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長青

哪些人是科學中的葉公好龍之徒？具有專家、學者的身份，其思想和行為卻背離了科學的精神；用精心的算計代替普遍的理性；將一大堆的部門科學知識，僅作為他們手中的工具來使用，當作一個美麗的裝飾；面對一個非理性的現(xiàn)實，不是選擇作出理性的批判，將真正的問題告知人民，而是選擇為權(quán)勢圓場，給出所謂非如此不可的解釋。他們的目的非常明顯：保住既得利益。

1842～1843年間，俄羅斯思想家赫爾岑在《祖國紀事》上發(fā)表了四篇哲學論文，旨在批評他認為的“科學中華而不實的作風”。那些華而不實的人，他們或許是真心喜歡科學的，但他們的表現(xiàn)正像中國寓言中那位好龍的葉公。此四篇論文后結(jié)集出版，命名為《科學中華而不實的作風》，商務印書館早在1959年即出版了漢譯本。有關(guān)該書的評論好像并不怎么多，其中有評論認為，赫爾岑也應歸入科學中華而不實的人。就算這個評論有道理，我認為也不能因此減低他這本書的價值。問題在于，就本書所提出的問題而言，是真實的還是虛妄的，并非只是科學家才可以判斷的，任何有興趣讀完該書的人都可以作出判斷。即使到了168年后的今天，赫爾岑所批評的那些科學中的華而不實之徒，似乎也并沒有絕跡。

在展開問題之前，科學的概念是必須固定下來的，不能讓它處于人云亦云、和個性（如民族、宗教、意識形態(tài)等）相連的游離狀態(tài)。毫無疑問，科學一定表現(xiàn)為一種知識體系，存在于人們的思維中，是人們對于世界各種現(xiàn)象的本質(zhì)和規(guī)律的認識，并將它們化約為范疇、定理和定律?？茖W活動的目的在于發(fā)現(xiàn)真理，但歷史地看，科學和真理并不能等同，有永恒意義的并非那些科學的知識體系而是其精神。赫爾岑認為，“科學乃是真理借以發(fā)展的活的組織”；“真理的方法只有一個，這就是真理的有機形成過程，形式和體系取決于它的概念的本質(zhì)”；“完善的體系是要把科學的靈魂分離和發(fā)展到使靈魂變成肉體，使肉體變成靈魂的地步。兩者的統(tǒng)一，在方法中實現(xiàn)”?？茖W中之所以存在如此之多的華而不實的作風，寄生了如此之多的葉公好龍之徒，根源就在于人們對于它的精神的有意或無意的忽視。

在中世紀，科學無疑是神學的婢女。啟蒙運動之后，科學又依附了民族主義，并且和哲學依然混沌不清?？茖W和哲學的分離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且與各民族的思想風格有關(guān)（如法蘭西風格和日耳曼風格）。無論怎么說，到了赫爾岑的時代，知識的分科已經(jīng)完成，而且愈漸專門。他開宗明義地寫道：“我們生在兩個世界的交替之際，因而對于有思想的人們來說生活就格外的艱辛和困難。”一些根本就不相信科學的人以為，“我們痛苦的心靈所需要的是慰藉，而科學對苦苦哀求面包的人報以石塊，對破碎的心靈的哀號和呻吟，……則報以冷冰冰的理智……”問題在于那些相信科學的人，他們看似科學的友人，“他們懂得科學字面上的意思，但對科學的活的精神則不肯深入鉆研”。正是他們對于科學的進步構(gòu)成了深刻的危害。赫爾岑借用了亨利四世的一句俏皮話說：“但愿上天保佑我不受友人的傷害，至于敵人則讓我自己去對付。”那么，赫爾岑批評的那些華而不實的人，正是那些聲稱篤信科學的人。

這些人是以下幾類人：科學中的浪漫主義者，行會的學者，和“科學中的佛教徒”（和當今所指的“科學主義者”有某些類似之處）。第一類人，他們?nèi)崛醵挥诨孟?，在科學中并沒有找到這些幻想，因而不再理睬科學；第二類人，他們被科學中的細微末節(jié)弄得喪魂落魄，成為實證論的信徒；第三類人，他們認為科學非常容易，滿足于已知，認為科學（這里更像是技術(shù)）可以解決人類的一切問題。

