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陶淵明是中古時期的一位隱士、詩人,他被鐘嶸評價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被看作是魏晉古樸詩風的集大成者。雖然陶淵明的作品有“平淡”、“質(zhì)樸”之風格,但他的思想和情懷中亦透露著“浪漫”的情懷;而他在面對出仕與歸隱的選擇問題,在面對歸隱之后的貧困境況時,又以儒家“君子固窮”的思想并在對歷代貧士的贊揚中“自勉”、“自勵”,尋找精神上的安慰與支持。從這兩個角度,我們對陶淵明及其作品的理解或許會更深。
關(guān)鍵詞:陶淵明 浪漫 自勉 《詠貧士》
陶淵明是一個充滿詩意的詩人,他不像李白、杜甫那樣如同五岳般矗立在詩歌發(fā)展史上;他更像是黃山,以其獨有的秀美吸引著后世的文人們?nèi)バ蕾p。本文僅從一個讀者的角度來看待陶淵明其人及其作品,以“尚友古人”的態(tài)度平心而論。
一、陶淵明的“浪漫”
陶淵明以其沖淡的風格與質(zhì)樸的語言來描寫日常生活,似乎與“浪漫”了不相關(guān),但細讀其詩,就會發(fā)現(xiàn)在詩文背后蘊藏著的是淵明那浪漫的人文情懷。陶淵明是一個真正擁有浪漫情懷的人,他自知亂世難濟,并不徒勞地去“再使風俗淳”;和東晉那些名士相比,淵明也沒有刻意談玄以自高的成分。他的浪漫主要在于他將抽象的人生哲理生活化,又將生活藝術(shù)化,他更多地以一顆本然之心去對待生活,這是舒展本性的表現(xiàn),而這種表現(xiàn)自然而不刻意,不同于魏晉名士,如果說后者的舒展本性是一種“錯彩鏤金”的雕飾美,那淵明的舒展本性可謂是一種“出水芙蓉”的天然美。雖然在二十九歲到四十一歲這十三年的時間里他不斷出仕,但是實際上每次任職的時間都很短,其中大部分時間也是在田園度過的。第一次任江州祭酒時“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而最后一次做彭澤令時,更是只做了八十余日就自我隱退了。這一切只是因為他“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的性格使然。他從不委屈自己,做官時如此,平時的田園生活亦是如此;他可以忍受“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歲功難料的處境;在自己的屋舍遭到大火焚燒后,他依然以“既已不遇茲,且遂灌我園”的態(tài)度來面對,等等。這一切都說明淵明是一個任真而坦誠的人,他按照自己的自然本性來面對生活,這是他的浪漫所在,也是他將生活藝術(shù)化的關(guān)鍵。這種浪漫不同于李白,如果說李白的浪漫更接近天空而具有飄逸之氣,那陶氏的浪漫則更接近大地而具有質(zhì)實的泥土氣息。
陶淵明的浪漫不僅表現(xiàn)在他的盡情舒展本性,任真自得,還表現(xiàn)其詩文中的理想色彩。說陶詩具有理想色彩,并不意味著其詩文中的描寫皆是幻想,他的詩中許多描寫實際而親切,如“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然而陶詩中確實有他的理想和寄托,在這些作品中他往往以寫實的手法來表現(xiàn)其理想,在那些實得不能再實的地方往往就存有他的寄托和想象?!稓w園田居》第一首中寫道:“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边@種對恬靜的農(nóng)村生活的描寫讓人自然就想起了老子的“雞犬之聲相聞”的“小國寡民”,可以說這一看似寫實的描寫實際上只是淵明心中的理想田園生活而已。而在《桃花源記》中,開頭和結(jié)尾他都以寫實的手法為之,不管是“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還是“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都似乎要告訴人們桃花源實有其地,但“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描寫,無論如何都不能不讓人想起上古理想社會的風貌。而淵明在詩中也時不時地流露出對上古恬淡古樸的生活的向往:“仰想東戶時,余量宿中田。鼓腹無所思,朝起暮歸眠”,“羲農(nóng)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黃虞”,等等。因此說陶淵明浪漫,包含了他對理想的上古時代的向往。如果說陶淵明隱居的田園是不同于世俗社會的一片理想天地的話,那他所設想的桃花源等理想生活環(huán)境則是更超乎于其所隱居的田園了。
二、陶淵明的“自勉”與“自勵”
可以說,陶淵明的一生面對兩大問題,一是出仕與歸隱田園的選擇問題,一是如何面對歸隱之后的貧困局面。他雖然堅持“質(zhì)性自然”的本性,堅持儒家“君子固窮”的理念,但這種堅持畢竟有些虛幻,他要通過其他方式來自勉和自勵,而詩文便是他最后的選擇。
關(guān)于陶淵明對待出仕的態(tài)度,前人已有較多論述。其實反觀淵明生平,他出仕的年齡在二十九歲到四十一歲之間,這一時期可算是青壯年時期,有“猛志固常在”和“猛志逸四海”的壯志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且淵明有對曾祖長沙公陶侃的建功立業(yè)的仰慕,亦有“先師遺訓”的教誨,他的出仕亦是本心之要求。而且他的出仕亦有生計的考慮,他任彭澤令就是因為“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shù)”。因此,不論是出于少年壯志,還是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熏陶,抑或是曾祖功業(yè)的影響、出于生計的打算,陶淵明對待出仕的態(tài)度是自然的。后來他的屢次辭官皆因為他“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少無適俗韻”,他的質(zhì)性自然的本性與矯厲的官場是不相容的,因此他毫不猶豫地辭官而去。但是當“時來茍冥會”,他又出仕了,因為這是時機的自然來臨,他不拒絕,不抵抗,只是順應時機做出選擇。
