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震
(山東財經(jīng)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論朱天心作品中原鄉(xiāng)認同的流變
帥震
(山東財經(jīng)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原鄉(xiāng)認同指的是作家對自我精神和生命來源的尋找和構(gòu)建。隨著時代的變遷,朱天心作品中的原鄉(xiāng)認同不斷發(fā)生著變化:從“三三集團”時期對“大中國”信仰的認同,到走出象牙塔后為失落的眷村群體書寫歷史記憶,直至呈現(xiàn)“漫游者”四處尋覓并無所依歸的悲情。朱天心作品中的原鄉(xiāng)追尋經(jīng)歷了從認同到不認同的流變,展示了作家重塑自我、構(gòu)建精神家園的努力。
原鄉(xiāng);原鄉(xiāng)認同;“大中國”信仰;眷村;“漫游者”
原鄉(xiāng)是以現(xiàn)實中的故鄉(xiāng)為來源,由于時空距離的介入而具有理想歸屬與認同建構(gòu)的文學意象。原鄉(xiāng)在當代臺灣文學中是一個不斷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概念,它的浮現(xiàn)源于其在現(xiàn)實中的失落。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鐘理和的《原鄉(xiāng)人》(1958)和林海音的《城南舊事》(1960),就以一種“雙鄉(xiāng)”的心態(tài)超越了地域的限制,勾連起大陸與臺灣兩種故鄉(xiāng)的深切情感,成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原鄉(xiāng)母題的升華;軍中作家朱西寧的《鐵漿》(1961)、司馬中原的《狂風沙》(1962)等作品中的原鄉(xiāng)書寫,以鄉(xiāng)野傳奇為著眼點,構(gòu)成對當時極端政治化的文學格局的內(nèi)部反叛;現(xiàn)代派作家白先勇小說中畸變離散的“臺北人”,聶華苓、於梨華筆下孤獨無根的人物系列,都呈現(xiàn)了被放逐者的悲劇性歷史際遇以及切身感受到的存在焦慮,形構(gòu)了這一時期原鄉(xiāng)書寫的現(xiàn)代性內(nèi)涵;以黃春明、王禎和為代表的鄉(xiāng)土寫實小說則將原鄉(xiāng)情懷投射到一個正在逝去的鄉(xiāng)土背影中,為埋首鄉(xiāng)間或患了“城市不應癥”的鄉(xiāng)土小人物吟詠時代的悲歌;新世代作家的原鄉(xiāng)書寫則帶有強烈的個人化特征,林燿德的《惡地形》(1988)表達了科技文明對人類歸宿感即原鄉(xiāng)情懷的終極戕害,張大春的《將軍碑》(1986)呈現(xiàn)了原鄉(xiāng)記憶蛻變后人生的無意義,李昂的《迷園》(1991)則展示了作家借女性命運追尋鋪陳以臺灣為中心建構(gòu)國族神話的企圖。其中既有著連綿不絕的原鄉(xiāng)風貌,也有蘊含著歷史滄桑以及作家心靈痛楚的原鄉(xiāng)情感,本質(zhì)上則呈現(xiàn)了一種原鄉(xiāng)認同的趨向,即“一個主體如何確認自己在時間空間上的存在”[1]12,也就是原鄉(xiāng)書寫者對自我精神和生命來源的尋找和構(gòu)建。
