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光輝
(東南大學 中文系,江蘇 南京 210096)
現(xiàn)存《西游記》插圖本中,建本以插圖數(shù)量多見稱。其中,楊閩齋本共有插圖1239幅,朱鼎臣本556幅,楊致和本293幅,閩齋堂本1246幅;其圖式均為上圖下文,人物與背景簡單,僅初具特征,模式化痕跡突出。深入考察建本插圖與《西游記》文本之關(guān)系,即可發(fā)現(xiàn)建本插圖試圖以示意與象征來闡釋《西游記》文本的精神。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一代多的藝術(shù)手法、依題作圖的繪制方式、變相“雙頁聯(lián)”式插圖、時空表達的會意、人物局部特征的強化以及程式化的構(gòu)圖模式諸方面,茲略述之。
建本《西游記》插圖慣于使用“以一代多”的構(gòu)圖手法。建本《西游記》插圖相對于《西游記》的文本描述而言,并非亦步亦趨。由于受到插圖畫面空間的限制,也難以完全照搬文本情節(jié)。因而,建本插圖對文本內(nèi)容采取了簡潔化處理方式。繪工所追求的是,如何在簡約的繪圖中張揚作品的神韻。插圖經(jīng)常采取“以一代多”的虛擬化處理方式。如第二十五回文本敘述觀音講經(jīng):“見觀音在紫竹林中與諸天大神、木吒、龍女,講經(jīng)說法?!保? 1 冊 )[1]229圖 1 插 圖 “普 陀 巖 上 ,觀 音 講 經(jīng) ”即 繪此情節(jié)。但是,插圖只繪出一神(疑為木吒)和觀音,不見其他諸神;講經(jīng)的環(huán)境“紫竹林”在插圖中也壓根看不出,且觀音的“蓮花寶座”也僅為一塊巖石或木墩;更為重要的是,觀音并非雙足結(jié)跏趺而坐,其身體傾斜,尚有一足露出,顯得極為不雅;圖2為文本第二十八回“眾猴叩頭,參見大圣”的情景插圖,插圖只見一猴,“眾猴叩頭”的宏大場面也沒有得到表現(xiàn)。翻閱全本插圖,凡“群猴拜見大圣”插圖一律繪作“一猴參見”(如三十回“眾猴參見齊天大圣”圖亦如此)。由此可見,繪工并非不了解文本情節(jié),但是,在狹小的空間中繪出“諸神”與“眾猴”,的確是一件費神的事情,況且有了畫稿之后,還需要刻工的雕版,將繪圖轉(zhuǎn)刻于圖版需要刻工高超的技藝,因此繪工(刻工)便采取了“以一代多”的虛擬化處理方式。不僅楊閩齋本插圖如此,在其他建本插圖中,所繪人物也一般不超過三個。
圖1、圖2《鼎鐫京本全像西游記》第二十六回、二十八回插圖,摘自《古本小說集成》第四輯第71冊292頁、343頁。
建本《西游記》采用“依題作圖”的程式化繪圖方式,必然導致圖文沖突。從插圖繪制過程來看,插圖并非完全根據(jù)文本而創(chuàng)作,而是先由文本提取故事大意,再由繪工根據(jù)總結(jié)出來的文本大意即“標目”或“圖題”繪制插圖,因而插圖的程式化、模式化痕跡很明顯。仔細閱讀插圖與文本,即可以發(fā)現(xiàn)建本插圖繪工并沒有細讀文本,插圖的描繪與文本描述多處不符。如圖3插圖圖題為“行者登途唐僧投宿”,插圖下面的文本描述內(nèi)容與圖題并不吻合,文本敘述了唐僧師徒二人遇到了一名叫高才的人,行者與他問訊。而插圖上畫的卻是唐僧與一位老者坐在屋中敘話。這一情景當發(fā)生在唐僧師徒來到高老莊之后,插圖在情節(jié)的展現(xiàn)上出現(xiàn)了時間上的倒錯。再如圖4“太宗登壇拜佛拈香”插圖,文本敘述:“卻說太宗就與眾文武一齊登壇禮拜,拈香參了佛祖,拜了羅漢。”[2]138但畫面太宗跪在一僧面前,給人的感覺是拜僧,佛祖、羅漢等俱不見及。而另一“玄奘遞榜榜諭孤魂”插圖,文本描述是:“玄奘法師引眾僧羅拜唐王,禮畢,各安禪位。法師獻上《濟孤榜文》,遞與太宗觀看,太宗就當案宣讀……”[2]139也就是說,宣讀榜文的是太宗,但是插圖畫面所示偏偏是玄奘。又如圖5“行者假公主見魔王”插圖,原文說孫行者扮作假公主哄騙妖怪的內(nèi)丹,而且公主是哭哭啼啼的,但插圖上公主不但沒有哭哭啼啼,反而面帶微笑,仔細閱讀本回中的公主形象,插圖中的公主均面帶微笑,公主模式化的微笑表明繪工沒有閱讀文本。圖5“八戒芭蕉樹下開井”插圖,文本多次強調(diào):“八戒用嘴一拱,拱了有三 四尺深?!保ǖ?冊)[3]209而本插圖中八戒卻是用耙子在撥,原文本的韻趣頓失。以上所列舉的插圖與文本并不相符的情況在建本《西游記》插圖本中比比皆是。筆者起初很是納悶,為何繪工對于文本的描寫視而不見呢?再一思考,由于上圖下文圖式,使得插圖繪制總量很大,有的多達上千幅,繪工無法一一細讀文本,只能抽取出本頁文本的情節(jié)大意,再根據(jù)情節(jié)大意繪圖。如高老莊收伏八戒的故事,朱本共從文本中抽取了“行者登途,唐僧投宿”、“高才尋師,途遇三藏”、“高老說妖,行者往看”、“行者變婦,豬精來戲”、“聞請大圣,豬妖驚走”、“齊天大圣,大戰(zhàn)妖精”、“高老下拜,乞除滅妖”、“豬妖愿降,行者帶見”、“三藏準降,取名八戒”等九句話來概括文本大意,繪工再根據(jù)這九句“圖題”創(chuàng)繪出九幅插圖,也就是說,插圖與文本之間隔了一層。