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杰

鄒惟山《九鳳神鳥》與華茲華斯《達頓河》比較研究

劉玉杰

鄒惟山十四行組詩《九鳳神鳥》在宏大的文化視野中呈現出一種變動不居、浪漫高蹈的九鳳神鳥形象，華茲華斯十四行組詩《達頓河》則在對故鄉(xiāng)地理的描繪中展示出了一條流動的達頓河意象。兩組十四行詩都表達出一種昂揚的人生態(tài)度和奮爭精神，而這都是在對他鄉(xiāng)地理及文化的認同和對故鄉(xiāng)地理的確證中完成的。鄒惟山 《九鳳神鳥》 華茲華斯 《達頓河》 十四行組詩

Author:

Liu Yujie is a postgraduate student of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 Wuhan, 430079 China).His major academic interests include European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comparative literature. Email: dugu1989@126.com

鄒惟山十四行組詩《九鳳神鳥》共9首，以高度凝練的意象與語言展現出作為楚文化象征的九鳳神鳥身上不同的文化蘊含；華茲華斯十四行組詩《達頓河》共34首，生動形象地刻繪出達頓河從發(fā)源到匯入大海的不同形態(tài)及其神韻。兩組十四行組詩之間，雖然并不存在實質性的影響關系，卻都通過“動”的精神內蘊，表達出人生的昂揚氣象與人類的奮爭精神。

一、變動不居的九鳳神鳥

《九鳳神鳥》為讀者呈現出了變動不居的九鳳神鳥形象。這種源自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變動不居”（《周易》中“變”的哲學），其一表現在九鳳神鳥身上豐富的動作性；其二表現在從古至今的三種不同的動態(tài)變化的九鳳神鳥形象，依次是作為楚人圖騰的九鳳神鳥，歷史中他人評價中的九頭鳥，以及詩人筆下具有文學獨創(chuàng)性的憂傷的九鳳神鳥。

九鳳神鳥的動作可分兩類，一類是詩人將九鳳神鳥擬人化后的動作，一類是九鳳神鳥作為一種神話之物所具有的動作。前者比如《之一：以啟山林》中連用七個擬人化的動作，“捧起”、“敲響”、“跳起”、“引領”、“傳下”、“開拓”、“裝滿”。前三個動作旨在刻畫九鳳神鳥身上所獨具的承擔精神（“捧起了苦難的土”）與活力（“敲響了歡樂的鼓”、“跳起了絢麗的舞”），之后的三個動作，則總寫九鳳神鳥的歷史功績，最后一個動作則筆鋒一轉，轉向了與九鳳神鳥的輝煌并不相匹配的一種評價，“一只耳朵裝滿人間所有哀嚎”。后者比如《之八：彩云飛翔》，“九鳳神鳥她飛翔在古老襄陽”、“九鳳神鳥鳴響在云彩的天國”二句，還原了九鳳神鳥作為“鳥”所特有的動作“飛翔”和“鳴響”。《之九：東海之上》更是還原其“大鵬”的古老身份：“大鵬從遠古不間斷日夜飛翔/始終鼓動著那一雙如云翅膀”。詩人以這樣的詩句與詩節(jié)塑造出了一個從古至今恒動不止、永不停歇的神鳥形象。

作為楚人圖騰的九鳳神鳥，指的是《山海經·大荒北經》中“九鳳”，而在詩人鄒惟山的筆下，九鳳神鳥被賦予了一種開拓高蹈的意義?！吨唬阂詥⑸搅帧房坍嫵鲆恢蝗烁窕纳聒B：“八百年里她引領了強悍民族/八百年里她傳下三千年文脈/八百年里她開拓五千年里疆土?！本砒P神鳥作為楚人圖騰雖只是一種精神信仰，在詩行之中卻被具象化了，仿佛一位強力英雄親自帶領楚人創(chuàng)造出絢爛的楚文化。在接下來的篇章里，詩人從楚國文化、楚民精神、楚地山水等方面進行了生動與具體的展開。詩人在《之四：驚采艷艷》中發(fā)問：“誰讓文神獨自搏擊邪惡火焰/誰讓詩人繪出千古清詞麗句”？原來是“神鳥永遠鳴叫在了詩人心田”。楚人“信巫鬼，重淫祀”的古老傳統(tǒng)，使得楚國文化具有了浪漫、神奇之風，因而特別受到重想象的詩人的青睞?！吨澹撼m三戶》則通過“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歷史典故之詩化重述，演繹出楚民精神的兩大特點——“源遠流長的楚國人海納百川/剛毅強悍注滿九鳳神的心間”。楚地山水的描寫則散落在組詩的各個篇章之中，與楚國文化、楚民精神等融合貫通，體現出詩人關于地理是文化之基的獨特哲學思想。比如“水湄臺榭到處灑滿花的嬌艷/有一種憂郁像長江流水永遠”（《之五：楚雖三戶》），詩人將嬌艷的花融入憂郁的水，雙重意象的疊加，將色彩的瑰麗和心緒的憂郁兩種分屬不同感官的感觸重合起來，讓詩歌的陌生化效果達到發(fā)一種極致之境。

