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立
社會正義是當代西方政治哲學研究的主題,而平等則是社會正義的主要內涵。平等主義者主張“正義總意味著平等”,〔1〕這一方面揭示了平等決定社會是否正義的標準和程度;另一方面也表明了平等是其他政治哲學的話語界限。〔2〕就此而言,當代政治哲學都是關于平等的政治哲學?!?〕平等作為一種價值和正義原則,重要的是作為一種制度規(guī)范在人們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生活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然而,當我們把這一原則運用到政治學的權力分析中時,即刻就會面臨悖謬性的難題:權力為少數(shù)人占有的不平等事實與現(xiàn)代社會所追求的平等原則之間出現(xiàn)了深刻的斷裂。這一斷裂對人們的理論研究提出了巨大挑戰(zhàn):一種不平等的權力安排是否仍然體現(xiàn)了正義的要求。簡言之,權力平等何以可能是西方正義理論里人們所無法回避的重大問題。
社會正義的內容是多方面的,最重要的無外乎政治正義和經(jīng)濟正義。在經(jīng)濟正義方面,財富和收入平等是核心問題;在政治正義上,權力平等則是首要問題。在政治哲學家眼中,作為政治正義首要問題的權力平等,反映了一種政治制度的安排及其政治原則的遵循,它較之于經(jīng)濟正義更具有基礎性作用。只有具備了政治正義的制度保障,才能有經(jīng)濟正義的實踐。因此,不論在理論難題上,還是在正義的優(yōu)先性上,權力平等都是一個亟待解決的理論問題。
從分配正義的視角看,權力也是應當被平等分配的基本善之一。因此,權力也被看作是平等與否的重要指標。平等主義者的正義觀念是:所有的社會基本善——自由和機會、收入與財富及自尊的基礎——都應被平等地分配,除非對一些或所有社會基本善的一種不平等分配有利于最不利者?!?〕基本善被平等分配,原因在于它們不僅是作為自由而平等之個人的公民所需要的東西——不管每個人的合理生活計劃是什么,他們都需要,而且是保證每個人最基本的平等?;旧撇粌H是每個公民所必須具有的保證其平等的基本條件,而且也是一個人形成人格自尊和有尊嚴的生活之先決條件。
基本善為什么應被平等分配不難理解,但權力為什么也會成為思想家所界定的基本善呢?就理論意義來看,政治哲學的主題是國家;在國家理論中,最重要的又莫過于權力。權力的來源、權力的組織結構以及權力的分配成為國家理論的重要內容。正義理論無法回避權力。就善的意義來看,權力對于一個民主社會的政治公民來說,它可以被視為政治平等的重要保證和政治人格確立的內在要素。正如同康德把自由確定為道德人格和道德律的基本要件,沒有自由也就沒有道德的人;權力對于政治公民的自我關注和政治理論自覺也具有奠基作用,沒有權力也就沒有政治的人。權力的關注對于人們的政治觀念、政治制度和整個社會體系來說都具有重要的意義,特別是在政治正義觀念里作用顯著影響深遠。
平等作為啟蒙以來所確立的政治價值和現(xiàn)代社會所建構的正義原則內在地要求權力應該被平等分配。在分配正義的視域里,每個人都應該享有權力和支配權力。然而,事實上人們并不平等的享有和支配權力。相反,權力總是被部分人掌握和支配。在平等的內在要求和不平等的事實張力關系里,權力平等何以可能的問題,其產生、回答和解決具有了理論上的自生邏輯。這勢必要求理論家在此話語界限里給予明確的回答。權力平等以正義的名義被凸顯出來,但是對于權力平等的內涵人們卻并不清楚。人們應該首先剖析權力平等究竟意味著什么,只有清楚這一內涵后,方能形成權力平等的有效觀念。
直觀地看,權力平等內涵指每個人都應該實際地掌握權力。在這種意義上,顧名思義,權力平等意味著不同的公民或公民團體應該擁有平等的權力,或者是意味著公民和實際掌握權力的政府官員擁有平等的權力。但是,前者這種橫向比較是沒有意義的,它對民主的要求顯然太低。因為,即使是在極權主義獨裁制度中,公民也有平等的政治權力,也就是說誰都沒有政治權力。就后者縱向維度來看,權力平等也不可能。不管是在任何國家,也無法實現(xiàn)真正的權力平等。要想一個公民擁有與政府官員相同的權力,顯然不可能。因此,不論從橫向維度還是從縱向維度來看,權力平等的觀念都很難成立。〔5〕在這種困境下,我們以平等的話語來討論權力似乎顯得困難重重,甚至連權力平等的觀念都很難成立。就連那些主張“平等是至上的政治美德”的激進平等主義者也不得不在權力和平等之間畫下了一條理論的界限:政治是一個責任問題,而不是一個財富問題?!?〕言下之意,權力與財富不是同一性質的問題,不能用平等這個共同的標準來看待衡量。
