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鑫
[首都師范大學 北京 100048]
“樂象”是《禮記·樂記》中的篇名,語出“聲者,樂之象,”以及“君子動其本,樂其象”?!皹废蟆弊鳛槎Y樂文化、古音樂學中極其重要的概念之一,對它的研究還有待深入,本文循著《荀子·樂論》與《禮記·樂記》的文本,對“樂象”進行考釋。
從《樂記》中延伸而出的“樂象”,是一個豐富而綜合的概念,學界對一般意義上的“樂象”的解釋主要有以下三種:
(1)“樂象”也即“音樂形象”,泛指一切音樂所表現(xiàn)的形象,包括音樂情感等。(2)“樂象”為“音樂意象”,強調(diào)人的心中之象、意中之象。(3)蔡仲德提出,“樂象”即“音樂動象”,強調(diào)變化、靈動的一面。
我們認為,盡管這些解釋各有道理,但不宜使用“形象”、“意象”、“動象”等概念取代“樂象”。
其一,“象”的涵義非常豐富,“樂象”亦是多義的。“樂其象”,是動賓結(jié)構(gòu),“象”為名詞,但這只是“象”的用法之一。“象”的本義為大象,《說文解字》解釋為:“長鼻牙,南越大獸,三年一乳,象耳牙四足之形。”與“象”相關(guān)的字有“像”,“像”的本字是“象”,段玉裁說:“韓非之前只有象字,無像字。韓非以后小篆即作像……蓋象為古文,圣人以像釋之。雖他本像亦作象。然鄭康成、王輔本非不可信也。凡形像、圖像、想像字皆當從人,而學者多作象,象行而像廢矣。”故而“象”又有“肖似”之義,正如周易系辭的解釋:“象也者,像此者也?!?/p>
在《樂記》中,“象”字主要出現(xiàn)在:(1)在天成象。(2)“逆氣成象”、“順氣成象”。(3)“清明象天”、“廣大象地”。(4)“聲者,樂之象也”。據(jù)此,《樂記》中的“象”的主要的意義相應(yīng)也有四種:光耀①;風氣②;似也③;呈現(xiàn)④。既有作為名詞使用的,也有作為系動詞使用的?!奥曊?,樂之象也”中的“象”,兼名詞與動詞之功效,“樂象”可以解釋為“聲”的呈現(xiàn),也可解釋為因“象”而內(nèi)心愉悅,“似”這一意義隱含其中。正如意指木偶人形的“象人”,隱含“模擬”的意義一樣。與“似”這一含義相關(guān)的還有仿效、模擬等含義。
其二,“象”與“樂”可以相通。章學誠說:“歌協(xié)陰陽,舞分文武,以至磬念封疆,鼓思將帥,象之通于樂也。”“樂”中有“象”,“象”中也有“樂”?!皹贰蹦芤跃哂嘘庩枴⑶鍧嶂值摹耙袈暋币约胺帧拔奈洹钡奈璧竵砟M萬物的形狀,《荀子·樂論》中的“聲樂之象”已經(jīng)大致描繪出了歌樂舞合一的情狀,“鼓似天,鐘似地,磬似水”,樂器之聲可以模擬天地萬物,但荀子沒有把“八音”與“萬物”等同起來,只是借“八音”來模擬。在此處,“樂”與“萬物”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是模糊的,故而“樂”借“音聲”所擬的萬物之“象”展現(xiàn)出了比萬物本身還要廣闊的空間。而《樂記》重視“心”與“物”的對應(yīng),人心之動始于物,“樂章德,禮報情”,最終是歸于“樂者,德之華”的“比德說”。所以“樂之象”實際上是以“體現(xiàn)德性”為目標的,這也就是“樂終而德尊”的意旨所在。又曰:“君子聽琴瑟之聲則思志義之臣”,為何琴瑟之“象”能使君子思志義之臣?后文說:“絲聲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這里“哀”不僅是琴瑟之聲的特征,而且是“志義之德”的體現(xiàn),此處在“聽音”的層面上參照了“比德說”,使得“象”與“音聲”相連?!百e牟賈”一篇中,更舉《武》樂之“象”,進入更深一層次的比德說??鬃诱f:“夫樂者,象成者也。”孔穎達疏曰:“放象其成功者也?!薄稑非椤菲羞€有:“禮樂偩天地之情”,鄭玄注說:“偩,猶依象也?!币粸榉畔?,一為依象,“象”字皆是仿照、依據(jù)之意。而《大武》正是借其“歌詠”、“舞容”仿效武王之功,《武》未舞而先擊鼓警眾,是為了仿效武王之憂不得眾心。歌詠上又“詠嘆、淫液”,音聲連綿不絕,是為了仿效武王等待眾人到來之心。舞容方面,“總干而山立”、“發(fā)揚蹈厲”、“武亂皆坐”等等,是為了仿效武王等待諸侯之至以及太公之志、周召之治。故而《大武》這樣的大型武舞,是在歌樂舞合一的情態(tài)中來展現(xiàn)德性的,“樂”與“象”亦是合一的,二者不可或缺。
