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來，劉頻以寫詩為要務(wù)，一直是新時期以來詩歌的在場者和實踐者，他心無旁騖，在詩歌的一條道上“走到黑”，年久日深愈發(fā)顯示其不凡的實力，這種持續(xù)性的先銳態(tài)度在廣西乃至國內(nèi)詩歌界也并不多見。他的作品真可謂與他的第一本詩集名字相配——浮世清泉。其詩如泉，不驚不躁，涓涓流淌，可見執(zhí)著，可見柔韌。

如果要給劉頻的詩歌分類，或許可以用在場主義來命名。他的每一首詩歌都是來自生活，打破了那種虛無縹緲感的抒情體制，詩外的情節(jié)性和詩內(nèi)的情節(jié)性讓他的詩在姿態(tài)上著眼于大地之上，故事的豐富與厚重借助于成熟的心智完成著一次一次的思想洗禮。劉頻并不是一個憤世嫉俗的人，他的詩沒有表面的憤激，也少苛責(zé)的批判，更少諷刺挖苦，而是品茶式地咂摸生活。劉頻的詩寫得很有耐心。比如《菠菜的進(jìn)化史》，他在這首詩里提供了一種極為大膽的創(chuàng)新文本，采用自然主義或說明文的寫實主義手法，歷數(shù)了菠菜的歷史、菠菜的特性、菠菜的當(dāng)下，儼然為菠菜做了一首史詩。里間不僅有翔實的資料，重要的是把菠菜當(dāng)作人來寫，菠菜跳動的歷史就像一個民族文明進(jìn)化的歷史，它承載著時空的變遷，承載著歷史與當(dāng)下的對接。歷史信息、化學(xué)原理、植物知識、物理知識、國家地理、文化典故在菠菜的進(jìn)化史中被考證得詳盡而細(xì)密，極見其用心與嚴(yán)謹(jǐn)。借助一個司空見慣、滿足口腹之欲的物象，這首詩形成了一套系統(tǒng)的知識體系，在認(rèn)知層面上開拓出新的審美向度。在一種宏觀的系統(tǒng)論思維的導(dǎo)引下，劉頻的詩歌具有了自己的范型，他的詩拿得起放得下，廣袤的時空感和具體可靠的史料令他的詩歌具備了強有力的現(xiàn)實感和歷史感，情感的豐沛和體系的完善攏住了細(xì)碎的知識碎片，龐大的吞吐能力建立在對象的細(xì)節(jié)和紋理的研磨之中。

劉頻對日常生活中的每個物件、每一件事情都體會之深，感受之細(xì)，讓我們也隨之發(fā)現(xiàn)了生活中的熠彩亮片。這深不獨是感受的深，這深猶如鉆井，鉆到深處仍然落到實處，這種能力源于知識的儲備、歷史的深度和思考的敏銳?！栋柊湍醽喯銦煛芳词侨绱耍麖囊恢銦煹纳砩隙寄芤鲆淮蠖蔚臍v史。歷史是被塑造出來的，用于塑造的不僅有歷史學(xué)科本身，還有文學(xué)，包括詩歌。詩歌在塑造歷史時，是頗為費勁的。因為“歷史書寫不能簡化成宏大邏輯的展開，但只是單純解構(gòu)，展示豐富差異和細(xì)節(jié)，并不一定能帶來真正的歷史感……在局部中考慮歷史的縱深感和總體性，本應(yīng)就是歷史敘述的重點”①。這首詩挑起了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歷史身體中最重要的一根筋，這根筋足以省略很多細(xì)節(jié)，但又似乎浮起了所有細(xì)節(jié)，沿著這根筋，身體的各個部位被觸摸到底，縱深感的痛楚和總體性的快感交織在一起。