問題并沒有因人為的理論劃界而結束。人們也不能僅僅因為權力在事實上的不平等而取消了權力平等問題的研究。而且,人們通常理解的權力平等也可能并沒有窮盡其內涵。自然,權力平等這一觀念難以成立也就顯得很武斷。正因為權力的不平等與平等原則相悖,我們才需要以新的視角來看待和新的理論來解釋,而不是滯留于權力不平等的現(xiàn)象學描述。由此,我們擬引入形式平等和實質平等這組概念來厘清權力平等的雙重內涵。
形式平等和實質平等因研究領域和具體語境而意義不同。大體來說,形式平等同形式正義的思想一致:假定社會的基本原則滿足了正義的內在要求,那么它就應該為制度所遵循并一貫地堅持執(zhí)行。這種對法律和制度的公正一致的管理,不管它們的實質性原則是什么,我們可以把它們稱之為形式的正義。〔7〕形式平等就是按照同一個原則平等地對待所有人而不管其具體結果是什么。實質平等同實質正義相關聯(lián)。實質正義與形式正義相對。實質正義對于什么是平等或不平等已經(jīng)有了先在的評判標準,而這種標準往往訴求于道德直覺。一旦這種結果違背了人們的道德直覺,就通常被認為不正義。也可以這樣理解實質平等,即從結果上看分配所得的基本善之多少或有無。從平等來看待權力,它應該包括權力的形式平等和實質平等的雙重內涵。
這種區(qū)分,一方面有助于人們厘清通常意義上權力平等為何種內涵;另一方面有助于人們擴大權力平等的新內涵。新內涵的擴大,可以避免因原始意義內涵的狹小造成權力平等觀念的難于成立,以至于從根本上否定了權力平等而規(guī)避了深刻的理論問題。權力事實上的不平等是從權力的實質平等角度來說的。因為從結果來看,每個人的確沒有平等的分享和支配權力。大多數(shù)人也就是在這種意義上認為權力平等的觀念很難成立。權力平等還有形式平等的另一層內涵。形式平等正是我們從分配正義的平等角度看待權力平等的立足點。
無論從歷史的角度還是從現(xiàn)實的角度看,權力的實質不平等都是一個既定事實。并且,按照權力自身的本質,權力為少數(shù)人掌握、支配和運用這一事實還將長期存在。面對權力不平等的事實,傳統(tǒng)思想家給予了各種不同的解釋,并在此基礎上力圖證明權力實質不平等有其合理性。
政治哲學具有提供理論證明的功能和性質。在西方的政治哲學思想長河里,各種證明競相斗艷。古典政治哲學的證明立足于社會角色和理性智識:權力只能為“哲學王”掌握。中世紀的政治哲學證明立足于神性:權力是神授意下的君主掌握。這兩種權力的不平等證明,其思維方式明顯囿于社會等級制。啟蒙起來,等級制被打破,平等的道德人格和政治人格得以確立,政治哲學的證明不得不參照平等進行。這個時期,權力不平等的證明開始建立在權力自身的性質和本質規(guī)定基礎上。其中,最經(jīng)典的證明當屬階級學說。
階級學說認為國家是階級對抗的工具,而與之相關的權力屬于特定的階級集團。權力被打上階級的烙印之后,不但使得權力的形成充滿暴力,而且建立權力體系后權力的對抗性質也變得特別明顯。權力的支配與被支配、服從與被服從、影響與被影響的本質關系表露無遺。
在此語境下,權力的壟斷性質即本質上的不平等得到揭示;同時社會關系的不平等也得到揭示。因而,就權力性質來說,由于其特有的屬性意味著它只能是被部分人所壟斷。如果每個人都掌握權力,權力自身的特征和屬性根本無法彰顯,而且也有悖權力的內在要求。就權力的社會關系來說,實際上表征了不平等的關系。既然權力是支配與被支配的關系,那么社會關系就是不平等的控制關系。一個階層掌握權力就意味著形成對另一個階層的控制與支配,而且它充分展示了權力與階級之間的同構關系。顯然,階級學說的確抓住了權力的關系本質,但沒有彰顯出權力的整體服務功能。
