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全紅
(四川外國語大學,重慶,400031)
唐朝儒家學者、經(jīng)學家及《三禮》學家賈公彥在《周禮義疏》中對“譯”字有這么一個疏:“譯即易,謂換易言語使相解也”。許是此一注疏確有過人之處,后世談翻譯者屢屢有引,對其進行解讀和評論者亦不少。我們發(fā)現(xiàn),在對賈氏疏的解讀上,索其本義者并不多,更多的是對其進行詮釋,又主要是將“謂換易言語使相解”中的“使相解”詮釋為使相互了解與交流之類。站在跨文化的角度來看,強調(diào)翻譯的了解與溝通功能自不為錯,但將有關詮釋義移作賈氏原義并以此而詬病一些不曾明示上述功能的“翻譯”定義,甚至說其在一定程度上“偏離”和“迷失”了翻譯之本質目標,那則有失偏頗。
如上所述,有關賈氏疏解讀多為詮釋。詮釋無可厚非,但也有必要弄清其本來含義。
對于賈公彥對“譯”字所作疏,羅新璋也許是第一解人,他(1983:9)說:“用現(xiàn)代文藝理論和語言理論,也許可以詮釋為:翻譯是把一種語言文字換易成另一種語言文字,而并不變更所蘊含的意義,——或用近年流行的術語說,并不變更所傳遞的信息,——以達到彼此溝通,互相了解的目的”。從引言末尾部分來看,羅氏將原文中的“使相解”理解成了“達到”“彼此溝通”和“互相了解”。對于此一詮釋,學界不乏和聲(許鈞2003;王文華2007)。
謝天振也曾詮釋賈氏之疏,意見如此:“這個僅僅十余字的定義包含著兩層意思:首先是‘換易言語',指的是翻譯行為或活動的本身;其次是‘使相解',則是指的翻譯行為或活動的目標。這個定義言簡意賅地告訴我們,翻譯的完整意義不應該僅僅是一個語言文字的轉換行為或活動(即‘換易言語'),而還應該包含幫助和促進操不同語言的人們之間的相互理解和交流(即‘使相解')”(謝天振2012:5)。不難看出,在對“使相解”的理解上,謝氏與羅新璋不謀而合。將翻譯的功用或目標表述為“達到彼此溝通,互相了解”或“幫助和促進不同語言的人們之間的相互理解和交流”自也在理,但我們應該清楚,這可能并非賈公彥“使相解”之本來意思。
賈公彥對“譯”字所作疏,文字并不艱澀。或許正因為此,大多學人幾不談其本來意思。在我們看來,所謂“換易言語使相解”,無非就是換用一種語言或文字讓讀者或聽眾能夠理解或明白(原文之意)。換句話說,“使相解”中的“相”字并非“相互”或“互相”,其功能已弱化,相當于一語助詞,可表“助”意;同時,“使相解”中的“解”字也非人際交流甚或跨文化交際中的“了解”或“溝通”,其本來意思當為“懂得”或“明白”。
將“使相解”理解為讓讀者懂得或明白(原文之意),此乃(早期)翻譯工作之特性使然?!蹲髠鳌は骞恼隆吩浫肿迩蹰L戎子駒支的話:“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周禮·秋官》中也說:“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達其志,通其欲,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北方曰譯”。很顯然,正是由于“言語”“不達”“不通”,不論是“諸戎”與“華”(族)之間,還是“五方之民”之間,彼此要打交道(“通其志”、“達其欲”),翻譯便必不可少。在此語境之下,翻譯的第一要務自然是通過“換易言語”而讓人明白原文是什么意思。張佩瑤曾以豐厚翻譯策略將上引《周禮·秋官》中的文字英譯為:“The people living in the five regions spoke different languages and had different customs,likings and preferences.In order to make accessible[dá達]what was in the minds of different peoples,and in order to make their likings and preferences understood,there were functionaries for the job....”(張佩瑤2012:134)。這似也能從旁證明“使相解”意即“make...understood”(使明白或懂得)。
