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惠
永不變老的杜麗娘
孫惠
自《牡丹亭》問世,從各種角度對它進(jìn)行研究的學(xué)者文人甚多,其中有大量評論是關(guān)于作品的反抗意義和人性自覺意識。進(jìn)入現(xiàn)代以來,《牡丹亭》又重新煥發(fā)了生機(jī),杜麗娘的情愛生發(fā)獲得了更多的理解與認(rèn)同,對反封建意義也有了重新的認(rèn)知。通過對杜麗娘夢境發(fā)生的心理基礎(chǔ)和作者的哲學(xué)傾向的探討,從而了解作品永不消退的魅力。
夢自逗起;一夢而亡;至情至性;《牡丹亭》;杜麗娘
傳統(tǒng)戲曲作品中向來不乏出眾的女性藝術(shù)角色,她們在中國戲曲人物的畫廊中以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光彩鮮活而歷久不衰。如富有強(qiáng)烈反抗精神的竇娥,聰慧潑辣的趙盼兒,包土筑墳的趙貞女,武藝超群的穆桂英,然而最經(jīng)典不衰的女性角色當(dāng)屬湯顯祖《臨川四夢》之首的《牡丹亭》中那“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杜麗娘。這部作品的出現(xiàn)曾“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呂天成《曲品》中曾稱贊:“杜麗娘事果奇,而著意發(fā)揮懷春暮色之情,驚心動魄”[1]。清人俞用濟(jì)說:“牡丹亭唱徹秋閨,惹多少好兒女拼為他傷心到死”[2]。甚至連紅樓夢里都有“林黛玉隔墻聆聽《牡丹亭》”的橋段。
牡丹亭之所以上演數(shù)百年不衰,這不僅是由于對“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理想愛情的追求,也是由于這種“從一而終”的行為符合傳統(tǒng)道德行為模式,是一種“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理想情愛。
一、夢自逗起
《肅苑》一折中,湯氏借丫頭春香之口略微表露了杜麗娘的心思,“小姐說,關(guān)了的雎鳩,尙然有洲渚之興,可以人而不如鳥乎”(第九出《肅苑》),對自身命運(yùn)不能把握的無奈之情呼之欲出;《驚夢》一折中,游春之前,杜麗娘又一次悵然發(fā)出“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的嘆息,而因何郁悶卻不知曉,因此滿懷愁緒卻不知如何消除。丫頭春香夸贊她“穿戴的好”時,她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第十出《驚夢》)
這句話恰如麗娘的人生,盡管衣著光鮮衣食無憂,卻無人知曉自身的真正欲求?!秴菛|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中評論:取次梳妝,畫出閑耍時嬌態(tài),卻因春香贊一“好“字,陡然感觸,隱隱動下傷春之意。
《驚夢》的“驚”字用的恰到好處。程瓊認(rèn)為,“驚夢驚字奇絕”[3]。在程瓊看來,杜麗娘的“驚”隱含著其深層的心理需求和精神蘊(yùn)藉。在過往的人生中,十七歲的麗娘一直被教育“手不許把秋千索拿,腳不許把花園路踏”,以至在南安的家里住了三年,居然連自家的花園都不知道。因此,在麗娘初次踏入春色滿園的園林時,便不由自主的“驚”呼:“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比缭娙绠嫷拿烂罹爸聦ι跎俪鲩|門的少女造成的巨大沖擊力可想而知。這樣的刺激真擔(dān)得起一個“驚”字,“活死人”在這一瞬間徹底活了過來,隱形的情感瞬間被激活,初次游園的喜悅和內(nèi)心的憂傷迷惑夾雜其中。帶著這樣的情緒,杜麗娘第一次踏足花園。然而,再美妙的景致反映到一顆矛盾的心靈上也是充滿矛盾的: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保ǖ谑觥扼@夢》)