與階級學說平行的是歷史后果論的解釋。在很多思想家看來,如果要求每個人都掌握和支配權力,這必然會帶來巨大的政治災難。事實上,在人類歷史的進程中的確出現(xiàn)了人人要求獲得權力而導致的政治災難,它把人們帶入到對權力平等的深刻反思之中。這一典型事件便是充滿了殘酷血腥的法國大革命。法國大革命固然有非理性的政治激情的因素,但其真正影響人們革命思想的卻是盧梭式的自由觀念。在對自由的理解上,西方一直存在著兩種傳統(tǒng):一種是以洛克為代表的消極自由傳統(tǒng);一種是以盧梭為代表的積極自由傳統(tǒng)。消極自由的目的是保障權利,積極自由的核心是追求權力。每個人均實踐積極自由而追求權力,其結果就是不可避免的類似于法國大革命政治狂熱與災難。很多思想家都從這一歷史事件中獲得了深刻教訓,對于權力的實質平等都懷有深深的憂慮。①伯林對消極自由和積極自由的劃分可以被看作是法國大革命自由觀念的思想反省,也可以被視為對權力平等做出深刻批判的最重要的思想者。雖然,在自由與傳統(tǒng)中伯克也對法國大革命做出過理論反思,但伯克反思的側重點并不在于自由本身,也沒有對政治自由中的權力給予直接揭示。在伯林那來,這個問題的反思就顯明得多。按照伯林的看法,人們要回到貢斯當意義上的古代人的自由已經(jīng)不可能,而且現(xiàn)代社會也無法完全實踐積極自由。相反,消極自由才是現(xiàn)代社會的真正自由觀念。參與政治生活追求政治權力不是現(xiàn)代人自由的主要目的,個人權利的維護和不受侵犯才是自由的真正目的。
階級學說和歷史后果論的理由本質上相同:運用權力自身的特殊性質和本質規(guī)定來證明權力的實質平等不可能,以此達到反證權力實質不平等的合理性。雖然,這兩種解釋都從一定的角度回答了權力實質不平等的原因,但它們提供的解釋和證明只是站在特定的立場。并且,這兩種解釋在理論上都無法避免極權主義的潛在可能性。現(xiàn)在,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問題是,如何站在一個超越特殊性的普遍性立場來為權力的實質不平等提供充足的理由,抑或提供較好的解釋路徑。
在我們看來,權力的實質不平等是社會分工的結果。就此而言,權力的實質不平等不是自然的事實,而是社會發(fā)展的結果。這意味著權力的不平等跟人們的社會認知、道德取向和政治觀念是一致的。它是人們的政治觀念所要求和決定的,是政治主體選擇的結果。具體來說,不管是在古典時期還是現(xiàn)代時期,社會的安排都是分工合作。分工合作不但要求超越個人之上的公共權力服務職能之形成,而且也決定了權力體系的不平等安排。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社會高度分化,分工越來越細,對專門人才的要求越來越高,這意味著一部分人將進入政治領域內,他們將獲得和支配權力。同樣,對于權力體系來說一樣,獨立的政治領域形成,需要管理職能專門化和專業(yè)化,一部分從事專門管理的人和階層出現(xiàn)。因此,權力的不平等是社會發(fā)展的結果。
社會分工是效率要求使然,反過來又促進效率。因而,權力的實質不平等是管理效率化的內在要求。隨著民主社會逐漸成熟,階級對立逐漸弱化,權力也就更多地體現(xiàn)為服務功能。權力的有效運行和高效率的運作就成為服務功能的必然要求。從效率來看,國家的權力體系是否能夠有效地運作、國家的政策是否能夠迅速執(zhí)行、整個政治體系是否能夠呈現(xiàn)高效率的態(tài)勢,都取決于權力是否由少數(shù)人掌握支配。如果每個人都以實質平等的要求分享到權力,其結果是獲取權力本身的過程變得無休無止,無法建立權力體系,更不必說權力的有效運行。
最后就權力的性質來說,它是特殊的稀缺的善。權力的稀缺性正是它的獨特價值所在,也是其存在的條件。權力同很多東西一樣,只有在稀缺中才會顯現(xiàn)出價值。權力的普遍化會導致其價值的虛無化。人們在要求權力實質平等的過程同時就是權力喪失的過程,也是權力失去價值的過程。正因為如此,權力的稀缺必然導致占有的不平等。
權力的社會分工、效率的內在要求及其特殊的價值為權力不平等提供了有力的解釋,也為權力不平等的事實奠定了合理性的基礎。但是,我們認為這些解釋雖然有其一般性,然而仍然面臨一定的理論局限。這個局限就是它們回避了問題的實質,沒有從正面來闡述權力平等的積極意義,這就導致了對權力平等內涵解釋的涵蓋遠遠不夠。而且,對于權力實質不平等的合理性論證只有在權力形式平等層面下才顯得更有力量。
