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軍 遲偉紅

摘 要：魯迅的小說《故事新編·補天》表現(xiàn)出魯迅的生命意識，在魯迅看來，生命本身是由性的壓抑產生創(chuàng)造欲望，之后性愛升華為動人的母愛，不倦地為兒女勞作著，顯現(xiàn)出偉大的品格。表現(xiàn)在女媧身上是造人，煉石補天，至生命老去。魯迅表現(xiàn)這一生命意識，并由裸體女媧母親感到的失望、“異樣”，從而批判中國人、中國文化中背離人性，以及貪婪自私等問題。敘述視角上神話與現(xiàn)實的交融、“穿越”，表現(xiàn)出歷史反諷的狂歡化敘述力量。小說由對日報上汪靜之君的《蕙的風》的批評進行譏諷，為五四文學的新生兒——詩歌中表現(xiàn)的男女青年問題——推波助瀾，有著重要的文學史生態(tài)意義。

關鍵詞：歷史反諷 狂歡化敘述 魯訊 生命意識

性能量的壓抑產生創(chuàng)造。因為有性能量，人才活著，才創(chuàng)造。人不能干活，是因為性能量減弱，生命力也相應減弱。小說取材女媧補天神話，由描述女媧的造人、補天，這一生的勞作，顯現(xiàn)出的是魯迅的生命意識。小說從女媧醒來寫起，開篇是“女媧忽然醒來了”。從生理學上看，“醒來”正是性能量多的時候。她醒來后的心情便是，“只是很懊惱，覺得有什么不足，又覺得有什么太多了”。這“太多”便是性能量的多，無須諱言。在女媧由于性能量的逐步加多而發(fā)動創(chuàng)造之前，魯迅為人類的傳說始祖女媧，鋪展了瑰麗壯觀的天宇：“粉紅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著許多條石綠色的浮云，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滅的眼。天邊的血紅的云彩里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流動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巖中；那一邊，卻是一個的冷而且白的月亮?！边@種魯迅式風格的表達，仿佛植物硬質的花，是在凝煉中迸發(fā)出燦爛之美，凝力與熱烈糅合在一起。

女媧只有單純的創(chuàng)造欲，這是純粹的心，對那“流動的金球”一般的太陽，“生鐵一般”的月亮，沒有興趣，“伊并不理會誰是下去，和誰是上來”。她沒有這些“概念”，只有單純的創(chuàng)造欲。單純是一種富于強度的情感。

這種強度的情感，作者以神話的想象描述，“擎上那非常圓滿而精力洋溢的臂膊，向天打一個欠伸，天空便突然失了色，化為神異的肉紅”。接著魯迅敘述了女媧走入海中就要造人的大美：“伊在這肉紅色的天地間走到海邊，全身的曲線都消融在這淡玫瑰似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才濃成一段純白?！薄叭淼那€”“淡玫瑰似的光?！薄吧碇醒氩艥獬梢欢渭儼住薄凹儼椎挠白釉诤Ｋ飫訐u”，人類的產生有這么美好，性能量本身是這么美。生命本基于愛。

“不由的跪下一足，伸手掬起帶水的軟泥來，同時又揉捏幾回，便有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小東西在兩手里?！迸畫z帶著造人的驚訝與欣喜，“以未曾有的勇往和愉快繼續(xù)著伊的事業(yè)，呼吸吹噓著，汗混合著……”這是典型的母親形象。性愛升華為母愛，她的勞作，她的喘息不已，都是對孩子的愛。勞作基于生命力，也是在勞作中，生命力逐漸減弱，直至滅亡。“伊在長久的歡喜中，早已帶著疲乏了。幾乎吹完了呼吸，流完了汗，而況又頭昏，兩眼便朦朧起來，兩頰也漸漸的發(fā)了熱，自己覺得無所謂了，而且不耐煩。然而伊還是照舊的不歇手，不自覺的只是做?！?/p>

不斷地創(chuàng)造，伴隨著不斷的疲累。紫藤在泥水里摔打，造成一些小人?！按⒁换刂g，嘆一口氣，兩眼就合上了。紫藤從伊的手里落了下來，也困頓不堪似的懶洋洋的躺在地面上?！碧毂赖亓眩τ谘a天，“大風忽地起來，火柱旋轉著發(fā)吼，青的和雜色的石塊都一色通紅了，飴糖似的流布在裂縫中間，像一條不滅的閃電”。這煉石補天的描寫，再次展現(xiàn)了女媧凝煉與熱烈交融在一起的美。而這力之美展現(xiàn)出來的是女媧輝煌的母愛之美?！啊B(yǎng)回了力氣，再來罷?！磷约赫f?！苯K于“伊的以自己用盡了自己一切的軀殼，便在這中間躺倒，而且不再呼吸了”。