劉頻是臻于思考的，也是這樣有耐心、而且很有興趣地往下思考，聯(lián)想。于是，每一樣?xùn)|西都成了有故事的東西，哪怕是機械的無生命的東西，都是一連串或想象、或現(xiàn)實的回憶，每一件都能以細(xì)節(jié)的方式呈現(xiàn)給我們，寫實的根基與浪漫的激情融合在一起，詩歌呈現(xiàn)出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以及心理的厚重，沉浮相合，足以見出勁道。比如《紀(jì)念瓦特》《一張紙幣夾在一本發(fā)黃的詩集里》《找礦者，在落日照耀的群山之間緩慢行走》等。有兩首詩佐證了他生活也即是寫詩的態(tài)度：《浮世挖井》與《生活嚴(yán)謹(jǐn)?shù)娜恕?。他在詩中言說，“請轉(zhuǎn)告我的朋友/我的地址不變，脾氣不變/一縷雛菊的清芬依然縈繞著生活”（《浮世挖井》）。在物化、激變的時代中的不變，這是他對詩歌、對生活、對真善美的熱愛不變，這是內(nèi)心穩(wěn)實的基礎(chǔ)。這種虔敬的理想主義心態(tài)，使他能夠“一直向卑微的事物致敬，學(xué)習(xí)/把大地上的青草、螞蟻視作親人……”詩歌的任務(wù)，對他來說就是細(xì)密地關(guān)心生活每一點，從每一滴水里發(fā)現(xiàn)不一樣的色彩。所以，他“堅持在浮世挖井/在一張潔白的紙上挖出清泉”（《浮世挖井》）。劉頻這一類中年詩人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的經(jīng)驗是燕子銜泥式的，一點一滴用心血搭成的歷史家園。反啟蒙與后啟蒙以及現(xiàn)代性體驗構(gòu)筑了他們的生命城池，那種多元交錯的歷史敘事為他們提供了或悲劇、或喜劇的生命體驗。對具有這樣體驗的人來說，表述歷史、表述自我就不會陷入泥淖走不出自我，或者浮游于天傲視一切，而是 “從心所欲不逾矩”，疊合打開錯落有致。歷史感培養(yǎng)了詩人個體的根基，他在自在之中表現(xiàn)著自為，又在自為之中又顯示著自在，只有保持一副從容的姿態(tài)，他才能抵御“物欲的合圍”而保持精神的堅貞。詩人也是歷史造就的，這歷史既是民族的歷史，也是他個人的歷史。歷史提供了可能性，他自己給自己提供了必然性。

在歷史與個人的和揉中，沉潛是他的本分。因為沉潛，所以坦然；因為坦然，所以用心；因為用心，所以嚴(yán)謹(jǐn)?！吧顕?yán)謹(jǐn)?shù)娜耍诰竦某叨戎?緩慢生長，像一棵鐵力木/咬住泥土，從破碎的石頭里汲取養(yǎng)分/他用時間的石夯/一厘米一厘米地夯實美德”（《生活嚴(yán)謹(jǐn)?shù)娜恕罚?。劉頻是一個嚴(yán)謹(jǐn)?shù)娜?，他不著急，不操切，而是一點點“夯實”自己的語言、自己的思想與精神，盡力做到每一篇都用心、用力。

劉頻不是一個無端厭世憤激的人，也不是一個郁達(dá)夫式陰郁的人，他在每一個熱愛的平凡的日子深深鐫下生命的刻度，他的生活細(xì)致、扎實?！澳阏f，不要像那只/在雪地上躲閃天氣的鳥，憂郁，壓抑/連那些輕輕跳躍的爪痕……‘不要把別人用過的生活，再用一遍”，不去附庸風(fēng)雅，不去裝腔作勢，過每一天真真切切的生活。“要像一只響壺那樣/像一只閃亮的不銹鋼響壺那樣/坐在熱烈的火焰上面/哦，要把內(nèi)心的那壺冷水燒熱/直到噗嚕噗嚕沸騰的水，把生活的快樂/像汽笛一樣大聲喊出來/把你的名字和翅膀，一起喊出來”（《雪地上的交談》）。這首詩是詩人對其生活態(tài)度的進(jìn)一步闡釋。有了快樂而沉穩(wěn)的內(nèi)心激情，詩情自然會像燒開的水那樣響亮，寫出的詩自然就既動人又豐厚，既實在又有力。用詩的語言把生活喊透，是劉頻詩化的生活，以及生活的詩化。好詩是沉淀下來的感情的語言顯現(xiàn)。只有年深日久地沉潛，只有具備豐富的學(xué)養(yǎng)，具備對生活發(fā)而不威、含而不露的人格魅力的人才能寫出語言與思想俱佳的詩句。

