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菡

摘要：《洞穴奇案》一書是富勒建在19世紀發(fā)生的兩個真實案例基礎(chǔ)上而虛構(gòu)出經(jīng)典性案例。十五份判決書內(nèi)容反映了近年來美國法學理論界研究趨勢和動向，反應(yīng)了各個法學流派的主要觀點，一個虛構(gòu)的案例充分體現(xiàn)了美國法學理論界百家爭鳴的熱鬧景象。

關(guān)鍵詞：公平；正義；緊急避險；自由意志

一、奇案的回顧

案件①設(shè)定的時間是兩千年之后，紐卡斯國的五名洞穴探險人被困于洞穴之中，在通過無線電與營救人員聯(lián)系之后得知短期內(nèi)他們無法獲救。由于洞穴內(nèi)沒有可用于維持生命的動植物，并在與醫(yī)生詢問過他們的身體狀況后得知他們很可能在洞穴打通前餓死，五人約定以擲骰子的方式選出一名犧牲者，讓另外四人殺后吃掉他的血肉。無名探險者之一的威特莫爾是當初最早提出此一建議的人，擲骰子前卻決定撤回同意。但另外四人仍執(zhí)意擲骰子，并且恰好選中威特莫爾作為犧牲者。獲救后，這四名探險者以謀殺罪被起訴。

對于大部分讀者而言，在了解了整個案情之后首先感到的或許是震驚，對于這種同類相食的情況有些令人難以接受，也許還會感慨這些被告人怎可如此殘忍去殺死一個無辜的人并吃掉他的血肉來維持自己的生命。這些人的行為絕對可以因故意殺人被判有罪，且殺人的手段可以認定為極其兇殘從而應(yīng)對他們進行加重處罰。然而在讀了接下來十四位法官的判決書之后，我們或許可以暫時放下個人情感，深刻思考在整個案件所涉及的相關(guān)法律問題，以及對于道德和人性的思考。如果把這個案件中所囊括的問題比作一個“洞穴”，那么我們可能很難探知它的深度。對于其中問題的探究，筆者或許只是一個徘徊在洞穴之外的人。

二、奇案的背后

面對一個如此復雜的案件，在富勒虛構(gòu)的五位大法官的判決中，兩位法官贊成這四個探險者應(yīng)該處以極刑，兩位法官認為他們應(yīng)該無罪釋放，一名法官鑒于無法作出選擇而放棄發(fā)表意見，從而使該案成為一個懸案。1998年，法學家薩伯又延續(xù)了富勒的虛擬案件，假設(shè)漏網(wǎng)的第六名探險者落網(wǎng)，案件上訴至由九位大法官組成的法庭，該九位大法官又針對這個案子各自寫出了判決意見，這九個人所闡述的觀點更冗長，更復雜，也更具有技術(shù)性，代表了法學的最新進展。有意思的是，這九個人又形成了無法定論的局面。其中四位大法官判定該案被告無罪，四位大法官判定該案維持原判；而能夠起到?jīng)Q定作用的一位大法官卻決定回避，使這一案件再次成為了一個懸案。造成這種局面或許并不是巧合，而是作者思維的嚴密和謹慎。正如書中導讀所述，這些判決書，事實上反映了20世紀各個流派的法哲學思想②，猶如一桌法哲學盛宴，讓讀者得以品味精彩感人的深邃思辨，培養(yǎng)適應(yīng)法治社會的法學素質(zhì)。

作為新自然法學派的代表人物，富勒繼承了以往自然法學派的傳統(tǒng)，追求法律的道德價值，強調(diào)法律與道德的不可分性。他的這些觀點在其所虛構(gòu)的五位法官的判決中還是有所體現(xiàn)的，其中也暗含了許多法哲學中值得我們?nèi)ニ伎嫉膯栴}。在這里值得一提的是，福斯特法官的意見被普遍認為是代表了富勒方案的③。在這本書中對于法律與道德的關(guān)系、法律解釋的原則、自然法與實證法學之間的沖突以及緊急避難與自我防衛(wèi)的抗辯是否成立等這樣的法哲學所涉及的問題都有很多的討論和思考，國內(nèi)外的很多學者也對此進行了相關(guān)的研究，在這里我并沒有對其一一進行深入的討論，只是從中選取了個別感興趣的問題并結(jié)合個人的觀點而加以討論。從對其研究的廣度上來看，這一案件之所以被稱之為“奇案”并不是浪得虛名的，在這一“奇案”的背后還有更多的問題亟待我們的發(fā)現(xiàn)與思考。