然而，歷史中他人評價中的九頭鳥，卻與作為楚人圖騰的九鳳神鳥有著截然不同的含義，“九頭鳥本是一個不善的外號”（《之一：以啟山林》），詩人緊接著在《之二：剛毅居正》中詳盡地描述了這樣一種境況。在經濟上，外地商號一直擔心“九頭鳥是不是在扯他們的草”，在文化上，有人則懷疑“湖北佬肚里是不是沒有天光”，在政治上，治理貪腐的湖北籍張居正首輔卻使“官吏們的心里織滿仇恨的醋”，于是在明朝就產生了“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這樣的說法，并且在后世流傳甚廣。然而，遭致這種評價，正是九頭鳥以及楚人身上所具有的“其智大兮其慧遠兮”（《之九：東海之上》）的卓越品質，詩人對于這樣的負面評價并不滿意，在全詩的最后，詩人發(fā)出了這樣的感嘆：“天上九頭鳥不是地上湖北佬/九鳳神鳥的羽毛里全是憂傷”（《之九：東海之上》）。

詩人在《之四：驚采艷艷》里也提到了神鳥的憂傷（悲傷）：“布滿天空是九鳳神鳥的悲傷”。而且詩人在兩句詩里都強調了這種憂傷的程度之深：“全是”、“布滿天空”。為什么九鳳神鳥在詩人眼中是憂傷的？一方面可能是源自他人對楚文化的誤讀所帶來的負面評價，另一方面可能是因為詩人對于楚文化的摯愛和認同。“憂傷的九鳳神鳥”這一意象，不僅僅是詩人獨具匠心的文學創(chuàng)造，更是反映出一個當代知識分子的文化認同。

二、不斷流動的達頓河

華茲華斯將達頓河比喻為一個流浪者（the Wanderer），“這流浪者尋找到廣大的容器/在那里它所有清晰的功能消盡”（ⅩⅩⅩⅢ）。流浪者最為顯著的特征，就是居無定所，就是本身所具有的流動性。這里的流動性，有兩重含義：一是達頓河作為流體所具有的物理屬性的流動；二是達頓河流動背后所存在的時間流逝，以及它所具有的哲學隱喻。正如齊格蒙特·鮑曼所說：“對流體來講，正是它時間上的流動（即時間維度），比它占據的空間（即空間維度）更為重要?！?齊格蒙特·鮑曼 2)當我們注意到詩人探尋這條小河是從早晨（“thou morning light”,Ⅰ）開始到中午（“Noon”,ⅩⅨ）再到最后夜晚（“of distant moon-lit”, ⅩⅩⅩⅠ）結束。伴隨著這短短一天時間的，是達頓河從山巔云間起源時的小溪，到變成一條需要過河石才能渡過的小河，再到流經唐納谷平原最后匯入大海，詩人先是將其比喻成“云間的孩子”（child of the cloulds）、“襁褓中的山巒之嬰”（cradled Nursling of the mountain），到后來這弱小的溪流成長為“雄偉的達頓河”（majestic Duddon）。然而百川皆歸海，達頓河最終必然是沉入愛爾蘭海那“無力回天的長眠”（powerless sleep）之中。詩人在一天 之內目睹了達頓河從誕生、壯大再到消亡的變化，不禁從中得到人生的諸多哲學思考。