關于翻譯旨在幫助不懂外語的受眾明白原文之意,今人亦不乏類似表述。許國璋即曾說:“翻譯目的,在于便利不懂外文之讀者,如不懂外文之讀者讀之不懂,翻譯者不能說盡到責任”(參見鄭延國2009:183)。曹明倫(2007:192)表示:“翻譯的目的就是讓不懂原文的讀者通過譯文知道,了解,甚至欣賞原文的思想內(nèi)容及其文體風格”。不難看出,翻譯的首要目的(或者說初始目的)應該是讓不懂外語的受眾知道或了解原文都是什么意思,此一目標如果不能實現(xiàn),翻譯的本質目標(即實現(xiàn)彼此溝通和互相了解)便也可能受到影響甚至無從談起。
關于賈公彥對“譯”的注疏,平日所見僅為“譯者易也,謂換易言語使相解也”這么孤零零的一句。事實上,賈氏的注疏很豐厚,其對象見于《十三經(jīng)注疏·周禮注疏·秋官·司寇第五》(卷三十四),具體內(nèi)容為:“象胥,每翟(翟同狄)上士一人、中士二人、下士八人、徙二十人。”對此,漢代鄭玄先有簡注:“通夷狄之言者曰象。胥,其有才知者也。此類之本名,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譯。今總名曰象者,周之德先致南方也。”疏者,對注釋作更詳明的注也。下文即是賈公彥在鄭玄注的基礎上所作的疏:
注“通夷”至“方也”在此者,案:其職云“掌四夷之國使,以傳賓主之語”,故亦連類在此也。云“此類之本名東方”已下,皆王制文。云“寄”者,賓主不相解語,故寄中國語于東夷,又寄東夷語于中國,使相領解。云“象”者,傳南方於中國,還象中國以傳之,與南方人語,則還象南方語而傳之。云“狄鞮”者,鄭彼注云:“鞮之言知也”,雖不訓狄,狄即敵也。謂言語相敵,使之知也。云“北方曰譯”者,譯,即易,謂換易言語,使相解也。云“總名曰象者”,四方別稱,經(jīng)唯有一象,故云總名曰象。云“周之德先致南方也”者,即詩序所云“文五之德,被于江漢”是也,又書序云“巢伯來朝”,注“巢后,殷之諸侯,聞武王克商,慕義而來朝”,此皆致南方,故象得總名也。(參見賈公彥2010:1315)①
不難看出,賈公彥并非僅對“譯”字作疏,而是以“象胥”為觸媒一并疏及“寄”、“象”、“狄鞮”和“譯”等,其中不少內(nèi)容是對鄭玄簡注的跟進。從字里行間來看,賈公彥對翻譯的功能或目的有著多種表述,分別為“使相領解”、“使之知”和“使相解”。毫無疑問,“使相解”亦即“使相領解”,也就是使能領會與理解之意。②
《譯林夕照》中說:“隨著翻譯研究的‘多重轉向',新的范式和途徑漸次引入,新領域、新思想、新概念、新方法不斷產(chǎn)生,加上本體研究的精細化,使得譯學術語蔚為大觀。但是術語的釋義、理據(jù)及至整個系統(tǒng)遠非充分或完整,甚至有些基本術語各說紛紜、莫衷一是,例如‘翻譯'一詞,任何一本翻譯教材或一篇論文都可以給它下一個自圓其說的定義”(方夢之2011b:191)。既然任何一翻譯教材或論文都可給“翻譯”下個定義③,有關翻譯定義無論如何少不了。值得說明的是,由于認知、角度、理論背景和側重點不同甚或個人喜好不一,人們對“翻譯”下定義的方式難兔有別,恰如許鈞(2003:65)所指出的那樣:“‘翻譯'活動,在各種理論的觀照之下,呈現(xiàn)出一個又一個側面,幻化出一個又一個形象。有從翻譯活動的形式來界定翻譯的,也有從翻譯活動的目的來定義翻譯的”。下文擬結合本文題意對“翻譯”的定義方式簡作梳理。