三、對奇案的思索——緊急避難的抗辯能否成立

但凡讀過《洞穴奇案》的讀者應(yīng)該都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涉及到了很多的法律問題，并且都頗具復雜性。其中，對于緊急避難的抗辯是否可以在本案適用并成為被告人無罪的理由這一問題的爭論也是占據(jù)了一定篇幅的。對這一問題筆者存在很多的不解之處，因此，筆者在本文結(jié)合書中幾位法官對此問題的觀點以及與富勒這一虛構(gòu)案相關(guān)的真實案例（1884年的女王訴杜德利與史蒂芬斯案）僅發(fā)表筆者的個人看法。

1、對于緊急避難抗辯的爭論

在十四位法官的意見書中，特別是薩伯續(xù)寫的后九位法官，大多針對緊急避難和正當防衛(wèi)問題進行抗辯。比如在首席法官伯納姆陳詞中就提出緊急避難抗辯不成立，其原因有六：“濫用緊急避難將破壞法治”、“饑餓不能構(gòu)成緊急避難”、“減輕饑餓并非只有殺人一種選擇”、“制造危險者不能受惠于緊急避難”、“被告應(yīng)對危機準備不足”以及“選擇被害人有失公平”④。相應(yīng)的，斯普林漢姆法官針對伯納姆法官的陳詞中有關(guān)緊急避難的問題提出了反對意見，他認為緊急避難抗辯成立，且與之相對的六個理由是：“本案緊急避難的缺信合理”、“本案中饑餓可作為一種緊急避難”、“當時情形下殺人是生存唯一的選擇”、“身處危境不是被困者之過錯”、“食物匱乏非疏忽大意造成”以及“受害人同意無關(guān)緊要”⑤。除此之外，塔利法官認為本案并不適用自我防衛(wèi)，但緊急避難可以作為正當?shù)睦碛?，而不是免責事由。她認為“緊急避難抗辯是一種一般性抗辯，不需要一項具體的刑法規(guī)定它具有效力和影響。因此，盡管關(guān)于謀殺的法律規(guī)定有無故意是判定是否有罪的標準，但合理的緊急避難抗辯可以讓那些即使具有故意的被告被判無罪”⑥。對于伯納姆法官提出的緊急避難抗辯不難成立的理由，海倫法官指出，自我防衛(wèi)也不一定出于本能、沖動，比如受害婦女可利用長期受虐而自衛(wèi)殺人（非立時性生命受威脅），故沒必要探討被告是否已在最后一刻。也不能因受害者無辜就推翻緊急避險，如果在自我防衛(wèi)中誤殺另一無辜人，仍可以緊急抗辯宣告無罪。在她看來要求按法律字面上解釋緊急避險是不妥的，因為按法律解釋只會出現(xiàn)不正義及造成傷害，緊急避險本身是為法律的不正義找一個出口，我們需用公正、勇氣、常識判斷斷定這是緊急避險⑦。

2、緊急避難的抗辯不能成立

對于緊急避難的抗辯是否成立這一事實問題，在女王訴杜德利與史蒂芬斯案中真實的出現(xiàn)過，或許富勒和薩伯也是在此借鑒了這些因素。在該案中，“王室法院分庭在首席大法官科爾里奇爵士的主持下開庭?？胤教岢觯魏纹胀ǚㄉ系臋?quán)威都無法支持下述觀點，即危急狀態(tài)可以成為對謀殺指控的辯護理由?！雹嗖⑶以谧詈蟮呐袥Q中也提到“存在絕對的、無條件的保全個人生命的緊急狀態(tài)，這樣的說法是不正確的……”，“沒有必要指出承認所爭論的原則的可怕危險：誰來判斷這種緊急狀態(tài)？以什么標準來比較人與人的生命價值？體力、智力或者什么別的東西？顯而易見，這一原則使那個為保全自己而深思熟慮地殺死他人的人受益，由他自己來確定正當殺人的緊急狀態(tài)。在本案中，最弱小、最年輕、最無反抗能力的人被選中了。難道殺死他比殺死成年人中的一個更為緊急而必要嗎？答案肯定是‘不?！雹嵊纱丝梢钥闯觯谶@個真實的案件中，緊急避險和正當防衛(wèi)的抗辯并沒有被法官所采納。

