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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外的死鹿、蔓草和愛情

2012-09-22 10:10:29顧鈞
讀書 2012年2期
關鍵詞:吉士鄭風白茅

顧鈞

美國漢學家傅漢思(Hans H. Frankel)先生的《梅花與宮闈佳麗:中國詩選譯隨談》是一本非常有意思、有特色的中國文學研究著作。作者選取了中國歷代一百零六首詩歌(其中包括若干辭賦),按主題和文體進行分類,逐一加以翻譯和分析,以此來說明中國詩歌的特點。其中《詩經》選得最多,共八首,分別是《召南·野有死麕》、《周南·桃夭》、《陳風·月出》、《鄭風·野有蔓草》、《王風·君子于役》、《鄭風·叔于田》、《衛(wèi)風·木瓜》和《鄘風·桑中》?!皣L”是《詩經》的精華所在,這八首都是名篇,也比較容易理解,選來作為標本是合適的;由此我們可以管窺全書選目的特點,體會作者的意圖:“我的這本書的意向讀者是那些對中國詩歌感興趣的人。它面向從未學過漢語的人,處于學習過程中的人,以及正在為這項學習是否值得付諸努力而猶豫不決的人。但是那些已經掌握了漢語的讀者,包括中國詩歌方面的專家,我希望也會通過閱讀找到本書更多的意義。”(《前言》)所以,對于中文世界的讀者來說,這本書具有多方面的價值,其中一個方面就是看看傅漢思先生如何將古老的中國詩歌翻譯成現代英語,特別是其中由他本人率先翻譯的那五十首作品。

《詩經》中的八篇不在這五十首之列。傅漢思這本書的英文原著出版于一九七六年,在他之前英語世界里已有多個《詩經》譯本,比較重要的有一八七一年理雅各(James Legge)譯本、一九三七年魏理(Arthur Waley)譯本、一九五四年龐德(Ezra Pound)譯本。對這幾種譯本進行一些對比觀察無疑有助于我們對《詩經》原文和翻譯的理解。下面我們選兩首試做一點分析。其一,《召南·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無使尨也吠!

這里比較難譯的一句是“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崩硌鸥髯g為:“There is a young lady with thoughts natural to the spring, And a fine gentleman would lead her astray”;魏理譯為:“There was a lady longing for the spring, A fair knight seduced her”;龐德譯為:“A melancholy maid in spring is luck for lovers”;相比前人,傅漢思的譯文與原文建立了最佳的對應:“There is a girl longing for spring, A handsome man seduces her”。按“懷春”的意思是說姑娘芳心已動,有求偶之意,未必一定是在春天,盡管從該詞的語源來說與春天有關。(《周禮·地官·媒氏》云:“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保┮陨蠋追N翻譯都比較拘泥于“春”的字面意思,無論是“春天的情思”(thoughts natural to the spring),還是“渴望春天”(long for spring),似乎都沒有做到得意忘言。龐德更是落入言筌,“有女懷春”到了他筆下成了“春天里一個憂郁的少女”(a melancholy maid in spring),這樣一位少女對于求愛者來說無疑是再合適不過的對象(luck for lovers)。這樣的翻譯倒是簡潔,但原文中的不少深意被忽略了。

“吉士誘之”的“吉士”從字面看是“吉祥的人”,用auspicious(吉祥)是合適的,用handsome(漂亮)、fair(美麗)、fine(美好)似亦無不可。但把“士”譯為knight(騎士)則出于魏理的想象,無論是上古還是中古,中國從來沒有出現過歐洲那樣的騎士。騎士的一個重要標志是對婦女彬彬有禮,一定不會動手動腳,出現下文“感”(通“撼”,拉拉扯扯的意思)姑娘之“帨”(佩巾)的行為。用西方的標準來看,這小伙子不要說是騎士,連紳士(gentleman)的標準都很不夠。傅漢思直截了當地譯為man(男士)雖稍覺簡單,倒沒有這樣的毛病。

如果深究這位“吉士”的身份,我想很可能是一個獵人,野外那頭死鹿是他打死的,“野有死麕,白茅包之”,無非是夸示自己的本領,誘惑姑娘跟他去野外看那頭死鹿——當然這只是向她求愛的借口。這小伙子大有激情,在口頭勸誘的同時,還動手去拉姑娘的佩巾。所以姑娘發(fā)出了這樣的警告:“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無使尨也吠!”