其三,“象”乃常變,王弼周易注曰:“象況日月星辰,形況山川草木也,懸象運轉(zhuǎn)以成昏明,山澤通氣而云行雨施,故變化見矣?!碧斓厝f物是變化無窮的,天地之“象”也處于生生不息的變化狀態(tài),而“樂”是以“音聲”的變化來模擬天地萬物的變化,首先是“物動”,次為“心”感物而后動,最后形成了“樂之動”?!奥曄鄳?yīng),故生變”,“變”產(chǎn)生之后,才能產(chǎn)生富有文采節(jié)奏的“音”?!奥暋庇星鍧岣呦轮?,“音”有不同的文采節(jié)奏,“舞容”也是變化多端,合而成之,才能仿效“物”之變。
“樂”與“象”可以相通,而“樂”與“聲”、“音”也相通,筆者認為,“樂象”這一范疇,是在“聲”、“音”、“樂”三者的離合、勾連中逐漸形成的。
《樂記》的“樂本篇”中,區(qū)分了“聲”、“音”、“樂”:“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yīng),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甭暿怯晌锏母邪l(fā)而出的,同聲相應(yīng)而不足,所以生“變”,孔穎達說:“變,謂不恒一聲,變動清濁也?!甭曈星鍧岣叩椭?,故而五聲交雜乃成文章??追f達還說:“成就文章,謂之音也。音則今之歌曲也?!贝呵飩髟唬骸叭粢运疂?,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一,誰能聽之?”過于單一不可能成“樂”,必然需要同聲與異聲的應(yīng)和。后文又說:“聲成文,謂之音”,與“變成方”的道理同一。
鄭玄注曰:“宮、商、角、徵、羽雜比曰音,單出曰聲?!眴为毎l(fā)出的叫做“聲”,五聲雜比才為“音”,配合樂器的演奏與干戚、羽旄之舞,才能稱得上是“樂”。子夏說“樂”與“音”相近而不同,“德音”才能稱之為“樂”,“溺音”如鄭衛(wèi)之音等都不能算是“樂”。
孔穎達說,“聲為初,音為中,樂為末,所以唯舉音者,舉中見上下矣?!彼浴皹繁尽遍_篇便稱:“凡音之起,生于人心也”,后文又說“樂者,音之所由生也”,皆以“音”為重,由下可以“知聲”,向上也可以“言樂”。故而《樂記》的音樂理論是建立在“聲”、“音”、“樂”三分的基礎(chǔ)之上,但三者并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勾連,既有并列的關(guān)系,也有遞進的關(guān)系。
《樂記》進一步區(qū)分了聽眾:“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唯君子為能知樂。是故,審聲以知音,審音以知樂,審樂以知政,而治道備矣?!薄扒莴F”、“眾庶”、“君子”正對應(yīng)著“聲”、“音”、“樂”,意味著三者是有分別的,而它們之間尚有遞進關(guān)系,因為若要知“音”須從“聲”入手,若要知“樂”須從“音”入手,若要知“政”須從“樂”入手?!蹲髠鳌ふ压荒辍分姓f:“夫音,樂之輿也;樂因音而行……輿以行之,樂須音而行。”故而“音”是“樂”之助,“樂”需借“音”而行,如同行車。
而在其他典籍中,三者多有相混同的情況,譬如《說文解字》中的解釋:“樂,五聲八音之總名?!闭f明“樂”的概念包括了“聲”與“音”?!墩f文解字》對“聲”的解釋為“音也,從耳殸聲”。其對“音”的解釋為:“聲也。生于心,有節(jié)于外,謂之音。宮商角征羽,聲;絲竹金石匏土革木,音也?!惫识暸c音可以互訓。而音與樂也能相通,譬如孔穎達在《毛詩正義》中說:“下云‘治世之音’,音即樂也?!惫识暸c音、聲與樂也往往連用,如《樂論》中的“聲樂之象”、《樂記》中的“聲音之道,與政通也”??追f達還說:“則聲、音、樂三者不同,以聲變乃成音,音和乃成樂,故別為三名。對文則別,散則可以通?!笨追f達認為盡管在《樂記》中三者有別,但只是在三者相對而言的時候,散說之時三者可以相通,如“治世之音”其實也是“治世之樂”的意思。子夏雖然認為“新樂”只能算是“溺音”,但他提及“古樂之發(fā)”、“新樂之發(fā)”時,“音”與“樂”是相通的。