在煢煢大觀的原鄉(xiāng)書寫文本中,朱天心(1958—)的創(chuàng)作始終以個性化的風格在當代臺灣文學史上獨樹一幟。豐厚的家學淵源、“三三集團”的中堅人物、不斷反思歷史與當下的寫作姿態(tài),以及外省第二代作家的身份與強悍敏感的個性,使她并不算多的作品幾乎每一次都能引發(fā)文學界的矚目,直至成為一個眾說紛紜的話語場。朱天心的早期作品如《擊壤歌》多聚焦于青年男女的愛情及生活,空間范圍也多為作者生長于斯的臺北眷村,是一種“象牙塔”式的寫作形態(tài);隨著時代風潮的嬗變,從《我記得……》開始,作者逐漸將思考與書寫的重心移焦于歷史記憶與身份認同的種種表達,直至《漫游者》中追求一種不認同的堅守立場。綜觀朱天心不同時期的創(chuàng)作,無論前期的青春物語抑或后期的族群反思,原鄉(xiāng)認同都成為其一脈相承
的書寫重心,“我是誰”與“鄉(xiāng)歸何處”的詰問如影隨形,或顯或隱地存在于其作品之中,為當代臺灣文學中的原鄉(xiāng)書寫留下獨特而精彩的一筆。
朱天心的父親朱西寧是20世紀50年代名噪一時的軍中作家,對國民黨“反共復國”的意識形態(tài)教育深信不疑,自然有其時代局限和虛浮之處。但作為外省第二代的朱天心,自幼即在耳濡目染中承襲了父輩的“信仰”,將外在的宣傳口號內(nèi)置為內(nèi)心抱持的信念使命,形塑了一種政治、地理意義上“大中國”的堅固認同;胡蘭成和朱家的密切關系讓啟蒙期的朱天心產(chǎn)生了強烈的孺慕之情,并引為自己精神上的導師。胡蘭成推崇詩書禮樂傳統(tǒng)文化,營造了一個深具美學意味的文化“大中國”,賦予了朱天心以延續(xù)“正統(tǒng)文化”為使命的自豪感。二者相互作用,不分軒輊地構(gòu)建了作為朱天心生命底蘊的“大中國”信仰。1977年,一群以朱家姐妹為首的文學青年組成了“三三集團”,創(chuàng)辦《三三集刊》,宣揚“文化中國”理念,他們對中國詩書文化有著浪漫懷想與孺慕憧憬,對“反共復國”的遠景充滿無限忠誠與期待,從“天地正氣到國家主義再到兒女英雄,一種緊密內(nèi)爍的生活形式及信念,于焉興起”。[2]12
作為“三三集團”中心人物的朱天心,其文學創(chuàng)作一開始就指向了一個整體性的青春烏托邦。她的第一篇小說《梁小琪的一天》(1973)即以描寫對“黨國”的認同與熱愛開始。朱天心化身的梁小琪“每天早上經(jīng)過總統(tǒng)府前時,她總會習慣性佇立著看一會兒……默想著‘我要為我的國家畢生努力’”。除了自己不斷強化這種愛國信念之外,她還推己及人,以嚴厲的態(tài)度去批評游行隊伍中“不愛國”的學生:“旁邊有兩個不知哪個商職的女學生,嘰嘰喳喳的聊著昨晚的什么綜藝節(jié)目,……他們怎敢在這么一個莊嚴的日子里,聊這些無聊的話!”[3]47《擊壤歌》(1977)被譽為“臺灣高中版的《未央歌》”[4]61,迅速征服了數(shù)以萬計的青年讀者。在作品中,除了將僵化的黨國政治教育、巨大的聯(lián)考壓力、保守沉悶的社會氛圍及新興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情調(diào),以“三三”式的唯美浪漫及以天下為己任的筆法轉(zhuǎn)化成動人的青春紀事之外,朱天心還不斷提及“國父學說”、“中華民族振興”等話語,巍峨的中國、天父、國父等宏大意象與官方的國族敘述高度一致,“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他并不僅僅只是我自小課本上所熟知的歷史偉人,……他卻背負了整個時代的十字架,承擔著這一世紀流離失所的中國人的希冀,怎樣一種沉重的懷鄉(xiāng)和憂國??!”[5]243即使是小兒女之間情竇初開的甜蜜,中學生小蝦仍要對心愛的男孩說:“‘反攻大陸’以后,我再嫁給你好嗎?”于此,朱天心將一種朦朧卻膨脹于天地間的浪漫情懷和家國想象播灑開來,“‘三三’式的文學行動主義希望將國家、文化等大題目,以及政治意識形態(tài)等爭議,包納在一個‘情’、‘愛’的修辭里予以解決”。[6]163