這樣就造成了插圖與文本之間并非一一吻合的現(xiàn)象。如圖5“天雞公收眾蛇蝎”插圖中,據(jù)原文本描述,當為雞公收蝎子精。正是因為依題作圖的緣故,繪工僅在插圖中畫了一條蛇以及一只四條腿摸樣的動物,卻找不到一只蝎子。但是,繪工卻完成了“收眾蛇蝎”的題目要求。如此命題而繪圖,插圖雖與圖題一一對應,但與文本卻出現(xiàn)了矛盾與沖突,文本的描述是蝎子精而不是蛇精。畢竟,抽象出來的故事大意雖能大致上反映出故事的進程①汪燕崗在《古代小說插圖方式之演變及意義》一文中說:“何谷理的這個論點很重要,上圖下文式的插圖并不能通過看圖來了解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與近代的連環(huán)畫不同,連環(huán)畫文字簡略,以畫為主,畫足以涵括整個故事,古代小說則不能?!币姟秾W術(shù)研究》2007年第10期第143頁。汪、何二氏的失察之處在于缺乏對一個插圖敘事單元的完整考察。如楊閩齋本“高老莊收伏八戒”的故事,以插圖了解故事大概是完全可行的,楊致和本插圖的敘事單元則更為明晰。也就是說,上圖下文版式開啟了后世連環(huán)畫之先聲。,但卻并不能完全反映出文本的具體細節(jié)。
圖3,朱本《唐三藏西游釋厄傳》第三冊第63、64頁插圖,摘自《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第五輯。
圖4,朱本《唐三藏西游釋厄傳》第二冊第138、139頁插圖,摘自《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第五輯。
圖5 楊閩齋本《鼎鐫京本全像西游記》第二冊第129、179、209頁,摘自《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第五輯。
建本《西游記》插圖中變相“雙頁連”式的使用也較為普遍。上圖下文的版式使插圖表現(xiàn)空間受限,如何在有限的空間內(nèi)使插圖簡潔且傳神,建本繪工在圖式上也不斷尋求變化。繪工考慮到了相鄰兩幅插圖的并置效果,追求上圖下文的“雙面連式”,客觀上將插圖空間進一步擴大。如圖6“三藏昏倦,案上盹睡”、“烏雞國王,托三藏夢”是相連的兩幅插圖,由于兩幅插圖內(nèi)容緊密相關(guān),且以虛擬曲線形式將夢境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雖屬于兩幅插圖,實際效果相當于變相的“雙葉連式”。再如圖7“行者大戰(zhàn)黃風大王”、“行者變化,圍打老妖”兩幅插圖,由于單幅插圖并沒有圖繪出交戰(zhàn)雙方,而將兩幅插圖銜接起來,更容易理解插圖內(nèi)容,插圖具有“雙葉連式”的某些特征。但是,上圖下文的變相“雙葉連”較之于雙頁整幅的“雙葉連式”插圖,時間的流動性則更為明顯。如圖8朱本兩幅相連的插圖,兩幅插圖相并列,表達的是行者大戰(zhàn)黑熊精的場景,因此具有“雙頁連”式插圖的特征;其插圖標題分別是“行者大戰(zhàn),黑風熊怪”與“熊精回洞,緊閉石門”,表達的卻是時間前后的不同進程。由于圖題的提示,插圖的時間流動性更為明顯。正是采用了“雙頁連”式版式,建本《西游記》插圖在簡潔的構(gòu)圖之中傳達了更為豐富的內(nèi)容。
圖6,楊閩齋本《西游記》第三十七插圖,摘自《古本小說集成》第四輯第71冊《西游記》上第414、415頁。
圖7,楊閩齋本《西游記》第二十一回插圖,摘自《古本小說集成》第四輯第71冊《西游記》第226頁。
圖8,朱本《唐三藏西游釋厄傳》第三冊第58“行者大戰(zhàn),黑風妖熊”、59頁“熊精回洞,緊閉石門”插圖,摘自《明清善本小說叢刊》第五輯。
插圖時空處理方式的抽象與會意,是建本《西游記》繪工所采用的獨特時空表達方式。由于畫面擴大,蘇州的李評本則經(jīng)常繪出日月星辰等具有時間標志的景象以襯突時間,空間的立體化效果也很鮮明。相對于《西游記》李卓吾評本而言,建本插圖由于采用上圖下文的圖式,時間更多依靠文本交代,故插圖往往忽視時間的表達。即便有所交代,其時空處理方式也是粗線條的,民間藝術(shù)的象征性、示意性也更為突出。建本常用的方式也是以云朵或線條區(qū)別空間,這在建本插圖中幾成為程式化的處理方式,如圖1、7、8,無不以“云線”將空間區(qū)隔開來。第四十八回“行者騰空,三眾沉河”插圖,描述唐僧一行趟冰過河,冰層破裂,“慌得孫大圣跳上空中,早把那白馬落于水內(nèi),三 人 盡 皆 脫 下”(7 1 冊)[1]552的 瞬 間 情 節(jié)。畫面空間可分為空中、冰面、冰下三個層次,由于畫面狹窄,這種空間層次表現(xiàn)不是太明顯,特別是冰面以下沒有得到體現(xiàn)。悟空的騰空而起也只能用云線、云朵等虛擬示意,看起來并不高,悟空的神通沒有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示。上圖下文版式的插圖,嚴重束縛了時間與空間的表現(xiàn)。
