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達
[摘要]由于三星堆的許多文化現象(如巴蜀圖語)一時不能被很好地解讀,越來越多的學者把目光轉向與三星堆在地域空間上更為接近的西南彝族文化,試圖從彝文來探尋三星堆文化里的“巴蜀圖語”之謎。對彝族文化與三星堆文化關系的研究,應從人類學、考古學、語言學、文字學等學科的視角,通過古彝語構擬、探尋古彝文符號及周邊族群的文化與三星堆文化的關聯(lián)等途徑來進行,并組建一支學科結構合理的科研隊伍,積極爭取科研資助,以使“古彝文化與三星堆文化研究”走上國際學術舞臺。
[關鍵詞]彝族文化;三星堆文化;人類學;巴蜀圖語
中圖分類號:C912-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9391(2012)06—0001—07
一、引言
彝族文化與三星堆文化之間的關系,越來越受到學術界的關注。關注的原因既是因為地理空間上二者同處中國西南地區(qū),還因為三星堆自被發(fā)現以來,許多試圖證明三星堆文化與中原文化同祖同根的假設不斷受到質疑。越來越多學者提出三星堆文化是不同于中原文化、自行發(fā)生發(fā)展的古蜀燦爛文化[1-5]。同時,由于三星堆的許多文化現象一時不能很好地被解讀,于是,學者們把眼光轉向與三星堆在地域空間上更為接近的西南彝族文化[6-9]。把彝族文化與三星堆文化關聯(lián)起來思考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在三星堆文物里發(fā)現了大量有規(guī)則的、類似于文字的符號。但這些符號與中原漢字體系不一樣,目前學界還不能很好地解讀這些符號。于是,這些符號被稱為“巴蜀圖語”。在逐漸否定了中原漢字體系與“巴蜀圖語”有關系之后,很多學者將目光投向跟漢字體系不同的彝文,試圖從彝文探尋三星堆文化里的巴蜀圖語,從而解開三星堆文化里的種種未解之謎。上述內容與觀點,《新華網》、《四川日報》、《涼山日報》等媒體都做過相應報道[9]。學術界也積極就相關論題進行了討論。例如,在2009年10月11-15日,由北京大學漢語語言學研究中心、西南民族大學文學院、涼山民族研究所主辦的“首屆古彝文化與三星堆文化探源學術研討會”在涼山彝族自治州州府西昌召開。2010年8月3-4日,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主持的“中國·涼山彝州論壇——古彝文化探源國際學術研討會”也在西昌召開。這兩屆研討會的論文多有涉及彝族文化與三星堆文化的關系。筆者在“首屆古彝文化與三星堆文化探源學術研討會”上提交了“從語言學人類學證據談古彝文化與三星堆古蜀文化的發(fā)生學關系”[10]一文。在“古彝文化探源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發(fā)表了題為“彝族文化能為三星堆文化研究做些什么”的主題演講[11]。
三星堆文化的研究方法論,目前正處于一個十字路口,需要研究者睿智地判斷用什么方法、從什么視角對其進行深度研究。過去半個多世紀的研究,已經基本確定從中原文化的視角、以研究甲骨文的方法研究巴蜀圖語等研究方法是行不通的,需要另尋研究視角。從彝族文化的角度去重新思考三星堆文化未解之謎是新的研究視角之一。目前已經有一些著述討論三星堆文化與彝族文化的關系。這些論述孤立地看,個個顯得很有見解、很有新意,但問題是這些觀點因為零散、系統(tǒng)性差,還不能很好地說服讀者。本文試圖從語言學、人類學、考古學等相關學科,對彝族文化與三星堆文化的深度研究提出個人看法。應該說明的是,這僅僅是一種研究思路,旨在提出相關的假設,而不是研究成果匯報。
在彝族起源方面,目前中國學術界有兩位知名學者的觀點堪為代表,顯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一位是彝族學者、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劉堯漢教授,他提出彝族是元謀猿人的后裔,中華民族甚至亞美人類是從元謀人后裔發(fā)展過來的。以今天中國境內而論,劉教授認為中國境內各民族及其文明是從西南走向全國的[12-13]。筆者認為,作為民族共同體的“彝族”概念相對于160萬年前的元謀人晚許多,時間間隔太大,而且目前人類起源最有力的證據仍然是十多萬年前的“非洲說”[14-15]。因此,筆者對劉教授的觀點持保留意見。另一位是漢族學者、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易謀遠教授,他提出彝族的主源是以黃帝為始祖的“早期蜀人”,融入了古東夷族而成。易教授與劉教授觀點的不同之處是彝族先民部分由中國東部今山東地區(qū)古東夷西向再西南向進入今西南地區(qū),與原居于四川成都平原的早期蜀人融合成為今天彝族的族源。易教授明確指出:1)彝族起源的主源是以黃帝為始祖的早期蜀人,彝族多元起源的又一源是以母族昆夷而祖古東夷族;2)彝族的族稱統(tǒng)稱“尼”,是古“夷”字,即古東夷族的“夷”,通“彝”,成為今稱;3)彝族進入文明時代的民族始祖武洛撮,疑即蜀王蠶從;4)春秋中期蜀洪荒后彝族的民族再生始祖篤慕,疑即蜀帝杜宇;5)彝族的歷數之祖額速,疑即顓瑞;6)彝史上的“鬼主”應釋為“神守”、“鬼國”應釋為“神守之國”[16]。筆者認同易教授的觀點,在撰寫本文的時候,筆者已假設彝族文化與三星堆文化有淵源關系。因此,本文不僅為彝族文化與三星堆文化的研究遠景提供思路,同時亦為今后驗證二者是否有發(fā)生學關系提供驗證思路。