赫爾岑這四篇論文，以駁斥科學中華而不實的作風為名，實則耐心、細致地回答了科學究竟應該是什么的偉大命題。就這一點而論，他的思想或這本小冊子無疑具有永恒的價值。首先，他認為，“科學是真正存在的，它也有偉大的成果，不過，單獨的成果是根本不存在的”；科學是“淺顯易懂的形式原理”，“是謀求發(fā)展的普遍性”，而非“艱深，不可解”；假如有些“大人先生們”煞費苦心地、別有用心地來對待科學，向它要這要那又不肯為它犧牲什么，則科學對于他們就“仍然是毫無意義的形式，邏輯上的難題，不含有任何實體的東西”；“科學開始于某個平常的所在，而不開始于對自己的宗教信仰的闡述”；“科學中怎么會有權(quán)威存在的可能呢？科學是理性和自我認識的連續(xù)一貫發(fā)展，并非各種時代人物空想出來的互無聯(lián)系的各種經(jīng)驗”；“真理并不以勞動者的個性而轉(zhuǎn)移，科學具有自主性及起源，自由的它并不以權(quán)威為轉(zhuǎn)移”；“科學本身是使人得到解放的，它沒有必要再去屈服于權(quán)威”；“給科學加上帷幔，這是各種主義者習以為常的作法”，無神論者認定它是無神論的，有神論者認定它是泛神論的；唯物主義者嘲笑其中的唯心主義，唯心主義者分析其中隱蔽的唯物主義；因為大家都不滿意它，故而都要求加上帷幔?！罢l害怕光明，誰害怕質(zhì)樸，誰就羞于窺見赤裸裸的真理，誰就不喜歡真理的面貌”。自然的人類，有喜歡真理的天然傾向，而社會或歷史中的人則不完全是這樣。

赫爾岑將科學稱為“第三種權(quán)力”，它誕生在天主教和宗教改革的殊死戰(zhàn)斗的雷電交加的暴風雨中，兩手撐在（希臘羅馬的）古典主義和（日耳曼的）浪漫主義的肩頭上。所謂古典主義，“它愛好并尊崇自然，它認為宇宙就是真實，超出其外的，它什么也沒看見；宇宙使它感到滿足，因為它的要求是有限的，希臘人的生活與自然是一致的”；“個體的個性消失在公民之中，而公民則是一種器官，另一種神圣的、神化的個性（城市個性）的原子”；“它們用普遍吞噬了個體，用城市吞噬了公民，用公民吞噬了人”；而“那些尼祿、克勞狄烏斯等等暴君的神話及其專制制度本身即是對于希臘世界最主要原則之一的諷刺和否定”。浪漫主義的世界觀，有兩個來源，其一是天國的（福音書里），其二為民間的（主要是日耳曼的），喜歡直觀和神秘主義的朦朧幻想，“從哥特式大教堂的尖頂出來而直沖云霄的精神，跟古代精神是完全對立的。浪漫主義的基礎(chǔ)是唯靈論和超驗性。對于它來講，精神和物質(zhì)不是處于和諧發(fā)展中，而是處于斗爭之中，處于不協(xié)調(diào)之中。自然是虛妄，不真實的，一切自然的事務都被否定了”。浪漫主義認為人優(yōu)于自然，故而輕視自然，于是在古典時代曾經(jīng)被遺忘的個性就獲得了無限的權(quán)利；“浪漫主義的主要性質(zhì)表現(xiàn)在內(nèi)心對某處的憧憬，因‘彼處永遠不會成為此地’，這種憧憬必然是憂郁的”?？茖W正是“通過古代文化造出了新文化”。赫爾岑認為，是黑格爾的《邏輯學》正式將兩種緊張格斗、浴血的紛爭、瘋狂破裂的文化作了統(tǒng)一，他倡導的是“對立的調(diào)和”。