權力實質不平等原因的探析及其合理性的論證對于權力平等觀念來說只提供了理論闡釋的一方面;對權力平等的正面論述即權力的形式平等則是理論闡釋的另一方面。后者的闡釋顯然更為重要,它直接關系到權力平等何以可能問題的回答。在現(xiàn)代西方政治哲學語境里,平等作為一種政治價值是社會的首要價值,它也是政治正當性的前提,“宣稱對全體公民擁有統(tǒng)治權并要求對他們忠誠的政府,如果它對于他們的命運沒有表現(xiàn)出平等的關切,它也不可能是個合法的政府。平等的關切是政治社會至上的美德——沒有這種美德的政府,只能是專制的政府?!薄?〕
在政治正當性標準的檢視下,怎樣從正面的立場闡述什么樣的權力平等滿足了正義的要求是必須回答的理論問題,這也是西方正義理論里權力平等問題產生的一個理論根源。從社會現(xiàn)實的角度看,權力事實上的不平等并沒有削弱民主社會的正義性,也沒有動搖社會的穩(wěn)定性基礎,更沒有削弱政治權力的合法性。從社會心理的主觀感受來看,雖然每個人沒有實實在在掌握和支配權力,但是我們并沒有感到不公平,也沒有感覺到自己受到了不平等的對待。相反,人們認可權力體系的不平等安排并自覺服從這一體系。多方面的問題合在一起,都需要人們對權力平等做出正面的揭示或理論建構。
權力的社會安排及其建制的形成反映的平等觀念是形式平等。在積極的意義上,權力平等是指形式平等而不是實質平等。在前文所述的形式平等概念中,它著重強調某種正義原則貫穿社會始終,毫無例外地平等地對待所有人,至于該種正義原則下的具體結果如何并不述及。在形式平等的要求下,權力應該向所有人開放而不是被壟斷。權力和權力體系的開放使每個人都有獲得權力、支配權力和運用權力的平等機會。權力平等自然也只要求權力本身不是固定的,而是流動的;已經(jīng)形成的權力體系不是封閉的,而是開放的;權力的獲取者不是特定的,而是廣泛的。
權力的形式平等本質上是公平的機會平等。權力同公平的機會平等之間的內在耦合性在西方正義理論中是公認的。從當代正義理論的激烈爭論中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點。當代的正義理論話語基調由平等主義者奠定,但其中依然存在各種正義觀。不管是反對平等還是支持平等,這些思想派別在權力的問題上沒有明顯的差別。平等主義者強調社會基本善應該平等分配,不能平等分配的也應該有利于最不利者。權力顯然不符合這種正義觀。權力屬于無法平等分配的善,但不能像財富和收入那樣可以按有利于最不利者的標準分配,它只能滿足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平等主義的反對者也不例外。他們認為權力是不同于財富的特殊善,它有其獨立的分配標準。權力與職務,都只能以機會平等原則來檢視。〔10〕
在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下,權力體系向所有人開放。公平的機會平等摒棄了社會的偶然性因素對權力的限制,如拒絕種族主義、性別歧視和地位差異的社會影響,只要是政治公民就有資格參與到權力體系中去。但是,有資格參與到權力體系中去卻并不意味著事實上就能進入這一體系,只有一部分人有可能進入并最終獲得、支配和運用權力。機會平等原則本身就預示著結果上的不平等。就分配正義而言,“如果適合分配的物品不適合分成平等的份額……,那么每個平等有效的要求者有權利有平等的機會去獲得分配物品?!薄?1〕對于權力來說,平等原則的體現(xiàn)是每個人都有平等的機會獲得的權力,而對于權力的結果卻不能約束。正如人們所說:“人們所分享的不是權力,而是得到權力的機會和場所。每個公民都是一個潛在的參與者,一個潛在的政客?!薄?2〕