日常生活，是一個難伺候的文學(xué)主題，增之一分則肥，減之一分則瘦。在詩中，稍微傲視生活就會出離人間語境，過于沉醉則俗不可耐，其度很難把握。劉頻的詩棲居于大地之中，他的作品既不浮夸，也不自卑，而是“逐漸學(xué)會了具體的、有深度的贊美”（《一座適于人類居住的城市》）。劉頻的詩是具體的，是從具體的一扇窗戶透出去，從具體的一盞燈亮出去，從具體的一條路、一條街道延伸出去的結(jié)果。這是非常感性真實的層面。但同時劉頻的詩歌又有強烈的深度，這是理性的層面。只有借助于感性的實在性與熱愛，理性的根底才會牢固，也因了理性的思考與沉淀，感性才會加固起情感的堤壩，從而使情與理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兑蛔m于人類居住的城市》不空泛，不虛脫，都是具體可感的實景或意象。這首詩的外形如同其內(nèi)在，很粗壯，我說粗壯言其形式很寬，句子很長，是敘事句，內(nèi)容都是實景描寫，顯示的就是這個城市，而不是其他城市，它是獨一無二的“這一個”，豐滿而緊致。這樣的詩是故事性的。劉頻的很多詩作都是一個故事，都是一個情節(jié)，這些故事來自生活與靈魂的深處，展露于語言的力度之中。

劉頻的大部分詩歌語言彰顯著知識分子寫作特性?！皻q月不倦地從一個人身上展開實驗的章節(jié)/把語言刀鋒上的歷險埋在了平庸的雨聲”（《讀者來訪》）。在這種詩歌的“堅守”中，劉頻思索的力度帶來了語言的銳度。形而上者為之道，形而下者為之器。技巧永遠(yuǎn)是器，器者永遠(yuǎn)是末，根本的東西依然是心靈。大象化于無形，真正的修辭是無修辭，器應(yīng)是心的水到渠成的水，有如豆子磨出豆腐。劉頻的詩歌語言體現(xiàn)了這種追求和成功。劉頻的詩歌大多沒有雄偉的意象、闊大的題材，反倒他的作品都是他身體接觸到的，他的所見所聞、他的俯拾即是的東西。但劉頻的詩讀起來何以給人以沉雄大氣之勢呢，實則在其內(nèi)蘊，內(nèi)蘊方為根本。內(nèi)蘊是支持語言的根基，一句詩要能沉甸甸的，如一束束飽滿的稻穗，必得有厚實的根基加智慧的肥料。有了哲學(xué)、思想作為根基，語言才能彎下腰來，哲學(xué)的內(nèi)蘊也是歷史的、文化的內(nèi)蘊。哲學(xué)不是什么高屋建瓴的宏論，日常性中處處透著哲學(xué)之光，就像金子埋在沙里。生命的中氣充沛，詩歌才能振翮凌空。劉頻有一首詩叫做《逼》，全詩一氣呵成，一個句式走到底，大有一副不容置疑、霸氣十足的味道。“把閃電從巖石逼出來/把詩歌從暴動的文字逼出來……/把滴血的靈魂從受傷的刀子逼出來/一個人在荊芒上尖銳地舞蹈/這甜蜜而冒險的春天/他把自己從斑駁重疊的陰影中/一點一點逼出來?！睂嶋H上，劉頻寫詩也是逼自己，是生命歷練之后的逼，把自己逼到靈魂的內(nèi)核。