這是魯迅所顯現(xiàn)的生命意識，并且表現(xiàn)母親，表現(xiàn)母親漫長一生的生命意識。由這生命意識表現(xiàn)了母愛，動人的母愛。我們現(xiàn)在懂得生命來自于激素，即性激素。它的匱乏，會讓人有身體不適的感覺。而性的能量，勃發(fā)造人之后，便升華為父愛母愛，他們不倦地為兒女勞作著，顯現(xiàn)出偉大的品格，直到生命老去。魯迅以他瑰麗深切的筆觸，通過神話展現(xiàn)了這一人間生命。魯迅喜愛神話，他認為那是生命的源泉，不止一次的敘述神話給他帶來生命的原初的感動。在《補天》中賦予“女媧煉石補天”以原始的、真純的氣息。

關于《補天》的創(chuàng)作，魯迅在序言中有明白的說明：“第一篇《補天》——原先題作《不周山》——還是一九二二年的冬天寫成的。那時的意見，是想從古代和現(xiàn)代都采取題材，來做短篇小說?！恫恢苌健繁闶侨×伺畫z煉石補天的神話，動手試做的第一篇?！×烁チ_特說，來解釋創(chuàng)造——人和文學——的緣起?！标P于魯迅的這一段解釋，我們的研究者通常是忽略了。應該承認八九十年代以來研究者自身的社會意識，乃至于政治意識，使得魯迅研究有著某種玄學化的傾向。生命意識的缺乏，通常在解釋這一段時，大多理解的是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理論，原欲與世俗道德的沖突，而魯迅長長的篇幅描述，女媧的造人，女媧的補天，女媧感到勞累，直至老去，都是和她性的發(fā)動、壯大、衰弱緊密相聯(lián)的。這里面也提到小說后來轉入現(xiàn)實諷刺的由來：看日報，對于汪靜之君的《蕙的風》的批評，“止不住有一個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媧的兩腿之間出現(xiàn)了”。這提示出小說的現(xiàn)實諷刺性質，而這來自于現(xiàn)實的某種激刺。

由神話的現(xiàn)代版敘述——生命意識以及母愛，轉入神話故事關聯(lián)現(xiàn)實諷刺，這其中的藝術構思是一致的。而其藝術力，由女媧開端的壯麗，到女媧身為母親后感到的失望，對這些孩子，由母親視角感到的失望、“異樣”，諷刺現(xiàn)實，達致歷史反諷的狂歡化，讓我們看到一個小說家的才能。比如性壓抑的諷刺。以女媧所造之人，由女媧的眼睛看去，都和自己的裸身不同，身子都包裹起來，“怪模怪樣”。“好容易才省悟到這便是自己先前所做的小東西，只是怪模怪樣的已經都用什么包了身子?！庇械纳踔辆褂描F片包起來，“伊瞥見有一個正在白著眼睛呆看伊，那是便身多用鐵片包起來的，臉上的神情似乎很失望而且害怕”。“轉過臉去了，卻又看見一個高興而且驕傲的臉，也多用鐵片包了全身的。”鐵片的迸裂感，母親的吃驚與失望，對性壓抑的諷刺、批駁，較之當代文學一些篇什淋漓盡致寫性另具藝術力量。

現(xiàn)實的諷刺，是結合孩子的樣子來進行的。由“包鐵片”一段敘事之后，展開一個不包鐵片的，但同樣令人失望的“人類”：“好容易才看見一個不包鐵片的東西，身子精光，帶著傷痕還在流血，只是腰間卻也圍著一塊破布片?！薄耙亮舷胨桶F片的那些是別一種，應該可以探出一些頭緒了，便問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呢？‘那是怎么一回事呵。他略一抬頭，說?！莿偛鹏[出來的是？……‘那剛才鬧出來的么？‘是打仗罷？伊沒有法，只好自己來猜測了?！蛘塘T？然而他也問。女媧倒抽了一口冷氣，同時也仰了臉去看天?！蹦阋痪洌乙痪?，都是一樣的，只不過勉強換了語氣詞，人云亦云，沒有自己想法，不能溝通。在魯迅看來，中國人麻木，對現(xiàn)實失掉了自己的認知能力，他批判這一國民弱點。通常課堂教學上，灌輸式的教學，沒有互動，那就是這樣的一群沒有主見的人。

接下來作者的諷刺，就更為徹底。這里出現(xiàn)了一個作者所認為“油滑”的諷刺意象，“照例是先前所做的小東西，然而更異樣了，累累墜墜的用什么布似的東西掛了一身，腰間又格外掛上十幾條布”，“站在女媧的兩腿之間向上看?！薄澳琼斨L方板的卻偏，見伊一順眼，便倉皇的將那小片遞上來了?！薄斑@是什么？”遞上的竹片，寫的是一段文言，無怪乎女媧看不懂了，對這文言小丈夫倒是“背誦如流”：“裸裎淫佚，失德蔑禮敗度，禽獸行。國有常刑，惟禁！”魯迅通過這一意象批判中國文化背離人性，滿嘴文言，卻又是男盜女娼的現(xiàn)象。