1964年,美國康奈爾大學人類學家施堅雅(William G- Skinner)響應當時學界“漢學已亡,中國研究永存!”(Sinology is dead, long live Chinese studies?。┑暮袈?,寫了一篇著名的文章題為“中國研究能為社會科學做什么?” [17]。受施堅雅文章的啟示,本文呼吁學界沖破學科牢籠,多學科協(xié)同合作,把三星堆文化研究視作整個四川盆地的區(qū)域研究?!耙妥逦幕転槿嵌盐幕鍪裁茨兀俊碧岢鲞@個問題有以下幾點前提:(一)四川盆地是古藏緬語族的故鄉(xiāng);(二)古彝文是古巴蜀“圖語”的嫡系文字;(三)彝族文化保留了古巴蜀文化。因此,筆者認為彝族文化研究能夠,也應該對三星堆文化研究做出貢獻。
二、從古彝語構擬論證三星堆文化
四川盆地區(qū)域歷史上的族群,見于文獻的計有犬戎、氐、羌、巴、蜀人、南夷/西南夷等名稱。《漢書·地理志》稱:“巴、蜀、廣漢本南夷,秦并以為郡。”[18]據學者研究“古蜀的地理范圍,大致以今四川盆地西部和中部為腹心,向北包有今漢中盆地,向南跨有今川、滇、黔交界地帶,向西進抵岷山以西的橫斷山區(qū),向東直達川東地區(qū),并曾較長時期及于長江三峽干流沿岸?!盵19]從語言學角度論證彝文化與三星堆的關系,目前急迫要做的事情是用歷史比較語言學的方法做出古彝語和古藏緬語的構擬工作。其步驟是:1)古彝語的構擬;2)古彝語支語言的構擬。細分的第一步是各彝語方言古音構擬;第二步是古彝語構擬;第三步是古彝語支構擬加上古藏語支、古羌語支的古音構擬;第四步是古藏緬語構擬。只有完成了以上四步,才有可能與三星堆古蜀語進行比較。上述步驟圖示如下:
構擬好古彝語、古彝語支語言之后,可以逐步論證三星堆古蜀文化與古彝語有關。用排除法排除該文化與其它語族語言民族(藏、羌等)關系不大。例如,水稻在彝語支語言中是同源的,具體情況見表1:
(注:甘洛=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甘洛縣;祿勸=云南省昆明市祿勸彝族苗族自治縣;大方=貴州省大方縣;撒尼=云南省昆明市石林彝族自治縣撒尼彝語;阿細=云南省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彌勒縣阿細彝語;阿哲=云南省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彌勒縣阿哲彝語;石屏=云南省紅河州石屏縣;永仁=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永仁縣彝語)[20](P-45)
可是,“稻米”一詞在藏語支、羌語支語言中是不同源的[21](P-135)。彝語及彝語支語言關于“稻米”的詞匯同源,而藏語支、羌語支語言不同源,由此可以推測彝族先民在盛產水稻的成都平原居住的時間比其他民族長[20](P-45)。據考古報告顯示,“在西昌壩河堡子大石墓底部,還發(fā)現了稻殼痕跡,在河西大石墓里,則發(fā)現了稻草印痕,可以推知這種民族是定居的,以農業(yè)為主,栽培的作物已有水稻?!盵22]在《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中關于水稻種植的記載最清楚:“邛都夷者,武帝所開,以為邛都縣。……元鼎六年,漢兵自越嶲水伐之,以為越嶲郡。其土地平原,有稻田。”[23]
另一個例證是“茶”。“茶”在彝語方言中整齊對應,均以“l(fā)”為聲母。直到今天,在四川涼山彝族地區(qū),即使是不種茶的地區(qū),茶葉這個詞仍然跟彝語支語言是同源的。涼山彝族諺語稱“漢家以茶為大,彝家以酒為大”,但從彝語支語言與方言的比較來看,茶在彝區(qū)已經有非常長的歷史。從漢文歷史文獻上看,陸羽《茶經》有“茶之為飲,發(fā)乎神農氏”[24]的記載,更有“神農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的記載。根據漢文傳說記載,神農氏即炎帝,出生于烈山石室,即現在的湖北省隨州厲山鎮(zhèn)九龍山南麓。炎帝成長于姜水,姓姜,跟古藏緬語族語言有關,亦跟古蜀人有關。因此,說以茶為飲起始于古蜀時期的神農氏是不無道理的。從彝語支語言和方言的“茶”同源而與漢語異源,還可以證明清初學者顧炎武在其《日知錄》中所考證的:“自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飲之事”[25]之說是站不住腳的。古代巴蜀人飲茶之俗遠遠早于秦人取蜀。