對傳統(tǒng)文化的孺慕和對“反共復國”夢想的激情,構(gòu)筑了朱天心“大中國”信仰的來源,使她在青春飛揚中吟詠春花秋月、想象禮樂江山,“風起的時候,我就要做那只大鵬鳥,凌空一飛,……與天父守著我的海棠葉,其翼,若垂天之云?!保?]243面對著70年代震動臺灣社會的政治風潮,無論是保釣運動、退出聯(lián)合國,還是黨外勢力的逐漸興起,整體環(huán)境的變遷對于朱天心來說,并未產(chǎn)生情感上的激蕩?!叭瘓F”本身固有的“君父的城邦”特色無疑構(gòu)筑了一種過濾機制,讓生長于中的朱天心們念茲在茲的仍是家鄉(xiāng)中國。她想念漢唐氣魄,看到八月的藍天,即使從未親炙中國原鄉(xiāng),心頭泛起的卻是故鄉(xiāng)的風景,就連在1979年聽見日本寒山寺的鐘聲時,所憶起的還是“日后回到大陸上又是哪一種情致”。朱天心早期作品中多有屬于“反共復國”主流話語的迂闊之辭,但不難看出她所追求的并非清晰的政治主張與訴求,她對現(xiàn)實政治的云詭波譎亦甚少接觸,無比追慕的禮樂中國更像是懸置于典籍文字中的一場浪漫的青春夢。
從80年代初期開始,對于朱天心來說,少不更事的激情逐漸退卻,象牙塔外的渾濁現(xiàn)實還是讓那種隱約的憂郁逐漸出現(xiàn)了。當她帶著從啟蒙時期以來養(yǎng)成的堅定信仰涉入社會后,卻因?qū)︵l(xiāng)土文學定義的質(zhì)疑而遭受到一連串的沖擊。[4]面對著一個需要重新認識與定位的世界,朱天心原有的一些觀念逐漸松動,在她自承心境轉(zhuǎn)變后所寫下的第一部作品《臺大學生關琳的日記》(1984)中,主人公關琳仍是外省第二代的身份,尚有著《擊壤歌》時期的宏大志向與對社會的熱切期望,卻發(fā)覺時代的重心已由“反共復國”轉(zhuǎn)為“提高全民生活素質(zhì)和文化水平”,而社會已成為一個“無聲無息吃人不吐骨頭的大黑洞”。在強烈的異質(zhì)感受中,關琳不斷提醒自己要“步步為營、如履薄冰”。對當時蔚為風潮的黨外反對運動,關琳則有所抵觸,害怕加入之后會被限制在“圈子中”,寧可“自己
一人走走看看,碰得頭破血流或走多少冤枉路都在所不惜”來獲得“最真實、最屬于自己的經(jīng)驗”。此外,文中仍不時可見對故國的傾慕與向往,卻也是悲哀叢生的感嘆:“中間隔的是三十光年而非數(shù)百里,大陸國土是遙遠不可能及了”。[7]159但無論怎樣,朱天心對“大中國”理想的認同是真誠的,也正因為如此,她才在理想傾頹之后產(chǎn)生如此巨大的困惑與激憤。
眷村是國民黨遷臺后軍人和眷屬安家落戶的聚落,“實質(zhì)上它們的存在,代表了自中國大陸離散飄流后的一種異鄉(xiāng)暫頓。暫頓久后又成為另一種永遠家鄉(xiāng)。但初期未融入本土之前,許多人更是一生異鄉(xiāng)人,無法融入,他們扮演了‘外來者’的異類角色。在文學上,造成一種奇詭的文化話語。”[8]511987年臺灣當局公開解除了“戒嚴令”,隨之而來的是政治強人消失、反對黨建立、“省籍認同”之爭浮出歷史地表,舊日的政治圖騰被打破,帶來了政治氣候的風云變幻以及傳統(tǒng)價值體系的解體。面對著不斷崩解的現(xiàn)實,三年未有作品發(fā)表的朱天心,在這一年動筆寫下《我記得……》,題材與文風驟然改變,其罕見的強悍姿態(tài)與潑辣的筆風引來文壇的質(zhì)疑與揣測,被形容為“怨毒著書”,甚至是“報仇”。[9]