但是,仔細體會《西游記》插圖,也可以發(fā)現(xiàn)民間藝人對于時間表現(xiàn)的突破。如第四十六回敘述虎力大仙與行者斗法,虎力大仙被劊子手砍頭之后,行者趁機拔下一根毫毛,“變作一條黃犬,跑入場中,把那道士人頭,一口銜來,徑跑到御水河邊丟下不提?!保?1冊)[1]529而圖 9“犬 叼人頭,虎顯 本 相”插圖即表現(xiàn)這一細節(jié)。圖中行者與虎力大仙各自手執(zhí)一刀,暗示二人比試砍頭,而圖中所描繪的“黃犬叼著人頭而去”則是文本下一情節(jié)的內(nèi)容。繪工將不同時間先后發(fā)生的情節(jié)置于同一插圖空間中,極易產(chǎn)生時間的錯亂。因為在同一時間、同一空間中,一個人物不可能同時做兩個事情??臻g既已固定,時間必然變化,故事的情節(jié)便產(chǎn)生了連續(xù)性。正是通過同一人物如虎力大仙兩次出現(xiàn)在同一空間中,使時間產(chǎn)生了抽象地流動,以暗示情節(jié)的發(fā)展。繪工通過這一抽象手法,虛擬地傳達出故事時間的流動性。同一回的插圖“鷹抓腸肝,死鹿現(xiàn)象”如圖9,敘述鹿力大仙與行者斗法,鹿力大仙在梳理自己的腸肝時,行者以毫毛變作餓鷹,將其腸肝抓走。鹿力大仙便顯出本相,原來是一頭白毛角鹿!“鷹抓腸肝,死鹿現(xiàn)象”本是次第發(fā)生的情節(jié),繪工卻將其置于同一空間,抽象地表現(xiàn)了時間的演進。四十七回插圖“行者變作小兒跳舞”如圖9,插圖中出現(xiàn)三個人物:悟空、童男陳關(guān)保、童女一秤金,其中童男童女分別為悟空與八戒變化而成,悟空既已經(jīng)變作童男陳關(guān)保,怎么還會出現(xiàn)圖中?插圖正是以同一人物的多次出現(xiàn),來展示同一空間的時間變化。較之于西方萊辛的“頃刻”理論,插圖當善于捕捉文本“某一瞬間”發(fā)生的事件;建本插圖卻將不同時間發(fā)生的故事置于同一空間,頗令人費解。由于東方繪畫的散點透視,同一人物多次出現(xiàn)于同一空間,卻能抽象地表達時間的流動,這成為建本《西游記》插圖表現(xiàn)時間的重要方法,也是民間繪工對于插圖時間表現(xiàn)的重要突破。
圖9,楊閩齋本《西游記》四十六回、四十七回、四十八回插圖,摘自《古本小說集成》第四輯第71冊、529頁 、530 頁 、543 頁 、552 頁 。
《西游記》屬于神魔小說,建本插圖以人物局部特征的強化來張揚文本的神幻色彩。上文“以一代多”是繪工(刻工)將文本的宏大場面作簡潔化處理的慣用方式,由于插圖的空間限制與繪工、刻工的技術(shù)水平,建陽刊本《西游記》插圖無法追求圖文的精確對應,會意傳神是繪工、刻工的無奈選擇。如第五十一回文本敘述三太子哪吒與魔王交戰(zhàn),“那太子使出法來,將身一變,變作三頭六臂,手持六般武器”(72冊)[1]584;插圖左右兩側(cè)題記也稱“二員三頭六手相殺”,但是插圖中哪吒只有一個頭,武器也只有“三般”,見圖10。再如,第二十一回“護教設(shè)莊留大圣,須彌靈吉定風魔”敘述行者大戰(zhàn)黃袍怪,文本稱:“有千百十個行者,都是一樣打扮,各執(zhí)一根鐵棒,把那怪圍在空中。”(71冊)[1]227其中“千百十個行者”在插圖中變作了兩個行者(見圖10)。這兩幅插圖,繪工與刻工均采用了會意的構(gòu)圖方法,插圖以兩個行者傳達了文本“千百十個行者”的寓意,哪吒形象也略具局部特征。受制于插圖空間,上圖下文圖式無法展開宏大的插圖場景,繪工盡可能將插圖內(nèi)容簡潔化與抽象化,選擇文本情節(jié)的個性特征加以刻畫,追求與文本神韻的對應。如文本第四十九回敘述行者為打探師父下落,變作長腳蝦婆與大肚蝦婆說話,插圖“長腳蝦與大肚蝦話”即表現(xiàn)這一情節(jié),如圖11。但是,文本對于長腳蝦與大肚蝦的外貌并沒有詳細描繪,插圖卻有效地彌補了這一不足。長腳蝦擁有細長的腿,大肚蝦的肚子特別寬闊,兩者都有長長的觸須。再如圖11“妖精與鱖婆議閉門”插圖,也是對水族怪物的頭部特征“魚頭”作了強化。經(jīng)過插圖如此描繪,蝦婆、鱖婆等形象頓出!這是對原文的一種增補,可以進一步強化文本的幽默與喜劇色彩。繪圖盡管簡約,卻恰到好處地傳達出文本的神韻。
評析 此題來源于成書于公元前186年以前的《算數(shù)書》,是目前已知最早的中國數(shù)學著作,對后世《九章算術(shù)》的產(chǎn)生也有一定影響,開創(chuàng)了我國古代數(shù)學重應用的特色,標志著我國古代數(shù)學理論體系開始初步形成.本題考查圓錐的體積計算,較為簡單,答案為B.但它的意義和價值實際上已遠遠超出了試題本身,會激發(fā)考生積極主動學習數(shù)學史知識,了解中國古代的數(shù)學成就.