從彝族文化研究本身來看,目前學界最需要深入研究的是古彝語的構擬工作。雖然目前古彝語研究成果不多,但可喜的是國內外學者仍然有較好的成果問世。其中值得贊賞的最新成果是北京大學中文系、漢語語言學研究中心的汪鋒副教授和陳保亞教授構擬的“原始彝語”[26]。這些文章用現代語音學的理論方法和手段,重構了原始彝語的聲母、韻母和聲調系統(tǒng),并根據創(chuàng)新特征和核心詞匯同源保留率探討了喜德彝語、武定彝語、江城彝語、巍山彝語、石林撒尼彝語和南華彝語等六個方言代表點的譜系樹圖。該文成果,加上已有的國內外彝語專家的構擬,例如陳康[27]、David Bradley[28],為古彝語構擬建立了初步的基礎。今后學界的古彝語構擬工作的深入,需要國內外學者分工合作,早日確定一套能夠在學界達成共識的古彝語構擬系統(tǒng),使之成為三星堆文化研究的基礎。
構擬出古彝語、古彝語支語言之后,主要還有兩大工作:第一,與原始藏緬語構擬材料進行比較,確定古彝語與三星堆古蜀語的關系;第二,深入探討古彝語的文化同源詞與三星堆文化之間的關系,用考古學、生態(tài)學、植物考古等知識印證古彝語文化同源詞與三星堆文化的關系。
三、從古彝文符號解讀巴蜀圖語
如果從古彝語可以論證古彝文化與三星堆古蜀文化有發(fā)生學關系,那么,古彝文會是最能說明彝文化跟三星堆文化及所謂“巴蜀圖語”有關系的直接證據。目前最大的問題是學者們用現在彝文讀音去“識讀”四、五千年前的文字,那是不科學的。如今川、黔、滇、桂四省區(qū)彝文工作者已經搜集整理了大量的古彝文資料,古彝文研究已經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是,仍然缺乏古彝文和古彝語之間的關聯(lián)性研究成果,從而使古彝文的研究成果與古三星堆文化的關系的鏈接還存在一定的距離。
從彝學界自身來看,目前應加強古彝文構字法的研究,確定古彝文的構字元素。然后,用這些構字元素去和“巴蜀圖語”進行系統(tǒng)比較,從而達到系統(tǒng)識讀“巴蜀圖語”的目的。任何語言的語音經過幾千年的時間,都會發(fā)生巨大的變化。因此,要實現用古彝文來識讀“巴蜀圖語”的目的,就必須還原古彝文的古音,用古彝文的古音去識讀“巴蜀圖語”。要做到這一步,先需要做古彝文構字法研究和古彝文古讀音研究。
古彝文構字法的研究,目前有朱建新[29]、李生福[30]、李家祥[31]等作者的幾篇研究古文字造字法的論文。其中李生福將《古文字類編》的3042字與彝文進行比較,得出一定數目的“形同字”。由此,他認為:
彝文不像創(chuàng)始于漢唐時期,可能更早一些,因為甲骨文在兩漢時已消失,連漢代許慎在作《說文解字》中也沒有提到它。彝文中為什么保留與古漢文相同的同形字,這恰好證明彝文大概創(chuàng)始在秦魏六國文字之前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那個時代是中國文字百花盛放的時期,文字的種類很多,所以彝文在初創(chuàng)當中,或多或少接受一點時代文字烙印,但它始終是按自己本族語言文字的道路發(fā)展繼承下來的。[30](P-137)
川、黔、滇、桂四省區(qū)彝文工作者所搜集整理的古彝文資料,再結合古彝語、古彝語支語言的構擬工作,可以探討古彝文的古音問題。古彝文古讀音的研究,應使每個古彝文都確定一個古彝語語音,能用古彝語識讀古彝文,從而從理論上解決四省區(qū)彝族的跨方言文字統(tǒng)一問題??傊?,加強古彝文構字法的研究,確定古彝文的構字元素,用這些構字元素去和“巴蜀圖語”進行系統(tǒng)比較,從而實現系統(tǒng)識讀“巴蜀圖語”。四、從周邊族群的文化解釋三星堆文化四川盆地西高東低,西部是青藏高原邊緣,東部是成都平原。在歷史上,這個區(qū)域的人口流動大,相互融合頻繁。四川盆地周邊居民的文化特征,往往會保留在山區(qū)的居民身上。于是,只要證明了古代成都平原的居民,經常處于族群互動的中心,那么,四川盆地及其周邊族群文化與彝族文化就極可能有淵源關系。長期以來,體質人類學有被冷落、被誤解的趨勢。在人類學早期,體質人類學在人類體質比較方面發(fā)揮了較大的作用。隨著醫(yī)學人類學、DNA技術等其它科技手段的出現,體質人類學有些受到冷落。而三星堆這樣一種有古實體存在的文化,其體質比較、方法呈現的可能性增加。在三星堆研究中,對彝族、彝語支民族、藏緬語族語言民族的體質人類學的研究的深入,有助于產生三星堆文化研究的突破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