魏理、龐德認為這句話含有姑娘被誘奸的意思,龐德甚至認為強奸已經得手,姑娘的貞操也像鹿一樣死去了(dead as doe is maidenhood)。這些理解實屬過度闡釋;還是理雅各說得比較在理,他認為這句話是姑娘“警告她的求愛者離開”(warning her admirer away)。更準確地說,是警告他不要動作過火。

這里的一個關鍵是如何理解“無使尨也吠”。如果姑娘害怕被人強奸,她應該讓尨(猛狗)狂叫起來才對,為什么反而害怕狗叫起來呢?她無非是擔心動靜太大,容易引起別人特別是家長的注意而已。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中解釋“尨吠”這一問題時有一段精彩的論述:“王涯《宮詞》:‘白雪猧兒拂地行,慣眠紅毯不曾驚,深宮更有何人到,只曉金階吠晚螢;高啟《宮女圖》:‘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可與‘無使尨也吠句相發(fā)明……而十七世紀法國詩人作犬冢銘,稱其盜來則吠,故主人愛之,外遇來則不作聲,故主婦愛之,祖構重疊。蓋兒女私情中,亦以‘尨也參與之矣?!鳖I會錢先生的言下之意,此時這位中國姑娘的心情應和那個法國主婦相似,她表面上很嚴肅,而其實對小伙子還是很有意思的,只是警告他動靜不可太大?!多嶏L·將仲子》中亦有此意,其中的姑娘雖然很想念仲子,而又擔心他行動過火,將引起“可畏”的“人言”。

傅漢思在解釋這首詩時引進了一個前人未曾論及的原型模式:“即獵人追逐(有時是獵殺)鹿的行為等同于男人追求(有時是強奸)女子。”(中譯本,11頁)他指出這樣的模式在西方很多國家的民間故事和文學傳統(tǒng)中頻繁出現,比如《浮士德》中的歐福良就把他所追求的姑娘比做“腳步輕盈的小鹿”,而把自己稱做“獵人”(第三幕第二場)。此外,他又詳細分析了英國民歌《三只烏鴉》和德國民謠《夜獵者》中的獵人和鹿的原型。這樣的分析無疑非常富有啟發(fā)意義,也充分顯示了西方學者在研究中國古代文學時寬闊的比較文學視野,與錢鍾書先生一貫主張并付諸實施的“打通”中西相視而笑。

這樣的視野貫徹了傅漢思先生的全書,讀來極有興味,對中文世界的讀者來說尤其是如此。本書的譯文流暢優(yōu)美,讀來讓人不忍釋卷,充分顯示了譯者很好的中西文學功底。

傅漢思先生把《召南·野有死麕》放在“人與自然”這一類(第一章),放在這一類別中討論的第一篇是蕭綱的《梅花賦》,該賦的前半描寫梅花(1—32行),后半描寫宮闈佳麗(33—52行)。開宗明義,書名也就由此而得來?!兑坝兴利帯肥墙酉聛淼牡诙?,第三首是另一篇《詩經》作品——《桃夭》。傅漢思認為這首詩描寫的是自然與人事的和諧,“它贊美新娘就像桃樹一樣——二者都青春勃發(fā),美麗動人。同時,它也起到咒語的作用,試圖把桃樹豐產多子的特性傳遞給新娘”(中譯本,37頁)。這一分析是很有道理的?!短邑病凡捎玫氖潜容^典型的比興手法,《梅花賦》則基本繼承了這一手法:“詩人在形容梅花的時候間接地描繪了宮闈佳麗的形象,而在描繪宮闈佳麗的時候也間接地形容了梅樹的形象?!保ㄖ凶g本,8頁)所以無論是梅樹,還是桃樹,都是用來起興的。按照這樣的思路,傅漢思認為那頭野地里的死鹿也有同樣的功能,它間接地形容了那個懷春的少女。顯然,傅漢思在那個原型模式——獵人追逐(有時是獵殺)鹿的行為等同于男人追求(有時是強奸)女子——中更傾向于“有時”的情形,也就是說,他在以往的解釋中更傾向魏理、龐德,而不是理雅各。但這樣的理解頗有值得商榷之處。事實上夾在《梅花賦》與《桃夭》之間的《野有死麕》大抵是敘事,也就是“賦”。不錯,中國詩人確實“常常感覺到‘寄托某種情感的需要,即將此情感聯系到某種具體的物件、形象、景色,或自然現象之上”(中譯本,38頁)。這個講究興寄的特色用劉勰的話來說,就是“擬容取心”(《文心雕龍·比興》);可是我們知道,除了“比”、“興”之外還有“賦”,而直書其事的“賦”乃是最常見、最基本的表達方式。