遠古時期，中華文明就開始了所謂的華夏蠻夷之辯，有了古代衣冠、繁文縟節(jié)，并且發(fā)明了文言。對這一歷史，魯迅由想象的女媧之眼看去，呈現(xiàn)其荒誕性。人類離開本真天性過遠，過于矯飾。

五四時期倡導白話，但是翻閱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的文集、雜志，可以看到復古之風竟又是那么強烈。在《論馮文炳》文章中，沈從文曾對新文學作家作品出現(xiàn)的文言復古現(xiàn)象指出：“在現(xiàn)時，從北平所謂‘北方面文壇盟主周作人、俞平伯等散文糅雜文言文在文章中，努力使之在此等作品中趣味化，且從而非意識地或意識地感到寫作的喜悅，這‘趣味的相同將使中國散文發(fā)展到較新情形中，卻離了‘樸素的美越遠，而同時所謂地方性，因此以來亦已完全失去了?！保ū疚脑d刊物不詳）沈從文一方面肯定，適當?shù)丶橙∥难浴笆怪袊⑽陌l(fā)展到較新情形中”，同時提出警惕，擔心將會使得“樸素的美”與“地方性”消逝掉，將新文學“樸素的美”與“地方性”視為寶貴品質，這是難得的卓越遠見。在自身的語言創(chuàng)作實踐中，沈從文汲取五四的營養(yǎng)，發(fā)展五四倡導精神，追求語言文字的“經濟、準確和明朗”，其優(yōu)美性在于“用人心人事作曲”，追求音樂性。

時下通常懷念西南聯(lián)合大學校風，但個人以為更應該反思。在1947年國文月刊上可以看到陳寅恪的一篇文章《韓愈與唐代小說》，但此文同時標有另一作者，他的職責就是將這論文翻譯出來?！秶脑驴钒l(fā)表了不少沈從文的論說文章，但同時也有這樣的中國人寫的，卻需要中國譯的論文。不能不讓人感慨系之，離五四過于遙遠，簡直是背離五四的精神，對于五四，可以反省、超越，但不能背離。

再回到魯迅所說的日報上“對于汪靜之君的《蕙的風》的批評”，魯迅所感，所諷刺的，到底是怎樣一種歷史現(xiàn)場？五四時期理論文字，關涉政治改革，而能使五四搖動青年的心的，使五四精神深入青年心靈的，還是文學，是文學中關于男女解放問題的探討。但是五四精神的提倡者，像胡適、王統(tǒng)照、徐玉諾等等，五四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因為道德的束縛，而缺少所謂“情欲的苦悶”，缺少“要求”，時代呼喚情欲的自覺與自尊。“中國雛形的第一期文學，多所謂過去這名詞，有所反抗，所有的武器，卻完全是詩?！薄耙话闳藳]有做到，感到苦悶，無從措手，汪靜之君卻寫成了他的《蕙的風》。他不但為同一時代的青年人，寫到對于女人由生理方面感到的驚訝神秘，要求冒險的失望的一面，也同時把歡躍的奇跡的一面寫出了?！边@是沈從文1930年11月發(fā)表于《文藝月刊》上《論汪靜之的〈蕙的風〉》中所指出的。他同時指出，“《蕙的風》出版于十一年八月……較《嘗試集》同《女神》則更遲了。但使詩，位置在純男女關系上，作虔誠的歌頌，這出世較遲的詩集，是因為他的內在的熱情……得到極大成功的”?！掇サ娘L》的出版，當時有朱自清的序、胡適的序、劉延陵的序以及作者的自序。

沈從文為我們描畫了現(xiàn)代文學初期的原生態(tài)（個人以為這勝過不少文學史教材的敘述），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五四的理論超導后，文學上，除了魯迅的小說創(chuàng)作，由詩歌涌起波浪，并在男女解放問題上有著重大表現(xiàn)，對反對五四的各種力量以有力的回擊。魯迅是以其成熟的小說創(chuàng)作來肯定《蕙的風》，來為現(xiàn)代文學的成長推波助瀾的。而魯迅的思想，在他《補天》中所諷刺的，顯然較之《蕙的風》的作者，更為成熟深沉。

女媧死去，是帶著勞累與失望而死去的。魯迅以此批判中國的文明、中國的人。他們更甚者，在女媧死尸的肚皮上扎了寨，“因為這一處最膏腴”，這些貪婪自私的家伙。而貪婪自私，在現(xiàn)今不正熱烈的上演嗎？

（王軍，遲偉紅 遼寧大連 東北財經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116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