哲學(xué)的、有深度的思維也是一種巧智，從一顆露珠看見一張臉，從生活的拐彎處看見一盞燈，他在一張錯版紙幣里發(fā)現(xiàn)了人生的妙趣?！啊炅?，我把這張錯版幣放在初戀情人的位置”，詩人由錯版幣想到初戀，想到錯過的美好情感是一種值得珍惜的情感，而這種錯過或過失似乎顯得尤為有價值：“為什么我們/總不能原諒生活的過失/‘如果錯誤的愛情被時間收留/如果錯誤的人生被命運珍藏/這錯版的時代將是多么幸福。”（《和一個收藏家談?wù)撘粡堝e版幣》）如果說前幾句是對錯過的感嘆，那么后幾句則是對另一種錯過而成美事的一種向往。錯過或許是后悔，是遺憾，但有時錯過倒是無巧不成書的機緣佳話。

對生活點點滴滴的思考是詩人的敏銳所在，是將形而下的事物提升到形而上的高度的藝術(shù)，作為精神性存在的靈魂是作者本身就思考的一個重心。在歲月的來來往往中，當(dāng)我們?yōu)槿怏w而勞碌的時候，是不是就沒有時間關(guān)注靈魂而使它變得老舊？或許可以說，靈魂就像一個被擱置的東西，被主體遺忘而變舊。但舊的靈魂似乎是一個安逸的靈魂，當(dāng)靈魂安逸的時候，肉體才會安逸。“那時/我們彼此安慰著，紅著眼圈/拍掉了對方身上多年沉寂的銹跡/慢慢變舊的靈魂啊，是我身上那件舊棉衣/暖暖地、暖暖地?fù)е业纳碜印！薄段以诘却业撵`魂慢慢變舊》雖說是等到靈魂老了，實則是要等到肉體老了，沉穩(wěn)了，靈魂才終于復(fù)歸了，人才不再奔波，不再浮躁了。這首詩要顯示的是人老了之后對世道人情的回顧與安頓。人活一世，不是為生活所累，就是為面具所累，靈魂與肉體在分分離離中漂泊，我們經(jīng)常講魂不守舍實為如此。有一天，當(dāng)靈魂守舍的時候你才真正體會到內(nèi)心的安寧，可能我們奔波勞碌的一生都是靈魂受累的一生，我們只是感覺到了身體的受累，卻很少感受到靈魂的受累，因為我們來不及反思，等到有一天肉體消停下來，我們才來得及發(fā)現(xiàn)靈魂的存在。

聯(lián)系著靈魂的，是詩人對時代的批判，在消費社會，我們的靈魂無法停頓與安頓的原因之一恐怕還在于時尚，“時尚是層出不窮的痱子，被一只肥厚的手反復(fù)抓撓”在《娛樂時代》這首詩中，時尚，就是季節(jié)性的痱子，密密麻麻，世風(fēng)催生，一只肥厚的手就是物欲的心。在娛樂時代，所有的東西成了娛樂品，一切堅實的東西都輕飄虛無?！爱?dāng)愛情變成娛樂，交叉跑動的金屬肢體/再度修改了狂歡的塑料袋飄飛的方向。”身體變成零度的金屬身體，愛情變成身體狂歡敘事，像塑料袋一樣被吹上了天空，輕薄如紙?！坝眯腋＝粨Q快樂的人，衣服滴落著集體的冰毒?！爆F(xiàn)代人在娛樂至上、娛樂至死的年代，追求的不是幸福，而是快樂，幸福是恒溫，快樂是熱氣，人們在娛樂時代、時尚時代，追求快樂的欲求就像吸食毒品一樣，被動而又強迫，上癮而無趣。只有快樂而無幸福的愛情不叫愛情，只叫情欲。這首簡短的詩嘲弄了浮世里的四個意象：時尚、愛情、快樂、偶像崇拜。時尚和偶像崇拜可以歸為一類，在現(xiàn)代社會，一切看起來亮晶晶、光閃閃，耀眼無比，但都是泡沫，“從調(diào)酒器的配方中浮起”，是“一捆捆發(fā)光的翅膀”。劉頻語言的深度伴隨的是他對生活深入而切實的思考，應(yīng)該說，語言和思想絕不是兩張皮，如果思想達(dá)不到深度，語言無論如何也駕馭不了思想，如果光有語言，很難想象這樣的語言怎么能扛起這么重的思想。劉頻的思想的深邃、語言的重實，在詩歌界知識分子寫作中是難能可貴的。他既沒有滑于語言的修辭造設(shè)，更沒有流于思想的現(xiàn)代性表皮。即使這首很短小的《娛樂時代》都跨過了那么多生活層面，有若一把三寸劍，直擊社會的內(nèi)里。