通過真實與虛構(gòu)的對比，雖然都涉及到了緊急避難抗辯是否成立以及是否構(gòu)成正當防衛(wèi)的問題，并且不同法官對于緊急避險與犯罪故意認定上的針鋒相對，更是體現(xiàn)了精密的司法技巧和嚴密的司法邏輯。但在筆者看來緊急避險和正當防衛(wèi)的抗辯在本案中不能成立，并且過多的討論這些也是沒有必要的。正如塔利法官所說的將緊急避難抗辯置于一個技術(shù)性原則的限制之下并要求他遵循“法律的字面意思”是錯誤的。這樣的說法有其合理性，但筆者認為還是應(yīng)當從法律規(guī)定的含義出發(fā)。在我國刑法理論中，緊急避險是指“為了使國家、公共利益、本人或他人的人身、財產(chǎn)和其他權(quán)利免受正在發(fā)生的危險，不得已而采取的損害另一較小合法權(quán)益的行為”⑩。由于本案所設(shè)定背景是處于英美法系下的判決，因此也不能從我國的刑法理論為出發(fā)點進行理解。在目前各國的刑法理論中對緊急避險普遍作出了明確的規(guī)定，但不同的刑法理論卻有不同的解釋。其中，自然法學派就認為“緊急避險是自然法賦予的權(quán)利，人為法不能剝奪，只能放任，因此對緊急避險不處罰”。B11功利學派認為，“緊急避險是沖突法益不能兩全時的客觀上的不得已的措施，不存在譴責行為人的根據(jù)，不應(yīng)處罰”。B12自由意志者的觀點則是，“面對突如其來的危險，行為人往往喪失意志自由，其行為與無責任能力人行為性質(zhì)相同”。B13綜合以上三種不同的刑法理論解釋，我們可以看出緊急避險可以確實可以作為犯罪的免責事由，但其作為免責事由也是需要具備一定的條件的。根據(jù)以上三種理論解釋，我們可以將這些限制條件歸納為兩個：第一，是需要在法益沖突的情形下不得已而為之的行為；第二，所面臨的是突如其來的危險且行為人喪失了意志自由。而在這一案件中，首先，威特莫爾并沒有對其他幾名探險者造成任何威脅，他的存在也沒有危及到其他人的生命，因此并不存在法益沖突的情形，他們都渴望能夠在這次災(zāi)難中活下來，并具有同樣的生存的權(quán)利，所以不符合緊急避險的第一種情況。其次，當時幾名被告人所處的饑餓狀態(tài)還不至于讓他們馬上就死去，因此不能夠認為他們面臨的是突如其來的危險，他們也還沒有喪失意志自由。結(jié)合這兩個條件來看，幾名被告人的行為無論是根據(jù)英美法系還是大陸法系，其行為都不能夠看作是緊急避險。

而與女王訴杜德利與史蒂芬斯案中的受害者理查德帕克不同的是，威特莫爾的身體狀況也沒有顯示出他會是最早一個會因體力不支而死亡的人。并且在威特莫爾從投擲骰子中撤出后，其他四人仍堅持擲骰子并選中被害人的這種做法上來看，對威特莫爾也是不公平的。正如伯納姆法官所說的，他們至少有四種方法替代殺人：等最弱的人先死、吃自己的身體、再次取得無線電通以及再等幾天。當然，在這里吃自己的身體這種做法是很難以想象和做到的，或許在當時的情況下他們寧愿選擇殺死別人食其血肉也不愿意讓自己再忍受身體上的折磨，在這里或許又要涉及到人性的問題上了，在面臨至關(guān)生死的時刻，人們往往又是自私的。綜合以上情況，我認為緊急避難的抗辯不能成立。

四、奇案的啟示

《洞穴奇案》作為西方法學院學生的必讀文本，其魅力不僅在于薩伯基于富勒的研究基礎(chǔ)上而進行的對法學理論問題的探討，還在于在這一奇案給我們這些未來法律人所帶來的啟發(fā)與思考。如果有一天我們成為了法官，面對這樣的疑難案件我們該如何去做？面對這樣的受害者，我們應(yīng)當怎樣處理好法律與價值的關(guān)系？如何對待公平與正義？如何顧及到“法律、道德、公義、人情”這樣一直困擾著古今哲人的問題？