孔穎達在《禮記正義》中對部分翻譯術語進行過疏解,例如:“譯,陳也,謂陳說外內(nèi)之言”、“通傳東方之語官謂之寄,言傳寄外內(nèi)言語”④。不難看出,孔氏對有關術語的疏主要著眼于翻譯之形式。就我們所見,中外辭書對“翻譯”及“translate”的釋義也不乏側重形式者。《辭?!穼Α胺g”的釋義為:“把一種語言文字的意義用另一種語言文字表達出來”(參見謝天振2012:5)。《中國大百科全書·語言文字卷》將“翻譯”釋義為:“把已說出或寫出的話的意思用另一種語言表達出來的活動”(同上:5)。《韋氏大學詞典》和《蘭敦大學詞典》對“translate”的釋義分別為“to turn into one's own or another language”及“to turn(something written or spoken)from one language into another”(參見黎難秋2006:35)。
在對“翻譯”等術語進行定義或解說之時,也有將形式與目的和盤托出者,前文提到的“譯即易,謂換易言語使相解也”即屬此列。孔穎達對“狄鞮”的疏解亦不例外,他說:“狄鞮者,鞮知也,謂通傳夷狄之語與中國相知?!钡腊苍凇俄@婆沙序》中所引秘書郎趙政的話也屬同類,有關文字如下:“傳胡為秦,以不閑方言,求識辭趣耳?!痹诮裰畬W人中,界定“翻譯”時一并顧及形式與目的者亦有之,比如李運興。其文字如下:“翻譯就是用譯語語篇傳達原語語篇的信息,以實現(xiàn)原語語篇及譯者的交際目的”(參見楊全紅2009:2)。又比如郭延禮,其相關表述為:“翻譯(Translation)是不同民族、語種間進行思想文化交流的中介手段和轉換形式,它‘是把一種語言的言語產(chǎn)物(話語),在保持內(nèi)容不變的情況下改變?yōu)榱硪环N語言的言語產(chǎn)物。'簡言之,翻譯即在不改變傳遞信息的條件下兩種不同語言的轉換過程”(郭延禮1997:66)。
查閱中國譯論史,人們在界說“譯”或“翻譯”等概念時,也有兼顧形式及音、義、理等因素者,佛經(jīng)譯論家筆下即常見此類定義。僧祐對“譯”的界定如下:“譯者釋也,交釋兩國,言謬則理乖矣?!狈ㄔ茖Α白g”有這樣的闡釋:“夫翻譯者,謂翻梵天之語轉成漢地之言,音雖似別,義則大同。……譯之言易也,謂以所有易所無也,故以此方之經(jīng)而顯彼土之法”。國外辭書對“translate”的釋義也有兼顧形式與內(nèi)容者,《簡明牛津字典》與《袖珍牛津字典》即分別釋為:“express the sense of(word,sentence,book)in or into another language”及“express the sense of(word or text etc.)in another language,in plainer words,or in another form of representation”(參見黎難秋2006:35)。
對于以不同方式而生成的“翻譯”定義,學人多有比讀及至比較,其中,前賢賈公彥對“譯”字所作疏以及今人對“翻譯”所給部分釋義系被比最多者。有人(馮國華、吳群2001:16)認為:“翻譯是把一種語言文字所表達的意義用另一種語言文字表達出來,具體說來,就是‘換易言語使相解也'”。引語中“就是”二字表明,賈公彥之疏與今人對翻譯的一般定義⑤并無二致。在張佩瑤看來,前述二者之間也無甚區(qū)別,她(2012:100)說:“《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翻譯'的解釋是:……這種以表達意義為本的翻譯觀,我們可以視為‘譯者易也,謂換易言語使相解也'的一種延續(xù)與變奏”。認為有關定義之間存在高下之別者也是有的,謝天振(2012:5)即認為賈氏對“譯”字所下定義“最為簡潔明了”又“最為全面完整”,“令人不禁汗顏的是,與這個千年之前的翻譯定義相比,我們今人對翻譯的幾則定義反倒在某種程度上表現(xiàn)出我們對翻譯本質目標問題認識的‘偏離'和‘迷失'”。