對宇宙人生的沉思是劉頻另一個思考的亮點，也是他形而上邏輯的進(jìn)一步升揚。很多詩人、哲人都仰望過星空，在靜謐而深邃的夜空中，劉頻有他既出世又入世的獨立沉思?！疤煲缓?，星星們就開始做晚禱/這些天堂的孩子，人類童年的眼睛/每天堅持安坐在固定的位置上/傾聽黑暗盡頭的福音?！彼麄兊陌察o，沉著，與星空下東奔西走的熙熙攘攘的人流形成對比，“它們紋絲不動的安靜讓我羞愧/在天空下面，我們總是浮塵般漂移/在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地方缺席/在不該出現(xiàn)的地方現(xiàn)身”（《星空寂靜》）。整首詩充滿宗教的意味，既有基督教的意味，又有佛教的意味。前半段言星星，具有西方宗教的意味，神秘而空曠。后半段言蕓蕓眾生，“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金剛經(jīng)》），無常在，無常相，具有東方佛教的意味。在深廣無際而又神性彌漫的天底下，人類顯得那么渺小、無謂、惶惑且常常出錯，似乎所有的奔碌都被星星那澄明的圣眼看穿。敬畏神圣，看淡浮塵，是對人生、對宇宙的醒悟。

劉頻的很多詩都很有力，因為他是一個“內(nèi)心有力的人”?！赌ブ沏~鏡的人》這首詩可以作為他的寫照。寫詩的劉頻就是那個磨制銅鏡的人。每一首詩從醞釀到成型，是他把思想磨得锃亮、把語言磨得鋒利的過程。每一句詩，每一個思想，他都在內(nèi)心用力打磨。“我敬重這個內(nèi)心有力的人……他在堅持磨一塊銅鏡/粗糲，堅定，有節(jié)奏/他用一生的目光，去對應(yīng)一尊銅的高貴”，經(jīng)過用力和用心打磨的詩句是閃著耀眼黃銅色的金子般的詩句。這個銅是從哪兒來，是從心靈。未經(jīng)打磨的銅是銹跡斑斑的，“從肉體中摳出的銅，銹跡斑斑……他從身體里面一點點挖出暗淡的光線?！眲?chuàng)作是一個嘔心瀝血的過程，思想從內(nèi)心來，但影影綽綽，有時稍縱即逝，如何從一個點上，從閃電般易逝的靈感中描繪出一幅讀者能摸得著的圖景，就得把那朦朧的、被遮蔽的思想刨光、磨光，就像從沙里淘金?！昂芏嗄炅耍谀托哪ヒ粔K銅鏡/身子與銅構(gòu)成45度的銳角/他用咳出的血，澆在發(fā)燙的銅上。”他所磨的詩歌這面銅鏡，讓他累彎了腰，而那四十五度身體的銳角既是心力的真實寫照，又隱喻著思想和語言的銳利。劉頻在他詩集的《后記》中寫道：“我一直以朝覲者的態(tài)度面向詩歌。寫詩已經(jīng)融入了我的生命，成為日常生活中一種美好的習(xí)慣?！雹诔P者的態(tài)度，是用力、吃力和虔誠、刻骨、謹(jǐn)嚴(yán)的在場者狀態(tài)。