對于這些困惑與疑問，正如我在上一部分一直談?wù)摰氖欠襁m用緊急避難的問題那樣，雖然筆者的觀點是緊急避難不能成立，但在思考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確實是具有其復雜性的。緊急避難要求所犧牲的價值小于保全的價值，可是在生命價值的面前我們又該去衡量其大小呢？難道一個人的生命價值就一定小于四個人的生命價值嗎？人與人之間的價值又如何衡量呢？對于這樣的困境，我想是難以做出正確的選擇的。此外，在未完全接觸法律這一學科之前，筆者認為法律的功能之一就是“伸張正義”?？墒牵诂F(xiàn)實生活中，這似乎也是不易做到的。在世界上或許就不存在絕對的正義，正義也只是相對不正義而存在的，也只有存在那些非正義之事才會有我們要追求的正義。這也正如法國法理學家加奎埃呂爾所說，“正義不是一件可以抓取或者固定的東西。如果一個人尋求真正的正義……他從來都不知道哪里是正義的盡頭。作為具有正義功能的東西而被創(chuàng)制的法律，其中總有一些不可預(yù)測的東西使法學家感到窘迫”B14。他還補充說：“法律人有著某種顧慮，無法完全從法律之中剔出正義而又不使良知受到折磨?！盉15筆者認為加奎埃呂爾的這番話是一種對正義比較恰當?shù)谋硎?，作為法律人我們不能太理想化而去追求絕對的正義，因為我們永遠不知道在這個過程中會遇到什么樣的突發(fā)狀況從而阻礙了我們的道路，諸如道德和人情，我們能夠追求的或許就是盡可能公正的正義。

在“洞穴奇案”中還有很多諸如此類的問題值得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去反思去探討，這也是這本書對于我們的價值所在。有人稱富勒的這一虛構(gòu)案是一個法理學“永恒的洞穴”B16，這也形象的體現(xiàn)出在這個法理學的“洞穴”中，我們探測不出它究竟有多深，并隨著不同學者對其中的法律問題的不斷探索與發(fā)現(xiàn)，總會不斷的涌現(xiàn)出更多的新問題值得我們?nèi)パ芯咳プ穼?。也正是這一“洞穴”無法探測的深度與廣度才更能夠激發(fā)我們在法理學這一領(lǐng)域上的探究與進步，也使得這本書成為一本常讀常新的法哲學著作。就像曾志朗先生在《洞穴奇案》的推薦（一）中所提到的“期待第十五個觀點”一樣，這個案件并沒有完結(jié)，盡管不會絕對相同，但是與洞穴奇案類似的情形總會不斷地呈現(xiàn)，讓我們在兩難之間做出艱難的抉擇。因此，這更需要我們在法理學這一領(lǐng)域中去不斷完善不斷創(chuàng)新，這也是奇案帶給我們的啟示。（作者單位：河南大學法學院）

注解

①參見[美]彼得薩伯：《洞穴奇案》，陳福勇，張世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導讀第7頁。

②同上引，第6頁。

③參見林海：《法律的正義性價值——從富勒的兩則虛擬案例談起》，《學?！?007年第5期，第152頁。

④[美]彼得薩伯：《洞穴奇案》，陳福勇，張世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58-61頁。

⑤同上引文，第74-80頁。

⑥同上引文，第94頁。

⑦同上引文，第102頁。

⑧李霞：《生死之間：法律如何面對道德挑戰(zhàn)》，[EB/OL]，（2012-11-01），[2012-12-26]，http：//news.hexun.com/2012-11-01/147457622.html

⑨[美]博西格諾：《法律之門》，鄧子濱譯，華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64-65頁。

⑩高銘暄、馬克昌：《刑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4版，第147頁。

B11同上引文。

B12同上引文。

B13同上引文。

B14Jacques Ellul， The Technological Society （New York： Random House，1964）.P.292. 轉(zhuǎn)引自[美]博西格諾：《法律之門》，鄧子濱譯，華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76頁。

B15同上引文。

B16參見田雷：《法理學“永恒的洞穴”——解讀富勒的“洞穴探險者案”》，《法政論壇》，2006年第9期，第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