聯系《鄭風·野有蔓草》來看,事情將更加清楚。魏理認為全部《詩經》按主題可分成十七類,在愛情詩這最大的一類中他認為最有代表性的是《野有蔓草》。傅漢思選譯的八首《詩經》作品也可以說全是愛情詩,而直接歸在“愛情詩”一類(第五章)中討論的只有兩首,即《鄭風·野有蔓草》和《陳風·月出》。《野有蔓草》詩云: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其中“邂逅相遇,適我愿兮”是關鍵的一句,理雅各譯為:“We met together accidently, And so my desire was satisfied”;魏理譯為:“By chance I came across him, And he let me have my will”;龐德譯為:“I met by chance my clear-eyed man, Then my joy began”;傅漢思的翻譯則是最能與原文一一對應的:“Unexpectedly we meet, Fitting my desire”。從以上的譯文我們可以看出,所有的人都把“邂逅相遇”理解成“不期而遇”,這樣的理解雖然也是有道理的,但在聞一多先生看來,恐怕就顯然是過于保守了,他引經據典地進行了這樣的解讀:“陳奐《詩毛氏傳疏》辨得極清楚,他講邂逅當依《綢繆》釋文作解?!痘茨献印m真篇》‘孰有解人間之事,高《注》云:‘解,猶合會也。與通。逅,《五經文字》亦作。再證之‘男女精,則邂逅本有交媾的意思?!稜栄拧め屧b》:‘,遇也。然則遇字也有同樣的意義。這樣看來,‘邂逅相遇,不是邂逅,便是遇,總有一個是指性交那回事的?!保ā对娊浀男杂^》)換句話說,這里描寫的是一出“野合”的場景。這種情況在上古是毫不稀奇的,為了增加人口,促進農業(yè)生產,統(tǒng)治者對此大抵采取放任的態(tài)度,甚至還有些鼓勵的措施(如前引《周禮·地官·媒氏》,參見江紹原:《禮部文件之六:〈周官〉媒氏》),人們對非婚生子女毫不歧視,偉大的圣人孔子不就是野合的產物嗎?

這首詩的口吻一般認為是一位女子,理雅各、魏理、龐德都是這么處理的,而傅漢思則認為更像是一位男子,所以他用“there is a beautiful woman”來翻譯“有美一人”,同時在注釋中說,也可以翻譯成“there is a good-looking fellow”。確實,這首詩中的人物關系不像《野有死麕》中那么清晰。“適我愿兮”、“與子偕臧”可以出于男子之口,也可以出于女子之口;或者前一章出自男子,后一章出自女子(依聞一多說)。如果認定這后一章或全詩出自女子之口,那么她對于愛情以及親密接觸的大膽追求在《詩經》中大可名列第一。

其實,《野有死麕》中那位女子也并不是那么矜持的。聞一多先生在解釋“帨”字時指出:“《禮記·內則篇》曰:‘女子生,設帨于門右。蓋帨所以象征女性,故設帨以紀念女子之生。《詩》言‘無感我?guī)溬?,亦以此物之具有象征意義,故視同神圣,而戒人之犯之也。雖然,詩人之義,微而隱,蔽之即所以彰之,又焉知戒之非即所以勸之哉?”(《詩經通義》)按照聞先生的解釋,則姑娘不但對小伙子的動手動腳沒有生氣,反而內心十分高興,甚至希望他采取更進一步的行動?!对娊洝窌r代的婦女還帶有初民剛健質樸的特色,比較大膽和直接,根本不像后來的婦女那樣羞澀和做作。

朱熹《詩集傳》解釋“誘”字時說:“吉士以白茅包其死麕,而誘懷春之女也?!边@兩位青年男女交往的細節(jié)朱熹沒有提到,事情恐怕不是吉士(他應當是一位獵手)把那只死麕扛到該少女家門上打算送她,而是把那獵獲物留在野外,空著手跑來,引誘這位姑娘跟他一起到野外去把那只死麕烤熟一道享用——林庚先生釋“白茅包之”的“包”為“炮”,并進而說“白茅包之”乃是一種“原始火食方法”,其遺意見于后來的“叫花雞”(《讀詩札記二則》)。此說甚有意趣。據此可以推知,小伙子與姑娘見面的地點應該是在姑娘家門口,而不是在野外——如果是在《鄭風·野有蔓草》中所寫的野外,這位姑娘或許也會表現得更為熱情奔放吧。

照這樣看來,《野有死麕》一首最好從第一章《人與自然》中挪出,改入第五章《愛情詩》,與同為“賦”體的《野有蔓草》并列。多么美好的野外啊。

(《梅花與宮闈佳麗:中國詩選譯隨談》,傅漢思著,王蓓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一○年四月版,3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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