謝氏所說“今人對翻譯的幾則定義”分別出自1980年版《辭?!?、1988年版《中國大百科全書·語言文字卷》及有關版別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具體內(nèi)容本文其它地方有見,此不贅錄。謝氏之所以不看好相關詞典里的定義,甚至認為其比賈公彥的疏還格格不入,主要是“都不約而同地把它們的目光僅僅集中在翻譯行為或活動的本身、即‘換易言語'上,卻舍棄了我們古已有之的本質目標的闡釋——‘使相解'”(謝天振2012:5)。謝氏做翻譯研究多從宏觀著眼,近期更著文呼吁“現(xiàn)在是到了換一個視角看翻譯的時候了”。所謂換個角度看翻譯,其內(nèi)涵是:“要求我們拓展自己的視野,從更高、更開闊的層面,也即從跨文化交際的層面上去審視翻譯,去理解翻譯,去認識翻譯的性質及其本質目標,就是要求我們跳出狹隘的僅僅局限在文本以內(nèi)的語言文字轉換層面去看待翻譯的傳統(tǒng)眼光,……”(謝天振2013:6)。由此看來,謝氏推崇賈公彥之疏,主要原因是其中有“使相解”三字,而這三字正好道出了翻譯的本質目標也道出了謝氏之心聲。
從跨文化角度去審視、理解和認識翻譯,這當然沒錯,在今天之中國也許還特別需要,但如果因此便苛責那些不曾明示翻譯本質目標的定義,甚至還給扣上“偏離”和“迷失”的帽子,這恐怕說不過去。從前文可知,“翻譯”的定義方式甚多,當然不能因為定義中沒有“使相解”等字眼便認定其對翻譯的本質目標有所“偏離”甚至“迷失”。那么,今人在定義“翻譯”時為何不將其本質目標一并寫出?最大的可能當是他們認為促進相互溝通與了解云云當是翻譯題中應有之意,寫出來可以,按下不表自也不妨?!吨袊蟀倏迫珪ふZ言文字卷》中的“翻譯”定義出自季羨林與許國璋之手,而季氏(2007:8)曾經(jīng)說過:“只要語言文字不同,不管是在一個國家或民族(中華民族包括很多民族)內(nèi),還是在眾多的國家或民族間,翻譯都是必要的。否則思想就無法溝通,文化就難以交流,人類社會也就難以前進”。很顯然,季羨林對翻譯的目的或曰本質目標再清楚不過,那便是“溝通”“思想”與“交流”“文化”。季氏當初不將“溝通”和“交流”等字眼寫入“翻譯”定義,原因無它,“這些話幾乎都已屬于老生常談的范疇,用不著再細說了”(同上:9)。在這一點上,謝天振其實也心知肚明,他在評述國際譯聯(lián)2012年的翻譯日主題“Translation as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翻譯即跨文化交流”)時,曾明確表示:“這個主題其實算不上新鮮,因為幫助不同種族、不同政治和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之間的交流,促進他們之間的相互理解,本來就是翻譯活動的應有之義,也是翻譯的一個本質目標”(謝天振2012:5)。
前文曾提及許鈞對“翻譯”界定視角的看法,在這一問題上,張佩瑤也有類似主張,她(2012:99)說:“我們可以把翻譯視為一個概念,專談其性質;也可以把翻譯視為一種活動,專談其目的與功能及實踐模式;還可以把翻譯視為一種成品,專談它與原文的關系。當然,也可以把新的范疇納入其中(例如翻譯技巧)”。實際研究中,不少人正是這么做的,即將翻譯性質與翻譯目的(或作用、功能)等分開或分層論述?!吨袊g詞典》中的“翻譯”詞條首先列出其定義:“翻譯(translation)是語言活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指把一種語言或語言變體的內(nèi)容變?yōu)榱硪环N語言或語言變體的過程或結果,或者說把用一種語言材料構成的文本用另一種語言準確而完整地再現(xiàn)出來”(林煌天1997:167)。后便提及其作用:“翻譯的作用在于使不懂原文的譯文讀者能了解原文的思想內(nèi)容,使操不同語言的社會集團和民族有可能進行交際,達到相互了解的目的”(同上)?!