名,就想求你一幅墨寶呢。曼娜,我看你先鄭重地敬書法家一杯酒吧,他會拿著勁兒給你寫的。
叫曼娜的紅衣女人就站了起來,說,我敬黃老師一杯酒,我想黃老師應(yīng)該給我個面子的。
黃胡子欠了欠屁股,說,你坐,如果敬,也該我敬你,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是主播,又是主角呀。
哈哈哈,大家開始喝酒,說些曼娜和魏廣才兩人喜歡的言辭。
三天后,魏廣才打電話給黃胡子,說,你給曼娜的字寫了沒有,寫了,我這就讓司機去拿,沒寫,現(xiàn)在就寫張吧,她念著呢。
黃胡子說,不寫。
魏廣才說,別扯了,快寫。
黃胡子語氣嚴肅地說,不能寫。
魏廣才不耐煩地問,為什么?
黃胡子并沒想好回答,猶豫了一下,竟脫口而出說,她無行。
魏廣才被噎了幾秒鐘,說,黃淮生你吃錯藥了,還是喝假酒了?
忘記說件事。黃胡子本名不叫黃胡子,叫黃淮生。他的胡須既不黃,也從未留過胡須。大致是讀小學的頭兩個年頭,黃淮生每天上學都要路過一個郵局門口。郵局大門的房檐下擺著一張小方桌,桌上豎著一個代與書信的小木牌,旁邊坐著一個痩弱不堪的老者,一頭灰白的長發(fā),卻紋絲不亂,修剪整齊的胡須寬長適度,像一本書,在太陽的光照下,一片金黃燦燦。不論春夏秋冬,刮風下雨,老者總是戴副眼鏡,手里捧本線裝書籍,兩只胳膊平放在小方桌上,端莊而坐,目不游離。有人來代寫書信時,他便輕輕地將書合攏起來放在小方桌下面,然后取出紙和筆。除了給來人代寫書信之外,很難聽到他和人說話,也沒人和他說話。然而,有一天他和黃淮生說話了。當時黃淮生駐足在他的小方桌前,說,爺爺,你的胡子真好看。老者摘下眼鏡慈祥地看看他,問,怎么好看的呢?黃淮生說,像,像一本,黃金色的書呀。老者笑了,竟露一嘴白牙,說,胡子里沒黃金,書里也沒有黃金。黃淮生說,像似有哩。老者又笑了,說,似有似有,去念書去吧,孩子。
似乎沒過多久,一天上學,黃淮生從郵局門口路過,已不見了小方桌和桌前端坐著的老者。一個月,半年,一年,仍再也沒看到……不知確切的哪一天,黃胡子放學和同學一塊從郵局門口走過,郵局正被拆除著,轟鳴的機械聲中,他突然回頭駐足。同學喊他,黃淮生你走啊。黃淮生這才回過頭,夢游似地說,我還想起一個名字。同學問,叫什么?黃淮生說,叫黃胡子。同學又問,為什么叫這個名字?黃淮生說,我想叫這個名字。
秋 野,本名張開平,生于六十年代。創(chuàng)作小說、散文百萬余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去看一條河》、《我們不能走》。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笫十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F(xiàn)居安徽淮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