科學一旦獨立出來，一種被赫爾岑稱之為“學者的行會”也就出現(xiàn)了。行會的形成是一個人類歷史的事實，“由于某一個原因，相互間具有某種共同聯(lián)系的人們力圖走到一旁，站在特殊的地位上，攫取壟斷權(quán)”。行會的出現(xiàn)，不是有利于真理的發(fā)現(xiàn)和成長，而是變著法阻礙它，使其“僵化，停滯，不向前進”，學者的行會“懷著妒忌踢開新事物，很怕丟掉自己的破衣裳，想為自己把思想控制在手里”。但赫爾岑認為，他們是做不到的，因為“思想的性質(zhì)是光輝燦爛的，普照大地的”；“思想的真正實現(xiàn)并不在特殊集團之中，而是在人類之中”；思想“不可能局限在行會的狹隘圈子里，思想并不信守夫婦間的忠誠，它對一切人都擁抱，它只是不跟那些私人占有它的人同居共處”。科學一旦被少數(shù)科學家壟斷，他們多半會“致力于繁瑣的小事，無聊的辯論和沒有生命的問題，而不顧全全人類的利益”，這就會引致人們的不滿；因為科學被云遮霧罩，有人可能看不清科學的本來面貌。行會控制下的科學一定會枉顧人們的，但這不是科學的錯。因此，科學解放的第一個步驟，就是要意識到障礙物，揭露它虛情假意的朋友。像河水一樣，科學不能泛濫，是因為有兩道堅固的堤岸擋住了它，“淺陋的華而不實的作風，和職業(yè)的科學家的藝匠的專門化（學者）”?！皩W者的”，指那些有學位、有文憑、有自尊心的學者的特殊集團。其主要缺點就在于它是個小集團，迷失于專門主義之中。赫爾岑認為，它在中國比在任何地方都更為發(fā)達?！澳莾旱膶W者是無數(shù)的，自古以來學者就有做官的特權(quán)，不過科學卻連影子也沒有……”但赫爾岑嘲諷到：“他們有自己的科學呀！”這是一個似是而非的問題，他為此評論說：“不過我們所談的科學乃是屬于人類的，并非屬于中國的，并非屬于日本及其他有科學的國家的科學?！笨茖W屈服于權(quán)威的時代已經(jīng)成為過去，由于思想交流工具的發(fā)展，知識給予了一切愛好者，知識的貴族時代也因此終結(jié)。那么，“把科學扣留在行會當中還有一個可能，純理論方面的探討，躲避活生生的問題，而專心致志于僵化的問題”；“用人為的結(jié)構(gòu)、無用的理論，對于實踐的無知以及驕傲的自負”作為“行會學術(shù)的枯枝敗葉之樹賴以生長”。但學者們畢竟給科學帶來了益處，“但這并非因為他們亟力組成特殊集團，恰恰相反，而是因為一些人的個人勞動”?！靶袝膶W者除了自己的對象外，對什么都不關(guān)心。他并不需要任何活生生的問題”?！敖^不能認為只有學者才對真理具有巨大的特權(quán)，他們對真理只是具有較大的權(quán)利而已”。赫爾岑用了讓·保爾（德國18～19世紀小說家）一句深帶諷刺的話，說他們“廚師的手藝很快就發(fā)展到煎鲇魚的不會煎鯉魚這種地步”，“正是這些鯉魚廚師和鲇魚廚師組成了許許多多的學者集團”?！坝薪甜B(yǎng)的人認為人間的一切事物沒有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他跟他周圍的一切事物共同呼吸；對于學者來講則與此相反，除了他挑選出來的對象以外，人間的一切都跟他毫不相干。他所挑選的對象就其本身來講無論如何也是有限度的。有教養(yǎng)的人是按照自由的動機、按照高尚的人性去思索，因而它的想法是豁朗的，自由的；學者是按照職責，按照自己的誓言去思索，因而他的想法中總有點手藝匠的成分，這些想法總要帶一點服從于權(quán)威的東西”。“學者只是為了學者而勞動、而著述，有教養(yǎng)的人則為社會、為人民大眾而著述”?！皩W者的閱讀，也只取出他們的理解”?！凹偃缬幸粋€巨人沖出學術(shù)界，突入生活，他們就會像對待蕩子一樣，像對待叛徒一樣，宣布與他斷絕關(guān)系”。重溫赫爾岑對于“行會學者”的這些批評意見，在當今的中國，太有現(xiàn)實意義了。

赫爾岑比較華而不實的人和學者之間的區(qū)別，也耐人尋味。華而不實的人愛科學并不從事具體的科學，對于學者而言，科學之于他們乃是一種苦役；華而不實的人帶著望遠鏡觀察世界，遠處的看得很清楚，而身邊的事他們卻看不見；學者利用顯微鏡，任何大一點的東西他們都無法看見，為了使他們自己看得見，就必須讓人們的肉眼看不見；華而不實的人乃是科學領(lǐng)域的觀光客，浮光掠影，而學者則像工廠里的工人，智力雖沒有獲得發(fā)展，但并不妨礙他們成為本行出色的匠人，而除了本行以外卻毫無用處。顯然，人們從華而不實的人那里得不到什么好處，而從學者那里還可以得到一些“事實材料”；華而不實的人不以真實的世界為科學的基礎(chǔ)，而學者僅以自然界偶然性中采取出來的作為“未加工的事實”，反對在科學中閃耀著光芒的理性；華而不實的人所處太高，而學者所處又太低，只有當“遠離事實的形而上學的學者們，從其天空降落到物理學（廣義）中，也要把鉆在地下的專門主義者拉出來，讓他們上升到物理學（廣義）上去。在這樣看待的科學之中，既沒有理論上的幻想，也沒有事實的偶然性，在其中，只有直觀自己和自然的理性了”。