圖10,楊閩齋本《西游記》第五十一、二十一回插圖,摘自《古本小說集成》第四輯第72冊584頁,第71冊227頁。
圖11,楊閩齋本《西游記》第四十九、五十回插圖,摘自《古本小說集成》第四輯第71冊556頁以及561頁。
如前所述,導致建本《西游記》插圖模式化的誘因是繪工“依題作圖”的繪制方式,除此以外,底層繪工所能接受到的戲曲舞臺藝術(shù)響,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建本《西游記》插圖的模式化特征首先表現(xiàn)在臉譜式人物形象,其中以孫悟空和豬八戒最為突出。在萬歷初期的金陵戲曲插圖中,如圖12富春堂《香山記》插圖“鬼判助力”、“五殿閻羅”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牛頭馬面等面具造型,此可證臉譜在戲曲演出的廣泛使用。建陽繪工的插圖繪制,也大量借用面具以完成人物造型。孫悟空與豬八戒貫穿文本始終的的模式化造型,即采用面具的形式。插圖中悟空、八戒以及鬼使等穿著與常人無異,但是其面部造型確有很大區(qū)別,即采用了面具形式。由于普遍采用了面具以造型,建本《西游記》才穿梭于蕓蕓眾生與神魔之間,其插圖才具備了神魔小說插圖的某些特征。
圖12,富春堂《香山記》“鬼判助力”、“五殿閻羅”插圖以及局部放大,均選自《古本戲曲叢刊》第2輯。
除了人物的面具化之外,構(gòu)圖的模式化也很明顯。僅以楊閩齋本二十一至二十四回插圖為例,如下圖13分別為“師徒行路,遇流沙河”、“三藏行路,遇晚借宿”、“八戒悔罪,再從三藏”、“老婦留宿,具言招夫”四幅插圖,其中第一幅與第三幅幾乎沒有區(qū)別,只是悟空換成了八戒;第二幅與第四幅人物設(shè)置也極為類似。而這四幅插圖中,唐僧的坐騎白龍馬造型一直沒有變化,無論有人騎否,均處于奔跑的狀態(tài)。而在這五幅插圖中,唐僧均面無表情。筆者再以影印較為清晰的磯部璋贈本來看,圖14“二童進果,三藏不受”插圖再現(xiàn)了文本中“(二童)敲下兩個果來,托在盤中徑至前殿奉獻,……那長老見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遠離三尺”[4]295這一情節(jié),唐僧因為害怕恐懼而不敢食用人參果?!岸Ч系盍R僧”插圖則再現(xiàn)了文本“兩個出了園門,徑來殿上,指著唐僧穢語污言,不絕口罵”[4]301的情節(jié)。兩幅插圖不但背景設(shè)置基本相同,且人物位置也大同小異,即連唐僧表情無論是害怕還是被責罵,也始終面不改色。
圖13,楊閩齋本《鼎鐫京本全像西游記》第二冊第14、26、37、27、40、54頁插圖,摘自《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第五輯。
圖14,閩齋堂本《鼎鐫京本全像西游記》上冊第295、301頁插圖,磯部璋編贈閩齋堂影印本。
插圖背景設(shè)置的模式化是建本插圖最明顯的特征之一。背景設(shè)置的模式化與繪工所能接觸到的戲曲演出影響密不可分。即戲曲演出舞臺背景的模式化特征啟發(fā)了繪工的插圖創(chuàng)作。其中屏風背景的運用極為普遍,如圖14以及圖15“行者八戒,回見師父”、“老婦三藏,兩家斗言”,“行者探知,八戒私話”等插圖,背景布置呈現(xiàn)出雷同化的特征。至于“公主寬問三藏來因”、“八戒告求行者助救”、“行者私與公主議計”三幅插圖雖撤掉屏風,文本所描繪的黃袍怪的洞穴與美猴王的水簾洞,在插圖中卻沒有區(qū)別,內(nèi)部的擺設(shè)也完全一致。其他如朱本、楊本模式化的插圖布局也極為明顯。圖16“師徒說夢”、“行者請丹”即將唐僧師徒所居住的館驛與將太上老君的仙宮設(shè)置為同一背景。
圖15,楊閩齋本《鼎鐫京本全像西游記》第二冊第19、29、31、98、124、128頁插圖,摘自《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第五輯。
圖16,楊本《唐三藏出身全傳》第219、225頁插圖,摘自《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第五輯。
綜上所述,受制于上圖下文的插圖版式,簡約而傳神便成為繪工所追求的目標。繪工運用多種藝術(shù)手法如依題作圖、以一代多、變相式“雙頁連”、抽象化的時空處理、人物局部特征的強化以及程式化的插圖等,在簡潔的構(gòu)圖之中充分張揚了文本的意義。其藝術(shù)處理方式,更多體現(xiàn)了民間插圖藝人的智慧。
