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詩旻 楊巧燕[浙江工業(yè)大學之江學院, 杭州 310024]
邊緣人、弱者、輸家往往是文學描繪的主要對象,因為文學作為人學,關注的就是人性的破碎和殘缺,以及由此演繹出的不幸和悲哀。無論從歷史的縱向維度,還是從地域的橫向維度,女性群體都是不折不扣的弱者和輸家。在女性的悲劇命運深處潛伏著她們與男性深刻的共謀關系,以及她們始終不自覺地將自己放在第二性的位置上的內化心理。本文試圖以《色·戒》中的王佳芝和《洛麗塔》中的洛麗塔為對象,通過剖析童女這樣一個特殊女性群體,揭示女性的悲劇根源,洞開一個女人何以成為女奴的內心世界。
所謂童女(child-woman)實際上是介于孩童和女人之間的女性,肉體是孩童的,心靈卻是女人的,但又有著不同于成年女人的特質?!岸韲淖骷宜罅_古勃曾經(jīng)寫過這一種類型的少女。說是小孩子,而眼睛卻已經(jīng)長大了”,然而,“我們中國作家是另有一種稱贊的寫法的,所謂‘嬌小玲瓏’者就是”。①男性作家眼中童女的所謂“嬌小玲瓏”正點出了男權對女性“根深蒂固的意淫傳統(tǒng)”。正如評論家所言,“童女現(xiàn)象所代表的,乃是女性在男性的凝視下,靈魂與肉體所承受扭曲的復雜程度”。②然而,關于女性命運悲劇根源的闡述多側重外因,即男權的壓迫與扭曲,而忽略了內因,即童女自我的匱乏、缺席與不完整。而這或許是導致她們悲劇命運的更為深層的原因。
張愛玲《色·戒》中的王佳芝和納博科夫《洛麗塔》中的洛麗塔這兩個人物有著迥異的時空存在和命運軌跡,但兩者都是童女的典型代表,她們所演繹的人生戲劇都充滿了欲說還休的無奈和飛蛾撲火的絕望。下面筆者擬循其由幻想而幻滅至毀滅的命運軌跡和心路歷程展開論述,剝絲抽繭地還原出一個自虐與被虐、自戕與他戕的女性真相。
情色主題和身體敘事在用以探究女性的內心及命運時有著魔鏡般的寓言色彩和洞悉力量。少女在拋開了童年的布娃娃后,鏡子遂成為女性自我和自我之間進行深情對話而制造出的“雙我”幻想。漂亮的外貌對男性意味著自我超越的資本,對女性則意味著被獵與被逐的危險。女性這種自我制造的仰慕和欲望使她始終將自己置于或真實或想象的陽性視域之中。正如波伏娃所說,“在她孤寂的閨房中,在她想出風頭的客廳里,她分不清楚哪個是對男人的欲望,哪個是她對自我的愛戀”;“她希望被人愛,而在她希望引起的愛慕中,她尋求的只是對自我愛戀的證實”。③
《色·戒》中的王佳芝就是懷著這樣的初衷獻身于所謂的父兄家國的民族大義。當她坐在易家的客廳里,光艷照人地周旋于達官貴婦之間時,她只是在玩她從小玩熟了的游戲而已。愛之于她就像一件名貴的首飾,連同她的身體一起都是男性欲望投射的對象,是客體。在此過程中她獲得了一種扮演的樂趣,這種扮演滿足了她對女人這一復雜挑戰(zhàn)的假想與遐思,同時也在扮演中暫時和表面地逾越了男性傳統(tǒng)與男權社會強加于其身心的禁錮,使得她早熟于身體的心靈有了行動的機會與可能。這個熱衷參與大學劇團活動的少女借獻身于浪漫的國族傳奇,解放自身的欲望與行動力,試圖以此建構自我。家國身世的破敗飄搖、慰藉與歸屬的缺失錯亂讓她有了雙重的舞臺感,在真與假、虛與實、愛與欲、戲與人生之間往來做戲,是她追求的生存狀態(tài)。
如果說王佳芝是以弱者的受虐和獻身實現(xiàn)其女性主體意識和自我建構,那么洛麗塔則是以施虐和挑逗的“強者”姿態(tài)實踐這一歷程。在性上采取進攻和挑逗的姿態(tài)被她認作男性權力的符碼加以復制并以此模擬男性游戲,她“將自身映射成小男人,以女性的身軀承載男性的法則,深陷在父權的反射法則之中”。④這種男性欽慕體現(xiàn)的是父系性別意識在童女心中的內化力量,一種父權對女性的內在殖民。
由上可見,在男人對她們身體進行的施虐狂式的嫖娼中,王佳芝和洛麗塔體驗到了一種代理的快感,并把這種快感認作自己的欲望。在這種欲望錯覺導致的身心分裂之中,她們的身體和心靈都失卻了本原的重要性,從中可見父權體系對女性自我意識的主宰所造成的女性自我的不穩(wěn)定性、矛盾性和模糊性。
燦爛絢美的煙幕之下,殘酷而堅硬的真實總會浮出水面——她們并非滿足了自身欲望,而是落入男性欲望之中,為父權的后宮增添了一個年輕的女奴,也使其女性自我陷入自欺欺人的尷尬夾縫。沉默、壓抑、空虛、焦慮、縱欲、無常、神經(jīng)質、絕望、分裂、歇斯底里乃至瘋狂這一系列癥狀在兩位女主人公身上都以不同形式表現(xiàn)出來。