“姹紫嫣紅”對“斷井頹垣”,既有懷春之情又有傷春之感,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本乃人生八大樂事,而此時只短暫的擁有“良辰美景”,卻得不到“賞心樂事”。然而,這樣略帶傷感的情緒馬上被亮麗的春景所吸引,“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第十出《驚夢》)。賞春之時,麗娘內(nèi)心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此時是快樂的。只可惜這樣的快樂太過短暫,當(dāng)花叢中出現(xiàn)了成對兒的鶯鶯燕燕時,麗娘唱道:“生生燕語明如剪,嚦嚦鶯歌溜的圓?!彼那榫w一落千丈,傷春之心取代懷春之情。傷春之時,成雙成對的鶯鶯燕燕仿佛映照了自己的形單影只孤寂落寞,從無我之境重新回歸自我,不禁發(fā)出“倒不如興盡回家閑過遣”的無奈之語,滿心的歡喜頓時淪為惆悵失落,而促使她情緒轉(zhuǎn)換重要媒介的則是“成對鶯燕”,不覺對應(yīng)了前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的悲嘆。
生機(jī)盎然的后花園中,春天的大自然喚醒了她的青春活力,由傷“春”而轉(zhuǎn)為傷“青春”,青春易逝的緊迫感油然而生,便發(fā)出了這樣的感慨:
“常觀詩詞樂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誠不謬也.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嶦宮之客?昔日…曾有〈題紅記〉〈崔徽傳〉二書.此才子佳人,前以蜜月幽期,后皆得結(jié)成秦晉,吾生于宦族,長在名門,年已及笄,不得鑿成婚配,誠為虛度青春?!?/p>
(第十出《驚夢》)
此時,麗娘的內(nèi)心所“悶”已初現(xiàn)端倪,貌美如花才情過人的女子正渴盼著一位風(fēng)姿俊妍的多情少年的出現(xiàn),甚至這位端莊的大家閨秀的內(nèi)心還有對父母還未為她安排夫君的小小埋怨。然而,面對這樣的人生困境自己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青春飛逝,她含淚悲嘆道:“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保ǖ谑觥扼@夢》)“花”與“葉”的對比,幽怨之情更甚,此時的心境已是傷感之極,表面的順從下激流暗涌,注定這樣的激情一旦釋放就無力收回。
《驚夢》一折中,溫柔多情的柳夢梅看到自傷自憐的杜麗娘,滿懷憐惜。兩人初次遇見,柳夢梅便道:“姐姐,你既淹通詩書,可作詩以賞此柳枝乎?(旦作驚喜,欲言又止介)(背想)這聲素昧平生,何因到此?(生笑介)小姐,咱愛殺你哩!”(第十出《驚夢》)
從人物的情感訴求來說,之前杜麗娘對心目中“嶦宮之客”的模樣是模糊不清的,而夢中出現(xiàn)的柳夢梅則是杜麗娘意中人形象的具體化,他成了杜麗娘情感釋放后的唯一承受者和寄托者。唐話本《杜麗娘暮色還魂》中形容柳夢梅“風(fēng)姿俊秀”,程瓊稱柳夢梅是“蕩天驚地一俊才”[4],可見柳夢梅這一形象是極富魅力的。從此段我們可以輕易判斷,杜麗娘對于驀然出現(xiàn)在身邊的這名陌生男子是非常滿意的。另一方面,柳夢梅以求詩的方式向麗娘搭訕,這一行為也體現(xiàn)了對杜麗娘才情的贊賞和傾慕。而才子佳人式的完美姻緣恰好是杜麗娘心向往之的?!锻嬲妗芬徽壑?,柳夢梅和詩與畫中的美人兒交流,并贊她“畫似崔徽,詩如蘇蕙,行書逼真衛(wèi)夫人”(第二十六出《玩真》)。