縱觀建本《西游記》插圖,其對《西游記》文本的接受顯示出強烈的禮節(jié)化與世俗化的傾向。當然,《西游記》文本自身便洋溢著心學的影子與世俗的精神,只不過滲透于文字之中,惟細心解讀,才能理解作者“求放心,致良知”的用心。與文本“游戲之中暗藏密諦”的隱約含蓄不同,插圖體現(xiàn)著繪工以儒家禮儀改造文本的強烈主觀用意;而對于文本原有的世俗精神,插圖則進一步強化與加深。
先說建本《西游記》插圖的泛禮節(jié)化傾向。魯迅對于“神魔小說”的描述是:“歷來三教之爭,都無解決,互相容受,乃曰‘同源’,所謂義利邪正善惡是非真妄諸端,皆混而又析之,統(tǒng)之于二元,雖無專名,謂之神魔,蓋可概括矣?!保?]104也就 是 說,“神魔小說”主要描述有關(guān)儒道釋之爭的虛幻故事?!段饔斡洝肺谋疽灿谐绶鹨值赖膹娏覂A向。但是,在建本《西游記》插圖中,卻體現(xiàn)了以儒家禮儀改造文本的主觀用意。打開建本插圖,隨處可見施禮作揖的場景。如此眾多的儀禮圖,正體現(xiàn)了繪工以儒家倫理來解釋神魔小說《西游記》文本的用意。
孫悟空形象的插圖表現(xiàn)可作為建本插圖泛禮節(jié)化的形象注腳。筆者以磯部璋所贈的閩齋堂本為據(jù)統(tǒng)計,該本涉及描繪孫悟空跪拜圖的共有24幅,分別是“祖師詢問美猴姓氏”(第一回第38頁)、“悟空詳問長生秘訣”(第二回第42頁)、“祖師暗謎悟空打破”(第二回第43頁)、“悟空榻前豈傳秘道”(第二回第44頁)、“祖師口授悟空秘訣”第二回第45頁)、“悟空變松驚動祖師”(第二回第46頁)、“老猴跪拜三藏為徒”(第十四回174頁)、“行者澗邊迎接觀音”(第十五回 第189頁)、“行者辭三藏去求方”(第二十六回第316頁)、“大神引行者見觀音”(第二十七回第323頁)、“大仙行者結(jié)拜兄弟”(第二十七回326頁)、“悟空訴苦三藏前去”(第二十七回333頁)、“三藏寫貶書逐行者”(第二十七回337頁)、“三藏怒責行者回家”(下57回22頁)、“觀音□行者見三藏”(第五十八回45頁)、佛祖指引行者交戰(zhàn)(第六十六回142頁)、“觀音見行者取金犼”(第七十一回第212頁),“行者參見如來訴苦”(第七十七回第293頁)、“行者見帝請旨降雨”(第87回第424頁),“行者稟過三藏傳教”(第88回442頁)、“四眾殿上參拜佛祖”(第98回572頁)、“四眾再拜如來求經(jīng)”(第九十八回第577頁)、“如來受職四眾謝恩”(第100回第601頁);縱觀24幅孫行者跪拜圖,其中11幅與文本描寫的跪拜相符,即文本有明確的描寫悟空下跪的文字,而插圖也描繪了跪拜的場景;余下13幅與文本描述不符,即文本并沒有描寫孫行者跪拜,但是繪工對文本加以扭曲,繪工強行讓行者行跪拜禮,這正是繪工對文本的一種改寫。據(jù)此可推知,建本《西游記》中層見疊出的施禮作揖插圖,有一半以上是繪工的合理想象與加工,還有一些施禮作揖動作,在文本中并不重要,但是在插圖中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繪工如此繪圖,夾雜著一種先入為主的成見,即無論何方神魔,都當遵守儒家的儀禮制度。這體現(xiàn)了繪工試圖以儒家倫理改造神魔小說《西游記》的主觀用意。
研讀具體插圖,即可解讀插圖對于文本中美猴王形象的儒家改造策略。如圖17“行者辭三藏去求方”插圖,敘述行者告別三藏求方醫(yī)樹,文本敘說:“好猴王,急縱筋斗云,別了五莊觀,徑上東洋大海?!保?]316所謂“行者跪拜三藏”在文本根本找不到此類文字,只是繪工基于文本的一種“合理”加工與想象。而沉重繁瑣的禮節(jié)與“好猴王,急縱筋斗云”的輕靈形成強烈對比,其目的是要把美猴王的“妖猴”改造為頗知禮儀的“儒猴”。圖17“行者澗邊迎接菩薩”插圖,原文本描述為:“那菩薩與揭諦不多時到了蛇盤山,卻在那半空里留住祥云,低頭觀看……行者聞得,急縱云跳到空中,對他大叫道:‘你這個七佛之師,慈悲的教主!你怎么生方法兒害我!’”[6]184也就是說,文本中行者對觀音非常不滿,急于發(fā)泄,并與觀音菩薩對峙于空中;而并非插圖所描繪的那樣屈膝拜迎、唯唯諾諾。但是楊閩齋以及后來的閩齋堂本將世德堂刊本中“對他大叫道”文字,改為“對他禮拜大叫道”,改動顯得生硬牽強,倒是與插圖發(fā)生了聯(lián)系。無論閩齋堂是因圖而改抑或是其他原因,繪工有意識尋求文本中的禮節(jié)因素,并片面抽取而繪為插圖,其主觀用意極為明顯。那就是,繪工的插圖客觀上將文本中的野蠻“妖猴”改造成戴著猴頭面具的儒家禮義君子了!