在童年時期，“孩子們茁壯，母親半慣半管束，/整個的夏天里只知道鬧和玩，/作你的快樂伙伴：像五月綿綿，/自然幽獨地和童稚推心置腹”（Ⅴ）。詩人從還是小溪的達頓河身上看出純真的童稚，再次表現了在《每當看見天上的彩虹》對兒童純真的高度肯定：“兒童乃是成人之父，/我希望以赤子之心，/貫穿顆顆生命之珠?！?華茲華斯 15)中年時期的達頓河“悠悠渟蓄，靜靜緩移，河水清深”，但詩人知道這“澄波道道/靜如鏈索回環(huán)，不久就會斷掉”，“只有崩摧激蕩，/你沖我撞互不惜，相戕而兩敗，/像酣醉的酒神跳躍在巖石上，/把他的神仗高低左右舞起來”（ⅩⅩ）。正如步入中年的人生一樣，華茲華斯不滿于一種波瀾不驚的中年，而是稱道像酒神一樣昂揚的奮爭精神。到了老年乃至死亡之時，達頓河盡管已經終廢，但詩人卻從達頓河那始終如一的“日夜江流不息，古今浪涌滔滔”中得到啟示：“若有人從我們手中獲得力量，/勇于生活行動不負明日時光；/若我們在走向寂寂墳墓之際，/憑愛、希望和超越自然的信仰/瑰寶，感到偉大超出所料，足矣！”（ⅩⅩⅩⅣ）這也許正是《達頓河》的主旨以及它的藝術性之所在。

三、他鄉(xiāng)地理的認同與故鄉(xiāng)地理的確證

鄒惟山甫一弱冠，便出川入楚，三十年來一直生活在楚文化的濃厚氛圍之中，作為學者的詩人，對楚文化有很深的研究。有學者認為，包括《九鳳神鳥》在內的《鄒惟山十四行抒情詩集》是“楚文化的典型體現，繼承并發(fā)展了楚騷傳統(tǒng)，堪稱‘楚騷之苗裔'”。(曾思藝 258)詩人在《之六：風雨蓮花》中如此評價楚文化：“楚國的文化妣美于古老希臘/有人在亞洲東南部妙筆生花/長遠的文脈支撐著整個華夏”。可見，《九鳳神鳥》反映出詩人對楚文化的高度精神認同，可以看作是詩人楚文化抒寫詩歌的代表作之一。從文學發(fā)生學的角度來看，筆者認為《九鳳神鳥》是詩人經過了早年的地理變遷，進而在產生新的文化認同基礎上的一種藝術創(chuàng)造。詩人的整個詩歌創(chuàng)作，可以大體分為三個藝術體系：一是以故鄉(xiāng)地理為根基的倆母山體系；二是以荊楚地理為根基的楚騷體系；三是以除此之外地理為對象的世界體系。詩人自己認為：“地理因素在文學的產生過程與發(fā)展歷史中，往往起著一種制約與規(guī)定的作用，是作家與作品產生的基礎與前提?！?鄒建軍,周亞芬 36)而“出川入楚”這一跨越時空的地理變遷，對于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生的巨大影響，正與詩人獨特的文學發(fā)生理論相吻合。正是這一地理變遷，帶來了詩人對于楚文化的精神認同。

如果說《九鳳神鳥》表現出鄒惟山對他鄉(xiāng)地理的認同的話，那么《達頓河》則是華茲華斯對故鄉(xiāng)地理的確證。達頓河是英國湖區(qū)西南部的一條小河，流經威斯特摩蘭（Westmoreland）、昆布蘭（Cumberland）和蘭開夏等郡（Lancashire）之后，最終流進了愛爾蘭海。組詩之一用八句詩行、以三個否定性意象開篇：“不艷羨羅馬的參天古木”、“不注意波斯巖泉旁邊……”、“不管阿爾卑斯急湍怒雷般響”。接下來，詩人才如此地唱道：“我探尋故土一條溪河的起源?！痹诖顺尸F的三個否定性意象，都指向詩人之前所游歷過的歐洲大陸他國地理意象——羅馬的參天古木和清泉、波斯四季常開的花朵以及阿爾卑斯山脈的急流和冰拱。如今，詩人卻將這一切異邦勝景拋開，想要對自己家鄉(xiāng)的達頓河一探究竟，把自己的詩行獻給心愛的達頓河：“你們好，群山！你好，燦爛的朝陽！/我愿自由呼吸在這青山朗朗，/而不夢中尋夢，耽于無謂昏眠。/純真剛健灑脫將是我的詩行，/以心愛的達頓為題，思如泉涌。”（Ⅰ）