都t樓夢》法語譯者之一李治華(2005:140)給“翻譯”所下的定義為:“從一種語言轉移到另外一種語言的工作”。上述定義中也不見有關翻譯本質目標的文字,但李氏在其它地方卻不止一次論及:“決心用全部精力搞翻譯,希望能在中法文化交流工作上多做一點貢獻”(同上:142)。“在這半個多世紀里。除了教學以外,絕大部分時間都貢獻在中國文學傳播方面。我認為這種工作非常重要,它可以擴大并且加深民族間的認識和了解,因此或者可以避兔戰(zhàn)爭和侵略?!保ɡ钪稳A2005:291-292)
從上文分析來看,不論是季羨林、方夢之還是李治華,他們在定義“翻譯”時皆不曾將其本質目標寫出,但在別處卻俱有論及。情況既如此,我們恐怕不能說他們(或其有關定義)在翻譯本質目標問題的認識上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偏離”或“迷失”。值得注意的是,一些人在定義“翻譯”時雖不曾涉及其本質目標,他們對該問題的看法卻非一般人所能企及。在我們看來,季羨林對翻譯本質目標的認識即可謂戛戛獨造,這從他對中華文化與翻譯關系的一段經(jīng)典描述中明顯可感。他(2007:10)說:“倘若拿河流來作比,中華文化這一條長河,有水滿的時候,也有水少的時候;但卻從未枯竭。原因就是有新水注入。注入的次數(shù)大大小小是頗多的。最大的有兩次,一次是從印度來的水,一次是從西方來的水。而這兩次的大注入依靠的都是翻譯。中華文化之所以能長葆青春,萬靈藥就是翻譯”。
譚載喜(2000)曾對“翻譯”的定義做過研究,發(fā)現(xiàn)其雖多不勝數(shù),然就性質而言,可主要分為通俗的定義、文藝學的定義和語言學的定義。通過考察,譚氏得出結論如下:“不論是通俗的,還是文藝學的、語言學的定義,都不外乎把翻譯看成是‘從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或‘從一種話語到一種對等話語'的轉換,指的是從開始視聽原文到最終產(chǎn)生出譯文的整體過程”(同上:15)。斯坦納曾指出:“翻譯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人們講不同的語言”(參見曹明倫2007:192)。相信正是因為此,不論是通俗的還是文藝的再或語言學的定義,皆認為“翻譯”“不外乎”語言或話語的轉換。既然語言是翻譯成為翻譯的根本所在,《辭書》、《現(xiàn)代漢語詞典》和《中國大百科全書·語言文字卷》等采用描述性方法對其進行界定或釋義,其做法自然無可厚非。歷史地看,有關詞典對“翻譯”所下定義大抵是不可替代的。無論如何,我們不能因相關定義中沒有“使相解”等字眼便認定其“舍棄了我們古已有之的對翻譯的本質目標的闡釋”,也不能因其有“用另一種語言(文字)表達”等詞句便斷定其“把它們的目光僅僅集中在翻譯行為或活動的本身”。
許鈞曾對比過三本工具書中的“翻譯”定義,指出:“就本質而言,三種定義基本一致,但《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表述更完整、更科學?!掇o海》的定義太窄,將‘口譯活動'排斥在‘翻譯活動'之外”(許鈞2003:63)。許氏所引《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的“翻譯”定義為:“把一種語言文字的意義用另一種語言文字表達出來(也指方言與民族共同語、方言與方言、古代語與現(xiàn)代語之間一種用另一種表達);把代表語言文字的符號或數(shù)碼用語言文字表達出來”(許鈞2003:62-63)。從字里行間可以看出,許氏比較在乎相關定義的完整與科學。隨著對翻譯的認識越來越深刻全面,今人在為定義“翻譯”時也越來越注重全面與嚴密,唯恐掛一漏萬。