圖17,閩齋堂本《西游記》“行者澗邊迎接菩薩”、“行者辭三藏去求方”插圖,磯部璋贈本第189、316頁。
圖18,楊閩齋本《西游記》第一冊第168頁“三藏問老者借歇宿”、第179頁“行者撇三藏回東去”插圖,摘自《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第五輯。
再看圖18“三藏問老者借歇宿”插圖,圖中所描繪的是三藏師徒二人借宿之景。根據(jù)文本的描述,老者因行者相貌兇惡而害怕,繼而發(fā)生爭執(zhí),遑論行者向老者施禮作揖了;而圖中的行者立于師父身后,合掌禮拜,文質(zhì)彬彬,宛如一位戴著猴頭面具的儒生。這種改編在建本《西游記》中幾成模式化復制。繪工將被文本的細節(jié)扭曲,將桀驁不馴的行者塑造成為頗執(zhí)禮儀的“儒猴”,但誠如行者自言:“老孫自小兒做好漢,不曉得拜人,就是見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只是唱個喏便罷了?!保?]190繪工的插圖改造,抹殺了行者的的自由個性,淡化了文本對悟空性格的塑造。圖18“行者撇三藏回東去”插圖,描繪了悟空再殺了六個盜賊后,受不得三藏絮叨,撇下師父回東而去時的情景。原文道:“三藏急抬頭,早已不見,只聞得呼的一聲,回東而去?!保ǖ谝粌裕?]179悟空縱身一躍便不見蹤影。而插圖之中,悟空將去時仍回頭看師父,充滿著留戀之情。這體現(xiàn)出繪工試圖以儒家倫理改造文本的強烈意向,如此描繪,孫悟空便有“潑猴”、“妖猴”走向“儒猴”了。
除了孫悟空形象外,繪工還盡可能以儒家禮儀規(guī)范修飾、改寫文本之間人物關(guān)系,并以插圖的形式加以強化。如圖19“行者允擒,妖精還女”插圖,文本自216頁提到了“行者見請,遂進坐下”(第一冊)[3]216。下文在行者坐下之后,對三人的位置與狀態(tài)只字未提,內(nèi)容都是高老講述妖怪之事。但是繪工的插圖賓主分明,唐僧居于上座,高老居下座,行者在身邊侍候。這種改動,突出了師徒有別,也強化了儒家儀禮規(guī)范。即便在唐僧師徒到了西天,拜見佛祖,如圖20楊致和本“師徒拜佛”插圖,佛祖端坐于案桌之后,行者等跪拜案桌之前。其中佛祖蓄有須發(fā),宛若一長者;而背景設(shè)置為廳堂,一如儒家官吏處理政務之所。畫面所展示的背景與人物關(guān)系也完全遵循著儒家倫理規(guī)范。
圖19,楊閩齋本《西游記》第一冊217頁“行者允擒,妖精還女”插圖,摘自《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第五輯。圖20楊致和本《唐三藏出生全傳》第293頁“師徒拜佛”插圖,摘自《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第五輯。
繪工通過插圖的禮儀位置設(shè)置,傳達了自己的立場,寄予了對人物的褒貶。這主要體現(xiàn)在宴會情節(jié)的描繪上,傳統(tǒng)宴會以左為尊,如圖21“玉皇會眾仙宴如來”插圖,雖然玉皇請客,但主角是如來,玉皇居其左,太上老君居其右。小說文本沒有詳細交代眾神排列位序,繪工的排列體現(xiàn)了自己的理解,即如來當在眾神之首。至于涉及到唐僧師徒的宴席,一般突出唐僧的重要性,如圖21之“老者款待三藏行者”以及圖22之“告老宴謝三位啟程”、“二老設(shè)宴款待四眾”等,唐僧均位居于左,體現(xiàn)了繪工對唐僧的尊重。其他如96回“員外請眾客伴三藏”插圖(楊閩齋本第六冊第74頁)、79回“國王大宴老人四眾”插圖(楊閩齋本第五冊第50頁)都以唐僧為上座。但是,圖23“三藏暗祝強飲素酒”描繪唐僧為白毛鼠精所逼而共飲素酒,唐僧居正座,白毛鼠精側(cè)坐侍候。其繪圖布局與圖23“假牛王與女仙飲酒”圖基本一致。這種男性居正座、女性陪侍的儀禮,暗示著建本繪工對女性的偏見。將此兩幅插圖與世德堂本同類插圖比較如圖24,即可發(fā)現(xiàn)在金陵插圖中,牛王與女仙并坐于案桌前,唐僧也與白毛鼠精并坐,并坐即意味著地位的平等,側(cè)坐則意味著地位的從屬與附屬。由此可見,在建本插圖中,繪工有意識地強化女性的附屬身份,洋溢著男權(quán)中心主義的傾向。這也是傳統(tǒng)儒家男尊女卑觀念的反應。
圖21,楊閩齋本《西游記》第一冊第96頁、169頁插圖(7、14回)摘自《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第五輯。
圖22,楊閩齋本《西游記》第一冊228頁(19回)、第三冊第82頁(47回)插圖,同上。
圖23,楊閩齋本《西游記》第五冊第87頁(82回)、第三冊239頁(60回),同上。
圖24,世德堂本《西游記》第60、82回插圖,見《古本小說集成》第4輯68-70冊第1534、1535頁以及2092-2093頁碼。