《樂記》一般使用具有中介作用的“音”,譬如“治世之音”、“寬裕肉好,順成和動之音”等,對“樂”概念的使用則是非常謹慎的。除了“禮樂”合用的情況之外,如孔穎達所說,三者的關(guān)系有對文與散說之別,“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樂者,通倫理者也?!北闶窍鄬Χ裕瑯纺芡▊惱恚幽芡ㄟ^審“音”而知“樂”,從而“觀其深”。而“聲者,樂之象”,正是散說,而非對文。聯(lián)系到“聲”、“音”的本義,“聲”指自然聲響,有組織的“聲”就是“音”,而“樂”是一個比兩者都更為綜合的概念,“樂”與“象”都保持著多種意義相交叉的屬性。
故而“聲”、“音”、“樂”,皆可表“樂”,只是分別而言之時,各有其內(nèi)涵。“聲”與“音”可作為“樂”的輔助,“樂”則是一種“歌樂舞”合一的綜合形態(tài)。
《樂記》的編者將“樂象”作為篇目,自有其理路,但此篇與《荀子·樂論》的文本有所重合。從《樂論》的“聲樂之象”到《樂記》的“聲者,樂之象”,在文本的細微變化之中,能看到“樂象”說的發(fā)展軌跡。
首先,從《樂象》一章的編排而言,《樂記》與《史記·樂書》是一致的,只字詞有異。而《荀子·樂論》中只提及了“聲樂之象”以及“成象說”,“成象說”之后的“聲樂之象”一段是《荀子》的獨創(chuàng):
聲樂之象:鼓大麗,鐘統(tǒng)實,磬廉制,竽笙簫和……故鼓似天,鐘似地,磬似水……椌楬似萬物。
而《樂象》篇中,與《樂論》相似的“成象”段之后的段落是《樂記》的獨創(chuàng):
樂者,心之動也。聲者,樂之象也。文采節(jié)奏,聲之飾也。君子動其本,樂其象,然后治其飾……獨樂其志,不厭其道,備舉其道,不私其欲。是故情見而義立,樂終而德尊。
如果僅有荀子的“成象說”,難以構(gòu)成“樂象篇”,如果僅有上一段,也難以形成“樂象篇”的結(jié)構(gòu)?!稑废蟆烦猩掀稑费浴范鴣恚稑费浴菲姓f:“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yīng)感起物而動,然后心術(shù)形焉”,人心之喜怒哀樂是無常的,往往感物而動?!靶摹迸c“物”是相互應(yīng)和的關(guān)系,“心”對“物”的到來有所準備,物至,心便應(yīng)感而動,就能看出“心”的軌跡。同時,“物”也能感人至深。所以不同的“音”就能對人心起到不同的作用,其中包括了使民淫亂的“流辟邪散,狄成滌濫”之音,也就是后文所說的“奸聲”?!稑费浴愤€列出了先王作樂的理由:“本之情性,稽之度數(shù),制之禮義,合生氣之和,道五常之行,使之陽而不散,陰而不密……”是以陰陽五行學說為基礎(chǔ)的。《樂言》最后一段說:“氣衰則生物不遂,世亂則禮慝而樂淫”,尤其指出亂世中的“條暢之氣”⑤[10],由此而形成的“奸聲”雖也感人,卻“滅平和之德”。如此,《樂言》下接“凡奸聲感人”便順理成章。
而《荀子·樂論》的章法與《樂記》有別,“凡奸聲感人”的前一段首先引用了墨子的話:“樂者,圣王之所非也,”荀子說:“樂者,圣人之所樂也,”他重申前文的“先王立樂之方”,以此來反駁墨子?!皹贰笔鞘ト说摹皹贰?,而且能移風易俗、感人至深,但民心卻有好惡之情,如果沒有喜怒的回應(yīng),民心就會亂。這也就是先王正樂的理由:惡其亂。邪音起于亂世,故需杜絕淫邪之聲,倡導雅頌之聲,因此君子對這三件事必須十分謹慎:“耳不聽淫聲、目不視女色、口不出惡言”。荀子從此處引出了下文的奸聲感人、逆氣應(yīng)之。
綜觀《樂記》、《樂論》對“樂象”問題的引入,《樂論》著重從心與物的相互牽引出發(fā),并且雜糅了陰陽五行學說。而《樂論》突出了亂世的表征,也即“亂爭則兵弱城犯,敵國危之。”文本中隱約透露了荀子所處的戰(zhàn)國時期的歷史背景。