達頓河是一條無名無聞的家鄉(xiāng)小河，詩人甚至一度自問該怎樣描繪他摯愛的達頓河，因為達頓河“沒有年代久遠可供憑吊的勝跡，/也沒有現代的命運女神的眷顧/給你的誕生之地增添幾分莊嚴”（Ⅲ）。達頓河太過平凡了，它不像“莊嚴宏偉而至高的泰晤士河/在肯特郡的丘陵下敞開胸懷/擁有繁忙的商業(yè)和得意洋洋的戰(zhàn)爭”。（ⅩⅩⅩⅡ）然而詩人并非對達頓河無從下筆，他的自問其實是在向世人發(fā)問：我們?yōu)楹魏鲆暳松磉吥瑹o聞的達頓河？詩人認為“但在你的周圍有苔蘚草色生輝，/那青綠可不尋常，那么清新醒眼，/是及時的奉薦給你的養(yǎng)母，大地！”（Ⅲ）正如詩人將大地看作達頓河的母親一樣，對詩人而言，達頓河也成為自己的一條母親河。

鄒惟山十四行組詩《九鳳神鳥》以其卓越的地理想象取勝，而華茲華斯組詩《達頓河》則以對于自然景觀的描繪引起關注，兩者都是在自然地理基礎上而產生的華美詩章。華茲華斯對于故鄉(xiāng)小河的觀察、描寫是精深入微的，飽含自我的人生感悟與人生哲學；鄒惟山對于楚國自然山川的觀察是雄渾宏闊的，充滿文化精神與歷史意識，同時也是高度詩意化的。兩者的相似之處在于與自然的聯(lián)姻，因為一切的文化、歷史與哲學，都產生于特定的地理環(huán)境之中，詩人的作品也同樣是如此。沒有英格蘭北部的昆布蘭湖區(qū)，就沒有華茲華斯，自然也沒有《達頓河》組詩；沒有倆母山高臺地區(qū)與楚國的奇詭山川，也不會有鄒惟山，以及他的《九鳳神鳥》組詩。因此，之所以把兩者聯(lián)系起來進行探討，就是基于詩人對于自然山川的認知與發(fā)現，而這正是文學地理學批評中的地理詩學所必須關注的問題。

注解【Notes】

[1] 本文中《九鳳神鳥》引文均出自鄒惟山：《鄒惟山十四行抒情詩集》，長江出版社2013年版，第49—57頁。以下僅標注各首詩篇名。

[2] 本文中《達頓河》引文除個別詞句為自譯外，其余均出自華茲華斯：《華茲華斯抒情詩選》，謝耀文譯，譯林出版社1991年版，第341—357頁。以下僅標注各首詩羅馬序號。

[英]齊格蒙特·鮑曼：《流動的現代性》，歐陽景根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

[英]華茲華斯: 《每當看見天上的彩虹》，載華茲華斯：《華茲華斯抒情詩選》，謝耀文譯，譯林出版社1991年版，第15頁。

曾思藝：《楚騷之苗裔——讀<鄒惟山十四行抒情詩集>》，見鄒惟山《鄒惟山十四行抒情詩集》，長江出版社2013年版，第257—266頁。

鄒建軍，周亞芬：《文學地理學批評的十個關鍵詞》。載《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第2期，第35—43頁。

Title:

A Comparative Study of Zou Weishan's The Nine-headed Pheonix and Wordsworth's The River DuddonZou Weishan's sonnet sequence The Nine-headed Pheonix emerges a changeable and romantic image of the Nine-headed Pheonix in the grand cultural horizons, Wordsworth's sonnet sequence The River Duddon emerges a fluid imagery of the River Duddon in the depict of hometown's geography. Both of the two sonnet sequences conveies high-spirited attitude to life and the spirit of struggle, and these are constructed in the identity of non-hometown's geography or hometown's geography.Zou Weishan The Nine-headed Pheonix William Wordsworth The River Duddon sonnet sequence劉玉杰，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英美文學與比較文學。

作品【Works ci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