再說建本插圖世俗化。世俗化是《西游記》文本的重要特征之一。神魔小說《西游記》雖取材于宗教,但與宗教的神秘性、超脫性有所不同,《西游記》流露出濃郁的世俗化特征。世俗化與神魔小說的奇幻特征和諧交融,奇幻當中流露出世俗,亦幻亦真,兩者相輔相成。但是,建本插圖中的世俗性卻成為消解神魔小說崇幻尚奇的重要手段。同時,在文本既有世俗性傾向的基礎(chǔ)上,插圖也進一步消解了宗教的神圣性。
縱觀建本《西游記》插圖,由于受限于上圖下文的插圖體例,繪工不能充分展開畫面,對于《西游記》中上天入地等神幻內(nèi)容只能采用象征、示意等虛擬化、程式化的藝術(shù)手法予以展示,同時繪工也深受傳統(tǒng)儒教“子不語怪力亂神”與朱子理學的影響等,因此《西游記》神魔小說的玄幻特點在插圖中頗有折扣。相反,建本繪工以寫實的手法詮釋神幻的內(nèi)容,因此插圖也流露出濃郁的世俗性特征。圖25“先鋒捧唐僧獻洞主”插圖,文本敘述:“(先鋒)脫真身,化一陣狂風,徑回路口上。見唐僧正念《多心經(jīng)》,被他拿住,駕長風攝將去了?!保?]250文本的描述充滿著奇幻的色彩;文本的“攝”變?yōu)榇瞬鍒D圖題的“捧”,插圖畫面實際所繪則是虎先鋒“駕”著唐僧;朱本插圖倒是更為實在,如圖26“虎脫真身活擒三藏”插圖,原文本中的“攝”、“捧”等神魔小說特有的奇幻性動詞,朱本插圖徑改為“擒”,便成了歷史演義、英雄傳奇小說的常用動詞了。繪工“子不繪怪力亂神”,文本超現(xiàn)實的奇幻描寫被繪工寫實化。其他如圖25“三眾再被三魔捉住”、“唐僧被妖攝入洞中”等插圖,文本描寫都充滿著神話色彩,但插圖中均采用了寫實手法,所謂唐僧被妖魔所捉,便成為唐僧為妖魔綁架的插圖。將神奇虛幻的文本描寫坐實,是建本《西游記》插圖常用的手法,幾演變成程式化的模式。
圖25,磯部璋贈閩齋本上冊第250頁插圖(20回)、下冊第290頁(77回)、404頁(85回)插圖。
圖26,李卓吾評本第112頁第三十五回B面“心猿獲寶伏邪魔”插圖,楊閩齋本第二冊三十五回177頁“三眾得勝打死妖精”插圖,朱本第三冊77頁“虎脫真身活擒三藏”插圖,均摘自《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第五輯。
將建本插圖與蘇州李卓吾評本插圖比較,即可進一步理解建本插圖的寫實性特征。圖26為李評本“心猿獲寶伏邪魔”插圖,文本描述:“那妖抵敵不住,縱風云往南逃走。八戒、沙僧緊緊趕來。大圣見了,急縱云跳在空中,解下凈瓶,罩定老魔……?!保ǖ?冊)[3]177繪工即抓住了這一瞬間,將這一瞬間的故事予以定型,畫面展示了空中打斗的動態(tài)過程。相比較而言,楊閩齋本插圖無法展示空中發(fā)生的場景,受制于畫面空間,楊本只能以線條象征空中打斗。“三眾得勝打死妖精”插圖畫面中,“三眾”也只繪出行者一人,人物動作也停留在“擺姿勢”的虛擬化演示層面,更多地依靠讀者的想象予以完成。神魔小說以奇幻見長,如以虛擬化的舞臺動作演繹文本內(nèi)容,神魔小說的神幻內(nèi)容難以充分展開,神魔小說的魔幻色彩也被繪工改寫為寫實人生。
如上所述,建本繪工以現(xiàn)實人生描繪神仙鬼怪,借助于舞臺藝術(shù)的虛擬化動作完成對神幻內(nèi)容的描繪,將神幻改寫為世俗人生,以現(xiàn)實生活描繪玄幻內(nèi)容,其客觀效果是將神魔小說世情化。在建本繪工那里,神魔小說與英雄傳奇、歷史演義等其他小說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在朱子理學影響深遠的建陽地區(qū),“子不語怪力亂神”影響著繪工的插圖創(chuàng)作,插圖將神魔小說的奇幻色彩理學化、寫實化,神幻色彩為世俗人生替代。
建本《西游記》插圖的世俗化特征還表現(xiàn)在對對宗教人物的世俗圖繪方面,某種意義上進一步強化了原文本的世俗性色彩?!段饔斡洝肺谋局械闹饕宋锾迫兀ū静鍒D對于他的描繪也充滿著世俗化的色彩。圖27是楊閩齋與閩齋堂本第55回唐僧與蝎子精約會的插圖對比,由于繪工采取了寫實的繪圖方法,“路傍女怪攝去三藏”插圖中,女怪的神通依賴虛擬化的線條加以傳達,畫面只繪出女怪架著唐僧的動作;“女妖喚出女童掌燭”插圖則描繪了唐僧與女妖的親昵行為,至于“女妖引三藏床上做”插圖則更為直接展示了唐僧與女妖的近距離接觸。在深受理學影響的建陽地區(qū),男女授受不清的思想對下層繪工有著根深蒂固的影響。如此大膽刻畫唐僧與女性的親昵舉止,繪工自有其主觀立場,即以下層民眾的世俗觀點解讀唐僧。因此,唐僧的佛門弟子的神圣性被解構(gòu),唐僧也變?yōu)橐粋€有情欲的世俗化的唐僧。
圖27,磯部璋贈閩齋堂本上冊671頁插圖與楊閩齋本三冊55回174頁插圖對比。
將金陵世德堂本與蘇州李卓吾評本的插圖與上述建本插圖作比較,即可以看出在塑造唐僧與女妖關(guān)系上,金陵插圖與蘇州插圖均有所顧忌,兩者均著意將唐僧書塑造為一個圣僧形象。如圖28李評本插圖中的唐僧顯得憂郁,對女妖的挑逗不予理睬,而不是如建本那樣施禮作揖,積極配合;世德堂本中的唐僧正在勸女妖吃下由行者變幻成的桃子,畫面中的唐僧顯得嚴肅而心有旁騖。在金陵、蘇州的《西游記》插圖中,唐僧形象與文本基本保持一致,即不為女色所動。但是在建本插圖中,畫面中的唐僧與女妖極為親昵。建本插圖如此刻畫唐僧形象,無疑消解了原文本中佛教徒的神圣性。