權力遵循著公平的機會平等這一正義原則,這固然同權力作為稀缺的善有關,但深層次上同權力的資格或能力標準相關。在現(xiàn)代的權力體系下,權力更多的是以國家公職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處于什么樣的公職,就會有相應的政治權力。公職的獲得必須滿足公職的要求,只有同該公職要求相應的資格或能力的人才能夠獲得。這似乎跟柏拉圖的觀點不謀而合:權力應該由那些最知道如何使用權力的人擁有。柏拉圖的主張隱含著形而上學的觀念,即只有對“國家之謎”絕對洞察和對政治生活全面知曉的人才有資格勝任。但是,今天對資格和能力的要求已經(jīng)被具體的標準所取代。某方面的專長、超越常人的能力或特有的技能知識最終使一部分人獲得了相應的職位。機會平等原則一方面使權力的分配滿足了形式平等的原則,但另一方面又以特有的標準形成了權力的實質不平等。
以平等看待權力,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影像就是:權力平等的積極意義是形式的機會平等;消極意義指向的是實質的不平等。因此,權力平等所反映的真正內涵是權力的形式平等,它向所有人開放權力,使每個人都有平等的機會獲得權力。正像人們指出的那樣,“在任何可辯護的機會原則里,“平等”并不意味著每個公民的生活機會在涉及任何并非是基本的善時必須是相等的。在某種還未明確指明的意義上,平等僅僅意味著機會應該是公平的。”〔13〕在這種意義上,如果仍然用平等來表征權力平等的思想,那么,權力平等反映的不是實質平等而是形式平等。所以,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在權力體系面前同樣實踐著平等主義者所一再強調的平等對待觀念,滿足了正義的標準和要求。
只有權力的形式平等得到闡釋之后,權力的實質不平等才能獲得更好的理解。人們也只有通過形式平等的理論折射,實質的不平等這一現(xiàn)實才能獲得清晰的認識。至此,我們可以對權力自身的平等主義悖謬性問題給予回答:雖然權力的實質平等不可能,但仍然滿足了形式平等的要求,而且權力平等概念在政治學上同樣有意義。權力的形式平等內涵仍然彰顯了平等的意義,即在權力的體系中人們仍然受到了平等對待。正因為如此,雖然每個人沒有獲得相同的權力,但并沒有感覺到受到了不公平對待,而這種普遍的政治心理又保證了權力自身的合法性和權力體系運行的有效性。
在西方傳統(tǒng)政治學觀點中,權力的不平等安排與民主政治密切相關。民主在寬泛的意義上意味著政治共同體中的人民治理國家,但是權力體系的結果卻是為少數(shù)人所掌握的公共權力的形成。公共權力的形成在近代時期通過契約論的權利讓渡來解釋,而在現(xiàn)代則通過全民普選證成。那種被法定賦予的選舉權和被選舉權為人們獲得權力提供了途徑和體制保障,也為權力的合法性提供了程序性證明。在民主政治下,人民有權利獲得權力,但并不意味著就能得到權力。在這種意義上,民主要求平等的權利,而不是平等的權力?!?4〕
現(xiàn)在,我們對權力及其體系的解釋建立在以分配正義為背景的平等理論之上,這是否與民主的解釋存在巨大的反差和不一致?很明顯,以分配正義為背景和以民主為背景對權力的解釋的確遵循著不同的理論路徑和解釋原則。以分配正義為背景,權力體系的平等和不平等安排同個人與權力相應的能力或資格密切相關;而以民主為背景,權力體系的安排則與程序性的選舉緊密相連。這兩種理論路徑所體現(xiàn)出來的解釋張力把我們帶入了正義與民主關系的反思之中。
在規(guī)范意義的層面,我們認為正義的規(guī)范是基礎性的。正義不僅意味著政治正義,深層次上還體現(xiàn)著道德正義。對于一個社會在何種意義上是正義的社會,人們首先依賴道德直覺,然后才對道德直覺的正義給予理論證明和理論建構。所以,一些思想家認為正義觀通常有兩方面構成:直覺的和非直覺的。直覺的,表明正義觀是道德的,因為對正義的理解源于道德直覺;非直覺的,表明正義觀又是政治的,即對政治正義的產生及其合理性給予理論證明。從深層次上來看待正義,道德正義具有基礎性,而民主的規(guī)范作用僅僅是政治正義的體現(xiàn)。
在社會價值的體系中,正義規(guī)范著一切價值。社會各領域決定了價值存在的多樣性,例如道德、倫理、宗教、政治等各個領域都有人們遵從的價值,但是規(guī)范這些價值的是正義。各種價值都統(tǒng)一在正義之下,從而使整個社會融合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并保持穩(wěn)定性。民主也只能同自由、平等、權利等一樣,是政治價值之一種,不可能僭越自己的領域而成為其它價值的標準。所以,從價值譜系來看,正義是價值之王。這一方面不僅意味著所有的價值都受正義規(guī)范,另一方面意味著價值之間的潛在沖突都受正義約束。正義既要保證各種價值的實現(xiàn),又要保證各種價值的和諧。