辭彭澤令歸隱以后,他不再出仕,他忘卻仕途了嗎?恐怕沒有,因為他寫下了“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雜詩》其一),“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 (《雜詩》其二)的失落。陶淵明和封建士子一樣都希望有所作為,而在封建時代,文人士子有所作為的主要途徑便是出仕,陶淵明并未完全忘掉這一切。但是他了解紛亂的時世,也了解自己自然樸直的本性,他要用優(yōu)美的田園生活來安定自己那顆心。他用沖淡平和的筆觸將田園生活描寫得如此動人:“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這種美好是淵明的精神寄托,他用這種美來安撫他那顆依然有所牽掛的心,他通過文字暗暗告訴自己要在這田園美景中安然度過余生。當然亦有明顯的勉戒之語,如 “歲月相催逼,鬢邊早已白。若不委窮達,素抱深可惜” (《飲酒》其十五);他也用反面的例子來警戒自己“孰若當世士,冰炭滿懷抱。百年歸丘壟,用此空名道”(《雜詩》其四)。陶淵明雖然以一種委運任化的態(tài)度面對仕途,但是他也用詩文來勉勵和警戒自己,他要去平靜自己的心,在田園中寄托自己的人生,這種追求既現(xiàn)實又具有崇高的精神意義。
陶淵明在歸隱之初生活是相對閑適的,然而因為戊申歲(408)六月,淵明四十四歲時家遇火災,也因為他的“生生所資,未見其術(shù)”的拙于謀生和“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拙于耕植,他的生活開始轉(zhuǎn)入貧困。起初他并不諱言躬耕之苦,“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旱稻》),“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移居》其二)。然而隨著生活的逐漸艱難,他開始有所懷疑,有所抱怨,“積善云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茍不應,何事空立言”(《飲酒》其二),“閑居非陳厄,竊有慍見言” (《詠貧士》其二)。這種懷疑與抱怨亦是內(nèi)心情感的自然抒發(fā),后來到了“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饑來驅(qū)我去”的程度,有懷疑有抱怨也是很正常的。面對這樣一種狀態(tài),他在衡量著:出仕可以俸祿糊口,但違反本性;繼續(xù)隱居雖會持續(xù)貧困,但符合己之本性。這種衡量并沒有耗費淵明太多的時間,他堅定地選擇了后者。但現(xiàn)實的貧困在逼迫著他,他必須從其他方面獲得支持,他“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jié)” (《癸卯歲十二月中作于從弟敬遠》),他要用儒家“君子固窮”的信念來支持自己,然而這種支持多少有些抽象,在這之外他要尋找另外的支持,歷代的高潔的貧士便是給他現(xiàn)實支持的力量。他寫了《詠貧士》七首,他明白何以造成自己現(xiàn)在的貧困處境,“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但是他貧困得心安理得,因為“何以慰吾心?賴古多此賢”,這些世世相尋的貧士固守著精神上的高潔,他們寧可落入貧困的處境,也不屈節(jié)向俗。不論是深居陋巷的顏回,還是安貧守賤的黔婁,他們都經(jīng)歷了“貧富常交戰(zhàn)”的思考,但最后他們皆達“道勝無戚顏”的安然狀態(tài)。陶淵明在他們那里找到了堅持下去的力量,因此可以說《詠貧士》以及其他關(guān)于貧士的詩作是淵明化解現(xiàn)實困境,尋找固窮守節(jié)信念的結(jié)果。
閱讀陶淵明的詩是在閱讀一個性情中人的心路歷程,也是在閱讀一個委運任化的人的樸實生活,這種心路歷程和樸實生活都是自然澄澈的,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活得很實在的人。換個角度講,陶淵明并非一個固執(zhí)的人,他的決定隨其本心,而對待由之帶來的結(jié)果也是如此。這種隨性的生活態(tài)度在中國文化史上應該還有一些人可以做到,只不過淵明以其詩文流傳于后,成為這一小部分不為世人所知的詩意生活者的代表而已。那真正瀟灑飄逸的魏晉風度,嵇康沒有做到,阮籍也沒有做到,陶淵明站在晉代的尾巴上回頭看了看早已為荒草所覆蓋的嵇、阮的墳冢,笑了笑,甩了甩他的長袖,繼續(xù)采他的菊花,望他的南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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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陳翔,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在讀碩士,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