該怎樣具體而微地描述劉頻艱辛的寫作歷程呢，《一個人內(nèi)心的植物分布圖》一詩就有所曉示。他像一個攀援者，一路向上，這一路向上的不同景點就是詩歌生命不同歷程的投射。一路向上，需要的不僅是體力、勇氣，更需要智慧與機敏。比如，“在低海拔地帶，他以常綠闊葉林的姿態(tài)，攤開寬大綠色的手掌”，在溫暖濕潤的好走的路上，他的身心是放松的，我想這個恐怕指他對日常生活的吸收和自然接納的狀態(tài)。再往上，就是落葉闊葉林地帶，他感受到了“來自命運的涼意”，并且在這個階段，他要舍棄物質(zhì)的、紛繁的俗物，“他開始出賣生命中那些珍貴的樹葉”，除去肉體多余的負(fù)贅，不斷提煉靈魂，終至于“當(dāng)一個人的靈魂變成一棵光禿禿的樹”，他才能夠打量身邊繽紛的落葉。作者以此隱喻他寫作的過程，是不斷透析靈魂、凈化、提純的過程，在跋涉的過程中，他逐漸地明白了自己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哪些可有可無，哪些即便可有但因為是負(fù)擔(dān)而必須卸掉。寫作，就是朝拜的過程，路越來越難走，離山腳（塵世）越來越遠(yuǎn)，是一個人的苦行。再往上，是針葉林地帶，“歲月凜冽的風(fēng)吹進(jìn)一圈圈的年輪”，人的年歲在增長，歲月對人的磨礪在加強。這個時候，夢想不再是浮泛的想法，而是緊縮自己，目的在于“避開了大面積的正面打擊，在蕭瑟中竭力保持水分和營養(yǎng)”。在面對現(xiàn)實的殘酷時，努力保持一份自我，保持自身的營養(yǎng)是為人的原則，也是寫詩的原則。這么多年來，隨著年歲的增長劉頻能依然保持著詩歌的水分和營養(yǎng)，作為自己的生存和生命之倚，這不能不看作是毅力、耐力以及智慧的結(jié)果。越往上的路會越艱難，意謂越想每首詩歌都努力追求精品，就得能在生活的碎屑中簸啊簸啊簸出金子的微粒，打造成一朵朵金薔薇?！皟?yōu)秀的作家，會用幾十年甚或一生的時間來尋覓它們，篩洗它們，然后熔成金錠……”③也就像作者所說，寫詩就像磨制詩歌這面銅鏡一樣，年深日久地去磨，即使“他傷殘的手磨得像一塊薄瓦片……他還要磨下去，要磨到銅的骨頭……在銅鏡里，他撈出自己/撈出玉橋上一輪當(dāng)空明月”。任青春流逝，詩歌永不老，它就是人的另一個青春，它使“丟失的歲月漸漸顯形，清晰”、“光滑、發(fā)亮”。諸如此類的詩歌（實則還包括像《找礦者，在落日照耀的群山之間緩慢行走》《談?wù)勻球尽罚┒际亲髡咴姼铓v程的寫照，也是詩人人格魅力的寫照，

劉頻在其詩歌隨筆《秋日札記》里寫道：“一個真正的詩人，他有自己的私人地圖，有屬于他自己的山脈，河流，高原，丘陵，平原，城鎮(zhèn)，有自己雄心之上的海拔。在心靈漫游的歲月中，在廣闊的大地上，他在途經(jīng)的地方將一一重新命名，用不斷顛覆的腳印寫下第一次、永恒的第一次?！痹凇陡∈狼迦愤@部五百三十余頁的大型詩集中，劉頻霸道地說，“這是我的?！边@其實確實是他的，他用深度、廣度、力度和創(chuàng)新度，打開了一扇扇通往精神世界的大門，讓幽昧的靈魂豁然敞亮。他依然在不斷培育強大的意志，不斷擴大自己富于區(qū)別性的靈魂版圖，努力成為精神上的成吉思汗。

【注釋】

①姜濤：《詩歌想象力與歷史想象力》，載《讀書》2012年第11期。

②劉頻：《浮世清泉·后記》，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0年版。

③徐魯：《“金薔薇”的故事》，載《文學(xué)報》2012年12月6日。

（劉玲，廣西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