王佳芝以類似受虐狂的應召方式濫用身體。王佳芝所說的“事實上,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⑤,這里的“積郁”正是她內心的病灶所在,而易那種壓抑暴戾的情欲正投合了王佳芝的內心焦慮。所謂“熱水澡”不過是一場身心的自我麻醉手術,他們的性愛不過是一場瘋狂的末世狂歡及死亡預演,而那些身體扭曲就成為他們心理、精神、命運扭曲的外部顯現(xiàn)。通過肉體的狂亂放縱,她爆發(fā)出的是壓抑扭曲的內在悲愴。
讓我們再看看洛麗塔。在與繼父那長達一年的瘋狂的不倫之旅中,她所遭受的生理和心理痛苦大多數(shù)時候都被掩埋在亨伯特充滿變態(tài)欲望的夢囈之中,盡管如此,對她的內心我們仍能從片言只語中窺見一斑,她又抱怨疼痛,說她坐不住,說我撕裂了她體內的什么東西”,她的反常如此強烈,以至于讓麻木不仁、自欺欺人的亨伯特都覺得“好像我是和剛被我殺死的小人的幽靈坐在一起”。⑥在學校里,她“捉弄其他女孩子,讓她們受難,甚至包括我們年輕的教育人員,因為她們也常和男孩子有純潔的約會”⑦,不難想見,在同齡伙伴正常、純潔的異性交往面前,洛麗塔的犯罪感和不潔感是多么強烈而深重。她的歇斯底里和反復無常看似孩童的頑劣與任性,實為身心分裂和瞬間幻滅的病態(tài)流露。在這長達一年的墮落之旅中,她時時從掌控自己身體和命運這一假象的裂縫中窺見丑惡而殘酷的真實——不是她玩弄了男人,顛覆了父權,掌握了自己和他人)的身體和命運;恰恰相反:她被繼父像雛妓一樣保養(yǎng)奸淫,可以說她是從經(jīng)濟到人身都毫無自由的性奴隸。
由此,王佳芝和洛麗塔分別以臨陣縱敵和嫁為人婦完成了各自的回歸之路——對她們的所謂“理想之愛”的回歸。然而這條回歸之路同時也是通向死亡的不歸路。對于王佳芝,是肉體生命的死亡,而對于洛麗塔則是生命成長的夭亡。她們對自己反叛之路的背叛,體現(xiàn)了女性的“原罪心態(tài)”:對理想之愛的幻想,對男性的肉體和精神依附。而這,似乎是她們擺脫不去的心理痼疾。傅雷說過:“人類最大的悲劇往往是內在的。外來的苦難至少有客觀的原因可得而詛咒、反抗、攻擊。至于個人在情欲主宰之下所招致的禍害,非但失去了泄憤的目標,且更遭到‘自作自受’一類的譴責。”⑧這段話可說在某種程度上揭示了兩人悲劇的根源。
綜觀兩者的命運軌跡,王佳芝與洛麗塔這兩個童女形象,一個裝扮男性欲望凝視下的女性,作為欲望客體粉墨登場,在男性欲念的聚光燈下低吟淺笑;一個以模擬男性的性別反串方式,企圖顛覆女性遭受性剝削和性虐待的弱者角色。這種偽裝和反串作為女性亞文化現(xiàn)象的一體雙面,無不折射出她們內心深處的男性崇拜意識,暴露出女性自我的匱乏、空洞、流變與殘缺,揭示出受扭曲、受凌辱、受毀滅的女性真相,以及女性作為一個亞文化群體所擁有的矛盾性與復雜性。
① 魯迅:《魯迅雜文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77頁。
②楊澤:《閱讀張愛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7頁。
③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14頁,第315—316頁。
④林幸謙:《女性主體的祭奠——張愛玲女性主義批評》,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82—183頁。
⑤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一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257頁。
⑥⑦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洛麗塔》,于曉丹、廖世奇譯,時代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193頁,第329頁。
⑧ 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見《中華文學評論百年精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