不妨來看看楊自儉所給兩則比較新近的“翻譯”定義:“翻譯是以原文為本,以譯者為中心,以‘忠實'與‘對等'為本質屬性,竭盡全力使譯文靠近原文的跨語言、跨文化的交際行為”(參見趙彥春2005:7)?!胺g(包括口譯、筆譯、同傳與機譯)是有文本參照的跨文化、跨語言的人類有目的的社會交際行為與活動?!保▍⒁姺綁糁?011a:8)毫無疑問,上述二定義比之賈公彥的疏及《辭?!泛汀吨袊蟀倏迫珪ふZ言文字卷》中的相關釋義要精準而全面,但也要繁復和累贅一些。《現(xiàn)代漢語詞典》(2003:298)說“定義”是:“對于一種事物的本質特征或一個概念的內(nèi)涵和外延的確切和簡要的說明”。明擺著,“確切”和“簡要”是詞典定義須注意的兩個要素。賈公彥對“譯”字所作疏之所以如此為人知為人好,原因大概有二:一是樸而近本,二是要言不煩。我們以為,詞典中的定義應一如既往地言簡意賅,一些不言自明又或比較辭費的內(nèi)容不妨留給專著、教材或論文。順便提一句,前引楊自儉對“翻譯”所下之后一定義已入《中國譯學大詞典》。
謝天振認為,今人對“翻譯”的幾則定義在一定程度上“偏離”和“迷失”了翻譯的本質目標,其言下之意,是說人們對翻譯的認識今不如昔??陀^而言,就某一甚或某些事物而計,古人的認識可能超過今人,但綜而觀之,世人對事物的認識應該是后來居上。關于翻譯,人們的認識情況如何呢?許鈞(2003:58)的意見如下:“隨著翻譯理論研究的不斷發(fā)展,有關翻譯的認識不斷加深,記錄并反映人類認識水平發(fā)展的各類詞典中也開始有了‘翻譯'的一席之地,而這些有關翻譯的詞條,見證著翻譯研究在不斷發(fā)展著的歷史”。楊自儉曾分析中外有關“翻譯”的論述和定義20余條,之后指出:“從以上22條,可大體了解中西關于‘翻譯'這個范疇的認識過程,從中窺見人們認識的趨向與規(guī)律……。其發(fā)展的基本趨勢是縱向逐漸深化、橫向逐漸擴展、理性認識逐漸系統(tǒng)化”(參見方夢之2011a:8)。有鑒于此,今人對翻譯(本質)的認識是否遠遜唐朝賈公彥而“令人汗顏”,也許還有待考察。
關于賈公彥在注疏方面的不俗表現(xiàn),《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有評論如下:“公彥之疏,亦極博賅,足以發(fā)揮鄭學。朱子語錄稱五經(jīng)疏中,《周禮疏》最好”。具體到“譯者易也,謂換易言語使相解也”一疏,學人亦多有好評。羅新璋(1983:9)以為它“足以給人不少啟發(fā)”。郭延禮(1997:66)也認為:“這一見解出現(xiàn)在一千多年之前,很值得我們珍視”。與此同時,也有人認為賈氏之疏還存在某些不足又或技不如人。在路東平看來,“譯即易,謂換易言語使相解也”只談及了翻譯過程,也就是“只涉及一面,忽視其他”,沒能“充分反映”“翻譯活動的多面性與復雜性”(路東平2011:177)。張佩瑤認為,贊寧筆下的“譯之言易也”源自賈氏的“譯者易也”,但贊寧對翻譯的看法⑥無疑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贊寧其實是把賈公彥的‘換易言語使相解'的意義升華為通過換易語言而達致的理想文化交流,即能夠互補所需,豐富彼此的活動,而非唯利是圖的純商業(yè)行為”(張佩瑤2012:97)。
在2012年全國翻譯高層研討會上,何剛強指出:“發(fā)見、梳理、闡發(fā)中國傳統(tǒng)譯論是擺在中國翻譯學者面前的一項重大任務,也是中國譯論走向世界必不可少的一項基礎工作”(參見王宏2013:26)。羅新璋也曾結合賈公彥對“譯”字所作疏而指出:“倘能用現(xiàn)代學理,發(fā)掘淘煉,當能發(fā)幽闡微,推陳出新”(羅新璋1983:9)。由此看來,對中國傳統(tǒng)譯論(特別是古代譯論)進行挖掘與詮釋,不僅必要而且大有可為。在這方面,王宏印與朱志瑜業(yè)已敢為人先,分別推出了《中國傳統(tǒng)譯論經(jīng)典詮釋:從道安到傅雷》及《中國佛籍譯論選輯評注》等相關成果。羅新璋與謝天振在對中國傳統(tǒng)譯論的挖掘與詮釋上也有可貴之嘗試。此外,張佩瑤在這方面也有染指,因其內(nèi)容與本文甚為相關,特轉引相關文字如下:
從更深一層去想,“通傳夷狄之語與中國相知”,不就是明清兩朝數(shù)百年里大量譯論就翻譯的語義與功用所發(fā)表的意見嗎? 說得再清楚一點,“知夷制夷”的“知”這個概念與意識形態(tài),其實不是可以上溯到“通傳夷狄之語與中國相知”里的“知”的概念嗎? 把這句話放在當代有關翻譯與文化碰撞的話語場域內(nèi),“狄鞮”這個詞的意思就可以外延為“通傳他者(the other)之語與中國相知”,而“知”所包含的不單是語言,還有引文前半部分所說的“達其志,通其欲”的“志”與“欲”,也就是他者的文化了。(張佩瑤2012:136)
閱讀上段文字,我們以為,如要“繞”到翻譯的本質目標(即推動彼此了解與交流),似不必變著法子對賈公彥筆下的“使相解”進行詮釋,將孔穎達對“鞮”字所作疏(即“鞮知也,謂通傳夷狄之語與中國相知”)直接拿來即可,因為其中的“使與中國相知”與上述本質目標明顯更粘更貼。遺憾的是,孔穎達所疏為“鞮”字而非今人耳熟能詳?shù)摹白g”或“翻譯”。
翻譯的定義問題實質上是翻譯的本質問題,系翻譯研究的核心議題之一。今有論者熱捧唐朝賈公彥對“翻譯”所下定義(實際為賈氏對“譯”字所作疏)——“譯者易也,謂換易言語使相解也?!痹谖覀兛磥恚Z氏上句話本意無非是換用另一種語言或文字使受眾明白(原文意思),但也有論者將其中的“使相解”三字詮釋為“幫助和促進不同語言的人們之間的相互理解和交流”。將“使相解”作上述詮釋并視其為翻譯的本質目標本無不可,但因此而貶損一些不曾明示上述目標的“翻譯”定義,則還值得商榷。本文以為,“翻譯”的定義方式不僅可以而且應該多元,對不同的定義方式不宜動輒進行價值判斷。從邏輯上講,我們當不能因相關定義中沒有“使相解”等字眼便認定其“舍棄了我們古已有之的對翻譯的本質目標的闡釋”,也不能因其有“用另一種語言(文字)表達”等詞句便斷定其“把它們的目光僅僅集中在翻譯行為或活動的本身”。某些權威工具書在釋義“翻譯”時不曾將其本質目標一并寫出興許事出有因:或認為其并非翻譯之最本質屬性,或認為促進交流與了解乃翻譯活動應有之義,又或認為初始目標與本質目標并不相悖,再或認為在別處單獨論及更為理想。事實表明,今人對翻譯的本質目標并不陌生,非但如此,人們對它的理解與描述還時有況味,看看有關學人為慶祝《譯林》雜志出滿百期而題寫的部分賀詞即可見一斑:“世界心靈交流”;“寰球共涼熱”;還有“情牽東西文化,嘉惠寰宇士林”(許鈞2005:346-47)。不過,關于翻譯本質目標的內(nèi)涵及實現(xiàn)手段,一般人也許還知之不深。從這層意義上來說,有關論者提出“換個角度看翻譯”倒比較在理。
附注
①本引文下載自網(wǎng)絡,其標點與平日所見略有不同。
②孔穎達在《禮記正義》中有這么一個注:“‘達其志,通其欲'者,謂帝王立此傳語之人,曉達五方之志,通達五方之欲,使相領解”。引言中亦有“使相領解”之表述。
③有的教材和論文給翻譯所下定義不止甚至遠不止一個,至于有關定義是否皆能“自圓其說”,似未必。
④郭延禮認為,這里的“外內(nèi)之言”(及“外內(nèi)言語”),“大約是指周代邊境外的夷、蠻、戎、狄等部落的語言和境內(nèi)華族的語言”。詳見郭延禮(1997)。
⑤楊自儉認為,“把一種語言文字的意義用另一種語言文字表達出來”系“翻譯”的“一般定義”。詳見方夢之(2011a:7)。
⑥這里所說贊寧對翻譯的看法主要指以下言論:“譯之言易也,謂以所有易所無也。譬諸枳橘焉,由易土而殖,橘化為枳。枳橘之呼雖殊,而辛芳干葉無異。又如西域尼拘律陀樹,即東夏之楊柳,名雖不同,樹體是一”。詳見張佩瑤(2012: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