這樣傳情方式使得二人的愛情更充滿了浪漫主義的理想化風(fēng)格。夢中的柳夢梅大膽露骨地對杜麗娘示情,[山桃紅]中,他僅憑三句唱詞便俘獲了麗娘的芳心。柳夢梅表露愛情后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保ǖ谑觥扼@夢》)“如花美眷”與“似水流年”相對照,既矛盾又貼切,隱含著淡淡的憂傷和滿懷惆悵的提問。這種提問既是問自己,更是叩問杜麗娘。青春易逝的感觸又一次涌上麗娘心頭。但僅憑這句話還不足以打動人心,柳夢梅繼續(xù)唱道:“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第十出《驚夢》)幾句傷心話兒無疑深深地沖擊了麗娘的心懷,知己之感頓然而生,兩人的心靈逐漸契合。柳夢梅接下來的話更是動人心魄,“和你把領(lǐng)口松,衣帶寬,袖梢兒挽著牙兒苫也,則帶你忍耐溫存一晌眠?!保ǖ谑觥扼@夢》)即使面對這樣赤裸裸的求愛,杜麗娘也僅僅是輕輕的推開他。此時的半推半就是人的內(nèi)心情欲的外在表現(xiàn)。而在柳夢梅強(qiáng)行抱走杜麗娘時,杜麗娘內(nèi)心已定,對于有人施予愛,是驚喜萬分,瞬間拋卻了對于世俗禮教道德修養(yǎng)。就這樣,選擇了依從柳夢梅的邀請,也順應(yīng)了自己的內(nèi)心。然而,正是有前面杜麗娘情感的積郁,才有了自然生發(fā)的行為,正如花神所唱:“單則是混陽蒸變,看他似蟲兒般蠢動把風(fēng)情搧,一般兒嬌凝翠綻魂兒顫。這是景上緣,想內(nèi)因,因中現(xiàn)?!保ǖ谑觥扼@夢》)夢中景象只不過是承載情愛理想的載體。
弗洛伊德認(rèn)為,“夢中所經(jīng)歷到的感情,和清醒時刻具有相同強(qiáng)度的經(jīng)驗相比,是毫不遜色的。而夢確實以更大的精力要求其把感情包括入真實的精神體驗中?!保?]湯顯祖又說:“夢中之情,何必非真?!保ā赌档ねび涱}詞》)作者用反詰的語氣再一次肯定夢境的真實性。正因如此,夢醒后的杜麗娘“心內(nèi)思想夢中之事,何曾放懷?行坐不寧,自覺如有所失”(第十出《驚夢》),雖不愿割舍下心中的這份唯一,卻也明白夢中之境再難重現(xiàn),“甚西風(fēng)吹夢無蹤”(第二十出 《鬧殤》)。從人物性格來說,杜麗娘極度自戀,追求完美。[寫真]一折中,她感慨痛惜:“若不趁此時自行描畫,留在人間,一旦無常,誰知西蜀杜麗娘有如此美貌乎?!保ǖ谑某觥秾懻妗罚┻@既是對自己美貌的肯定,也是對自身情感的維護(hù)。具有完美化性格的麗娘,對愛情的要求必也是異乎尋常的完美。因此,尋夢不得的杜麗娘唯一的選擇只有“慕色而亡”(第二十三出《冥判》),唯有如此,才能守住這份感情的神圣和唯一。
湯顯祖在作者題詞中寫道:“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提出“至情”是可以突破陰陽生死之界而生生不已的。他在第一出[標(biāo)目]中又提到,“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毋庸置疑,“情”字是《牡丹亭》主要標(biāo)簽。
《牡丹亭》中的“情”,準(zhǔn)確地說,首先是指源自個體內(nèi)在最原始的生理欲望——性欲。晚明的諸多文人都受王門心學(xué)的影響,有肯定個體內(nèi)在生命欲求的傾向,師承泰州學(xué)派的湯氏尤其推崇人的至情。湯顯祖在《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中說“人生而有情”,肯定了情感生發(fā)的自然性;他在《耳伯麻姑友詩序》又云“世總為情,情生詩歌。其詩之傳者,神情合至,或一至焉;一無所至,而必曰傳者,亦勢所不許也”,表達(dá)了其獨(dú)特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理念。