圖28,《西游記》第55回李卓吾評本(第一冊第149頁)與世德堂本(第六冊第111-112頁)插圖對比,摘自《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第五輯。
將宗教世俗化是建本插圖一以貫之的策略。建本插圖體現(xiàn)了建陽地區(qū)繪工對宗教的接受,其中佛教人物造型的儒士化、道士化特征極為明顯。即以如來形象為例說明,上文所列舉的圖20楊致和本《唐三藏出生全傳》“師徒拜佛”插圖之如來形象,畫面公堂的背景設(shè)置與人物的胡須等特征,使插圖更多地充滿著儒家和道家的色彩,這體現(xiàn)出下層繪工對于如來形象的接受。無獨有偶,在圖30朱鼎臣本“如來轉(zhuǎn)寺玉皇扳留”插圖中,中坐者如來,左侍者玉皇,如來須發(fā)皆具,施拳作揖,穿戴亦如道士裝束,而其背景的廳堂設(shè)置也一如楊本,如來的“道士化”世俗化特征則更為明晰。再如圖29楊閩齋本“王母奉仙桃與如來”插圖,如來身穿儒服,施禮也并非雙手合十,完全呈儒生模樣。楊閩齋、楊致和、朱鼎臣本《西游記》插圖如出一轍的佛教人物造型,反映了繪工對于佛教的陌生。相反,在李評本插圖中,佛教人物均神圣而莊嚴,如圖30李卓吾評本第8回“我佛造經(jīng)傳極樂”插圖,如來的形象遠非建本的世俗性插圖可比。
圖29,楊閩齋本第一冊第七回91頁“王母奉仙桃與如來”插圖,第二冊26回71頁“觀音至觀中見大仙”插圖。
圖30,《西游記》第8回李卓吾評本(第一冊第55頁)與朱鼎臣本(第一冊第158頁)插圖對比,摘自《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第五輯。
對于《西游記》文本中的儒道釋三教之爭,繪工并沒有真正理解。圖29“觀音至觀中見大仙”插圖,描繪了觀音前去救治鎮(zhèn)元大仙的人參果樹場景。文本與之對應的敘述是:“忽見孫大圣按落云頭,叫道:‘菩薩來了!快接快接?!诺媚歉坌桥c鎮(zhèn)元子共三藏師徒一起迎出寶殿。菩薩才住了祥云,先與鎮(zhèn)元子陪了話;后與三星作禮。禮畢上座。”(第2冊)[3]71文本說的很清楚,由于菩薩地位遠比鎮(zhèn)元子要尊貴,所以鎮(zhèn)元子等要“迎出寶殿”,菩薩也要“禮畢上座”。但是插圖的描繪倒是觀音主動拜見鎮(zhèn)元子,由于鎮(zhèn)元大仙居于圖左,其地位要比觀音更為尊貴。也就是說,《西游記》文本中的崇佛意識在插圖中被解構(gòu)。在建陽地域的底層繪工看來,佛教、道教、儒教的區(qū)別并不明顯,繪工更多的是以儒教與道家因素解讀佛教。這正是插圖將文本世俗化改造的體現(xiàn)。
綜上所述,建本《西游記》繁復出現(xiàn)的禮節(jié)化插圖正是繪工以儒家儀禮改造原文本的反映,而其以寫實表達神幻、以世俗解讀佛教,均體現(xiàn)了建陽地區(qū)下層民眾對于《西游記》的接受。誠如葛兆光所言:“圖像資料的意義并不僅僅限于‘輔助’文字文獻,也不僅僅局限于被用作‘圖說歷史’的插圖,當然更不僅僅是藝術(shù)史的課題,而是蘊涵著某種有意識的選擇、設(shè)計和構(gòu)想,隱藏了歷史、價值和觀念?!保?]縱觀建本《西游記》插圖,正是明后期建陽地區(qū)民眾價值與觀念的體現(xiàn),是特定時期民眾解讀《西游記》的生動注釋與活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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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吳承恩.西游記(楊閩齋本)[M]//《古本小說集成》第四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2] 吳承恩.唐三藏西游釋厄傳(朱鼎臣本)[M]//《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第五輯,臺北:天一出版社,1985.
[3] 吳承恩.鼎鐫京本全像西游記(楊閩齋本)[M]//《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第五輯,臺北:天一出版社,1985.
[4] 吳承恩.鼎鐫京本全像西游記(閩齋堂本)[M].上冊,磯部璋編贈閩齋堂影印本。
[5]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6] 吳承恩.西游記[M].黃素秋 注,李洪甫 校,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7] 葛兆光.思想史研究視野中的圖像[J].中國社會科學,2002(2):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