其次,就“樂象”篇的主要內(nèi)容而言,“逆氣成象”處,鄭玄注云:“謂人樂習焉?!笨追f達疏云:“既感奸邪之聲,心又感奸邪之氣,二者相合而成象,淫樂遂興……正聲感動于人,而順氣來應(yīng),既聞順聲,又感順氣,二者相合而成象,則和樂興,若周室太平頌聲作。”照孔穎達之意,人耳聽奸邪之聲,心感奸邪之氣,二者成象,淫樂便更為興盛。鄭玄說“成象”的意思便是人樂于習之,“逆氣成象”的結(jié)果便是靡靡之樂的產(chǎn)生。而《樂論》中的文字與此不同:“逆氣成象而亂生焉”、“順氣成象而治生焉?!薄皝y”、“治”換成了《樂記》中的“淫樂興焉”、“和樂興焉”。《樂論》的意思是,逆氣成象的結(jié)果是社會的混亂,相反,順氣成象的結(jié)果就是社會的安治?!稑酚洝返穆淠_點在“樂”,而《樂論》的落腳點在社會。日儒物茂卿對《樂論》的注釋說:“成象,謂形于歌舞”[11]。結(jié)合《樂論》下文中獨創(chuàng)的觀點來看,正聲表現(xiàn)出來的“聲樂之象”能感人至深,是鼓、鐘、磬、竽諸器與歌、舞相互配合的綜合之“象”。聽正聲,方能順氣成象,否則只能逆氣成象而生亂?!稑酚洝泛笪倪€說:“五色成文而不亂,八風從律而不奸,百度得數(shù)而有常?!边@幾句《樂論》中皆無,因為以“五色”、“八音”等配合“八風”,與陰陽、五行學說相關(guān),這反映了春秋戰(zhàn)國以來,陰陽學與五行說的糅合,并在音樂理論中體現(xiàn)出來。而《樂論》與陰陽、五行學說沒有明確的關(guān)聯(lián),《樂論》后文只說:“故其清明象天,其廣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于四時?!苯酉聛頉]有“五色成文”等,可見《樂記》對《樂論》采寫的痕跡。
故而,《荀子·樂論》雖成于一家之手,卻沒有《樂記》那樣完備,“樂象”一章也沒有單獨成篇。從《樂記》中的“聲者,樂之象”可以看到,它是對荀子的“聲樂之象”的一種完善。這兩種看法并無高下之分,而是各自有其內(nèi)涵所在。從《樂論》到《樂記》,“樂象說”乃出。
綜上所述,“樂”既能展現(xiàn)天地自然之物象,亦能呈現(xiàn)詩人的意中心象,亦是如天地般變化靈動之“樂”。“樂象”并不等同于“詩歌意象”、“音樂動象”、“舞蹈形象”,它是“詩樂舞”的合一,具有原生性、綜合性,不能被其他后起的概念所取代。作為儒家禮樂文化主要概念的“樂象”范疇在后世還進一步地延伸,并與道家、釋家思想相融合,形成了“和聲無象”、“非象之象”等范疇,“樂象”的影響力可見一斑。
注 釋
① 見此句孔穎達疏:“象,光耀?!?/p>
② “逆氣成象”之“象”,釋為社會上的一種“風氣”。
③ “清明象天”之“象”,釋為“似”,即“象此者也”。
④ “聲者,樂之象”,“象”字難譯,各家譯法亦不相同,今譯為“呈現(xiàn)”。
⑤ 王引之謂,“條暢”當作“滌蕩”,逆氣也。
[1]王先謙.荀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8:379-385.
[2]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455-1570.
[3]蔡仲德.形象·意象·動象——關(guān)于“音樂形象”問題的思考[J].樂府新聲,1986(2):3-6 .
[4]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08.
[5]章學誠.文史通義·易教[M].上海:上海書店,1988:5.
[6]李學勤.周易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258.
[7]李學勤.春秋左傳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1410.
[8]李學勤.毛詩正義(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8.
[9]司馬遷.史記[M].長沙:岳麓書局,2001:482.
[10]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364.
[11]梁啟雄.荀子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3:2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