然而,湯顯祖在肯定“情”至上的同時,并不否定“理”的存在與約束。在《寄達(dá)觀》中,作者首先明確質(zhì)疑了佛教中“消情-明理-復(fù)性”的觀念,且在《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中提出“豈非以人情之大竇,為明教之至樂也哉”的理念。這樣的思想體現(xiàn)在《牡丹亭》的創(chuàng)作中,一方面竭盡全力地高唱個體情感的自為性,如麗娘傷春尋夢;另一方面又使故事最終回歸到“明教”所建立的社會秩序中去,如石道姑走婚最終完成“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情感之路”?!靶郧椴幌酂o”,便是湯顯祖《牡丹亭》創(chuàng)作的基本哲學(xué)依據(jù)。
夢,本身是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意象反映,不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生活,故事的奇便奇在此。尋常人哪有把夢當(dāng)真的道理?但是,戲曲中出現(xiàn)了兩位不尋常的人物,杜麗娘尋春傷春不得后郁郁寡歡而死,夢中的另一主角竟也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柳夢梅,以應(yīng)“不在梅邊在柳邊”之語,并決定上京趕考,將夢中事成真,因此才有了后來夢中情的延伸。柳夢梅癡情又有些傻氣的形象與《西廂記》中張生的性情有幾分相似。[玩真]一折,這個酸唧唧的傻書生自西湖石下拾畫之后,便日夜想念,每日輕呼“小姐小姐,則被你想煞俺也”,動輒“俺的姐姐,俺的美人”,并幻想“怎勾姐姐風(fēng)月中片時相會也”。正是這樣的渴盼與癡情,感動了杜麗娘的魂靈。 [冥誓]一折是這出戲的高潮,癡情的柳夢梅在這時發(fā)了“做夫妻,生同室死同穴”的誓言,令杜麗娘備受感動?!案芯橹?,不覺淚垂”(第三十二出[冥誓])。
對方缺席而你卻在愛著,最美的愛情乃是一場獨(dú)舞,一個人的舞蹈往往雜糅著大量的想象和唯美的情緒,無人回應(yīng)卻執(zhí)著地愛著,這乃是杜麗娘最動人之處。柳夢梅的行為也有些許遺憾。他因夢改名,是癡情;發(fā)現(xiàn)畫中之人乃是夢中之人便弄之拜之叫之贊之,是癡情。然而,當(dāng)杜麗娘的魂魄夜半出現(xiàn)在他的竹門外時,他便“果然美人見愛,小生喜出望外,何敢卻乎”,全然忘記本來所愛。盡管最終得知,麗娘魂魄就是她的夢中之人,但對柳夢梅來講,卻是先后愛過兩名女子。因此筆者認(rèn)為,柳夢梅這一行為確確實實是對最初愛情的一次背叛。
[1]呂天成.曲品.吳書蔭.曲品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0.
[2]俞用濟(jì).俚句填贈玉清賢妹丈[M].北京:中華書局,1978.
[3]程蕓.湯顯祖與晚明戲曲的嬗變[M].北京:中華書局,2006.
[4]弗洛伊德.夢的解析[M].賴啟萬,符傳孝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
[5]湯顯祖.才子牡丹亭[M].吳震生,程瓊批評.華瑋,江巨栄點(diǎn)校[M].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有限公司,2004.
[6]謝雍君.《牡丹亭》與明清女性情感教育[M].北京:中華書局,2008.
I207.309
A
1673-1999(2012)16-0088-03
孫惠,女,山東人,安徽大學(xué)(安徽合肥230071)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戲劇戲曲學(xué)。
2012-0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