《想我眷村的兄弟們》(1991)可視為朱天心轉(zhuǎn)變之后認同書寫的標志性作品,在其創(chuàng)作中占據(jù)了一個重要的位置。作為作家原鄉(xiāng)認同的養(yǎng)成之所,眷村的消亡對朱天心的心理沖擊很大,恰如齊邦媛所說:“面對即將拆毀的眷村和村口被砍的大樹時,錯綜復雜的童年記憶令他們惆悵彷徨。這是軍人族群的第二度辭鄉(xiāng)?!保?0]154同為辭鄉(xiāng),朱天心與父輩鄉(xiāng)愁書寫的感傷風格已然不同,更多了一層現(xiàn)代意義上的焦慮與困惑。同時,政治運動的興起“不但顛覆了外省族群長久以來自居的文化優(yōu)越感,也造成外省人的認同困境,使他們面臨一種族群邊緣人的困窘?!保?1]371眷村人從歷史的高點墜落,被主流話語貼上“種種粗暴的政治聯(lián)想與解釋”。[12]12朱天心敏銳地體察到這一變化,于是憑一己之力剖析這個被她視作生命原鄉(xiāng)的眷村是如何在國家強力話語的擺布下失去對土地的血脈牽連,失去篤定怡然的生命情調(diào)的,以替一段即將消逝卻難以忘懷的生活留下見證。
在作品中,已離開眷村多年的朱天心詳盡考證了在竹籬笆包圍的封閉空間中眷村子弟的一致樣貌:他們自幼被哺育以父輩的戰(zhàn)爭記憶與大中國想象,在清苦自足的現(xiàn)實生活中,充斥著強烈的愛國感情、憂患意識、思鄉(xiāng)念舊病乃至渾然一體的江湖義氣與天然的優(yōu)越感,強烈的共同體概念被牢固形塑出來?!岸鴷r移勢易,當返回故鄉(xiāng)的夢想真的變成無法實現(xiàn)的夢時,當目睹村中故舊一再地死生聚散,曾留下無數(shù)青春回憶的眷村又遭逢拆遷改建的命運,當竹籬笆外臺灣優(yōu)先,本土認同凌駕于大中國的精神召喚時,第二代的外省人又該如何為自己定位?”[13]160-161朱天心和她熟悉的兄弟們在步入社會后處在了一種悖謬性的境地中:“很多年以后,當她不耐煩老被等同于外來政權(quán)指責的‘從未把這個島視為久居之地’時,曾認真回想并思索,的確為什么他們沒有把這塊土地視為此生落腳處,……原來,沒有親人死去的土地,是無法叫做家鄉(xiāng)的”;終于能夠回到大陸故土,在“得以返鄉(xiāng)探親的那一刻,才發(fā)現(xiàn)在僅存的親族眼中,原來自己是臺胞,是臺灣人,而回到活了四十年的島上,又動輒被指為‘你們外省人’,……自己正如那只徘徊于鳥類獸類之間,無可歸屬的蝙蝠”。[14]86原鄉(xiāng)認同的失落、眷村身份帶來的迷惘和質(zhì)疑與頻頻后顧的寫作姿態(tài),交織成朱天心眷村小說中的意識形態(tài),“綿亙其下的,則是時移事往的感傷、有家難歸或懼歸的尷尬,甚或是一種盛年不再的隱憂——所謂的‘鄉(xiāng)愁’,亦于焉而起”。[15]225
朱天心在小說中不僅有通過書寫保留族群記憶的努力,同時也有著對于“眷村=國民黨=既得利益者”污名化邏輯的反抗。為此,朱天心采用瑣碎記憶的方式重現(xiàn)眷村的生存真相,甚至不惜展示眷村中種種不足為道的隱疾:猥褻女童的單身老兵、聚眾斗毆的不良少年、神經(jīng)質(zhì)的情報村媽媽們……而眷村生活中無時不在的躁郁之氣,“并非出于青春期無法壓抑的騷動的泛濫,而僅僅只是連他們自己都不能解釋的無法落地生根的危機迫促之感吧。”小說也顯示了作者不斷召喚記憶、恢復歷史的努力:“她”在報章雜志上不斷搜尋流散到四處的“眷村兄弟”,從人群中一聲意外的外省腔到一連串社會名流的名單中尋找往昔,不會懷疑眷村出身的財政部長的操守和專業(yè),也懂得那名身價百億的沈家老大“對土地如此抽象卻又無法自拔的款款深情”。朱天心感同身受著昔日眷村兄弟們身上那股強韌的生命力、幾乎與生俱來的疏離心態(tài)和想要證明些什么的戰(zhàn)斗性,試圖在消解將眷村歷史簡單化和粗暴化的主流論述之時,通過自己的頑強書寫,建立眷村自身的主體性,還眷村歷史以本來面目。