在19世紀的西方，科學和哲學彼此分離的狀況一直在持續(xù)，哲學家和實驗家互相輕視乃至沖突。赫爾岑認為，只有科學才是“以永恒的媒介者的形態(tài)出現(xiàn)的”，它率先“宣告思維領(lǐng)域中的普遍和解”，而曾經(jīng)渴求和解的人則分裂為兩種：一種，拒絕與科學和解，另一種則是“做皮相的、字面上的接受”，赫爾岑將第二種人比喻為“科學中的佛教徒”。“佛教徒寂滅于無限的虛空之中”，這種自我征服在有斗爭的時候是可能的，也是真實的；問題在于，他們一旦“上升到普遍的境界中來之后，就不從中走出去了”，不愿意再回到“現(xiàn)實的和生活的世界中來”，最后成為了“靈魂的無神論者”。他們沒有獲得“在活生生的組織中發(fā)展出來的活生生的真理的科學”，而是獲得了“作為真理的骷髏的科學”?？茖W中的佛教徒就是那些形式主義者，他們“超脫世界并用否定的觀點去觀察世界”。赫爾岑用了一個比喻說：“他們認為知道金雞納霜能治療瘧疾就可以把病治好?！笨茖W發(fā)明之前，人類的生活是天然而直接的，而人類自覺而自由的生活正是從科學起步的。從這層意義上來說，“科學是心臟，黑色的靜脈血液流入心臟并不是為了滯留在那里，而是為了同空氣中像火一樣的元素混合起來，變?yōu)轷r紅的動脈血而流遍全身”；“在科學之中，思維和存在是調(diào)和的，不過和平的條件是思維制定的，完滿的和平則在行動之中”；“科學在確定存在的領(lǐng)域中進行破壞，而在邏輯領(lǐng)域中進行建設，它的使命就是如此”。而人的使命卻不只在于邏輯，也在于社會歷史的世界，在于人間正在實現(xiàn)著的行動。人，必須參與“改善生活、改善社會秩序的積極活動”，“佛教徒的過錯即在于他們感覺不到生活的這個出路——即觀念的有效實現(xiàn)——的要求”?！八麄児拇低敶畹囊磺泻诎得婧徒?，而把一切偶然的、日常的、衰頹的，一言以蔽之，在街上所能遇到的一切，都稱為現(xiàn)實的，從而也就有權(quán)利被承認的事物，一切現(xiàn)實的都是合理的”。他們不知道“暫時的東西是丑惡的或者是有缺陷的”，他們“不是想盡辦法在事實上消弭把抽象范圍和實際范圍隔開的鴻溝、生活和思維的矛盾，反而將它們用人為的辯證法的裝飾的輕紗掩蓋起來”；“他們像中國帝王一般，把自己看作是整個地球的所有者，可是除了中國以外，他并干預不了整個地球，它是完全不屬于他的”；他們“讀的是書，可是他所理解的正是他頭腦當中的東西”?！案鷤鹘淌繉W習過數(shù)學的那個中國皇帝懂得這一點，他在每次學習完畢之后都表示感謝，說他使他想起了已經(jīng)忘記了的真理，這種真理他是不會不知道的，因為按職位而論，他是無所不知的上天之子”。這個傳教士就是比利時的南懷仁，而這位皇帝則是康熙。赫爾岑在他這本薄薄的小書中，數(shù)次提到中國，而且是作為科學精神的對立面被提到，可以想見，科學（而不是技術(shù)）要在這樣的國度獲得發(fā)展，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20世紀20年代，中國發(fā)生過一場科學和玄學的論戰(zhàn)。這場論戰(zhàn)的重要歷史意義是，它意味著中國實證哲學流派的形成，傳統(tǒng)的直觀把握的宇宙觀被突破，標志著中國現(xiàn)代哲學的真正開端。但很快，哲學和科學都被迫貼上了標簽，成為了意識形態(tài)的工具。技術(shù)的應用倒是獲得了徹底的勝利，而科學則似乎回到了西方的中世紀。科學家和哲學家爭先恐后地向權(quán)勢獻媚，甘當科學中的葉公好龍之徒。人們則耽于技術(shù)帶來的享樂，懶得追問科學的精神究竟是什么，更別說按此精神來身體力行了。當今，一個最不負責任、也最不被置疑的說辭是：發(fā)展產(chǎn)生的問題，必須由進一步的發(fā)展去加以克服。因此，我們?nèi)绻軌蜃x一讀赫爾岑的這本小書，或許會有人感到生活正如他所說，是那么樣的艱辛和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