正義的基礎性作用決定了它是超越民主之外檢視權力的終極標準。權力自身的正當性內容是多方面的,而不僅僅限于程序的合法性。人們早就指出,權力來源上的合法性、權力的有效運用以及權力的價值判斷,構成了我們解釋權力體系及其正當性的重要內容?!?5〕民主僅為權力來源上的合法性提供程序性的解釋和證明。權力的有效運用和權力的價值判斷則為正義實踐提供了標準。可以說,一個受民主約束下的權力體系具有相當?shù)暮戏ㄐ裕覀冇锌赡苷f它不正義。最典型的例證就是二戰(zhàn)時期的法西斯政權。希特勒通過民選獲得了政治權力,但我們仍然認為其政權是不正義的,因為它帶來了殺戮、流血以及非人道的戰(zhàn)爭。在現(xiàn)代民主制下,權力來源的合法性已經(jīng)變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權力的運用,權力應當實現(xiàn)怎樣的平等才符合社會正義的內在要求。
正義較之于民主對于權力的規(guī)范更具有基礎性,但這并不意味著正義和民主兩種解釋原則存在對抗,也不意味著兩種解釋路徑相互拒斥。民主與正義又是相輔相成。離開了正義的民主將會是多數(shù)人的暴政;離開了民主的正義將會是強者的正義。民主是社會正義實現(xiàn)的制度保證,民主的規(guī)范相融于正義之中。首先,民主為權力的不平等確立了最低界限。權力的不平等安排的確同個人的資格和能力有關,也同權力的運行所需要的高效率有關。民主要求權力的開放真正做到公平的機會平等,同時又不能以效率的名義而加強權力的不平等。也就是說,民主為權力的不平等確立了最低界限,即不能以精英和效率的名義壟斷權力。權力應該向所有人開放,一部分人不應該排斥其他人掌握權力。開放與排斥也是人們看待正義的方式。人們會認為,“每個人有能力充分參與他們所生活的社會是正義的一種形式;或者相反,一些人受到排斥,顯然是社會不正義的一種形式。”〔16〕
其次,正義對權力的分配所訴諸的資格標準可以由民主來提供。在此,我們把權力的分配劃分為兩個層面,即進入權力體系時的分配和已經(jīng)形成的權力體系內的分配。前者是按一定的標準允許什么人參與到權力體系中來,后者是進入權力體系后根據(jù)職位的角色需要賦予不同的人。那么,進入權力體系和獲得權力都需要有相應的資格,這種資格有可能是能力、有可能是技術等等諸如此類。應該是什么標準,應該具有什么樣的資格,可以由共識決定。在這種意義上,資格或標準的確立可以通過民主來實現(xiàn)。
再次,正義的實質觀念也可能由民主形成。我們說過,道德的直覺對于什么是正義具有首要的作用。但是,以一種批判的眼光來考察,道德的正義居于何種立場才是正義的?就像人們所質問的那樣:誰之正義?我們認為不能把少數(shù)人含有特定取向的直覺正義作為整個社會的規(guī)范基礎。這個時候對于什么是正義的認識和看法,可以通過民主的形式達成。民主對話和交談是達成共識的有效途徑?!?7〕
最后,民主作為制度是實現(xiàn)正義的重要保障。一方面,當人們直覺的正義同社會正義存在偏差的時候,民主就成為矯正正義的必要機制。對于權力來說,權力的民主競爭也是用來解決部分人利用自身的目的而歪曲真理利用他人的較好方法?!?8〕另一方面,正義的實現(xiàn)需要長效的制度保障。民主是政治正義的實現(xiàn)形式,也是構建正義社會的政治保障。民主作為實現(xiàn)政治正義的制度安排,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以法律規(guī)定的形式,將權力體系平等地向公民開放,使每個公民都有了獲得權力的機會,從而使公民能夠通過理性思考和自主選擇來建立一個對公眾負責任的政府。在這個意義上講,民主是社會正義的生命和保障?!?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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