原鄉(xiāng)記憶本就是作家自我生命根源的印記,原鄉(xiāng)認同事實上可以看做是寫作者尋求歸屬的一種欲望展現(xiàn)。于是,原鄉(xiāng)除了自身所具有的流動想象的特質(zhì)之外,其所提供情感的認同歸屬也是一項重要內(nèi)涵。朱天心這一時期作品中的原鄉(xiāng)認同,一方面是對“大中國”信仰不斷除魅的過程,她第一次清楚地認識到那個想象中的中國僅是一個難以再返回的符碼,雖曾滿腔熱血,歲月卻是驚心,作家不得不承認君父的城邦已然坍塌;另一方面,朱天心卻又不認為自己的信仰已經(jīng)破滅,面臨著族群記憶的斷裂、自我身份處境的差異與無法認同的當下社會情勢,她以一種“我寫故我在”的姿態(tài)為這一段歷史爭取一個合法性解釋,以使其不致在眾聲喧嘩中被湮沒和棄置,努力為未來合力建構(gòu)的歷史留下見證。
90年代后期,臺灣社會中政治亂象大量衍生,統(tǒng)獨之爭愈演愈烈,在當權(quán)者的刻意操弄下,“愛臺灣”日益成為一種宰制性力量,成為檢驗是否成為一個“合格臺灣人”的尺度。朱天心一方面感受到在“大中國”信仰遮蔽下的臺灣在地的現(xiàn)實意義,“沒有原鄉(xiāng)的恩怨情愁,寫任何地方都失去重量與景深”。[16]131另一方面,作家亦面臨著隨時被質(zhì)問是否認同臺灣的困境,產(chǎn)生無比的焦慮?!豆哦肌罚?997)正是作者抒發(fā)鄉(xiāng)土之愛與紓解認同焦慮的直接影像。
從《擊壤歌》時期便在臺北游蕩的“你”,已將這塊承載你出生成長、滿溢你青春記憶的土地視為原鄉(xiāng),眷村、埋狗之地、舞蹈社、電影院……每一處都灌注了你自然滋生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成為你反復摩挲的“鄉(xiāng)愁之地”。但當下黨派紛爭的現(xiàn)實,使這座城市堆積了種種詭譎的歷史解釋,“有記憶的東西都先你而死”,那些作為你生命印證的街巷、房舍和花木都被夷為平地,新政權(quán)的所作所為跟“以往批判甚至欲推翻的外來政權(quán)一模一樣”?!澳恪辈唤麊柕溃骸耙粋€不管以何為名(通常是繁榮進步偶或間以希望快樂)不打算保存人們生活痕跡的地方,不就等于一個陌生的城市?……何須特別叫人珍視、愛惜、維護、認同……?”而“在這動不動老有人要檢查你們愛不愛這里,甚至要你們不喜歡這里的就要走快走,或滾回哪哪哪,仿佛你們大有可去大有地方可住,只是死皮賴臉不去似的……有那樣一個地方嗎?”[17]169-170“我”只能在這種沉重的身份分裂中為古都“不復昔日面貌”而傷感。
《古都》以“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shù)”為感傷之旅的開始,以“這是哪里?……你放聲大哭”為結(jié)束,一個從小在臺北懷中長大的人變成了異鄉(xiāng)人,舊日風物不再,過往記憶也似乎僅是一種虛構(gòu),甚至化成子虛烏有。朱天心思考著當下臺北鄉(xiāng)土的復雜內(nèi)涵,以恒久不變的京都來鋪陳“本土認同”的糾結(jié),“表現(xiàn)的是彌天的悲情,流露的是對集體的和個人的歷史失憶癥的恐懼”。[18]21小說直指當權(quán)者假“本土化”之名,以政治強力將過往不分好壞全部掃入歷史垃圾堆,最終造成一個城市甚至一整代人集體性失憶。藉由《古都》,朱天心精心建構(gòu)了臺北一向擁有、近年來才被殘酷摧毀的斑斕歷史,犀利回應了當今臺灣場域中省籍之爭對外省族群鄉(xiāng)土認同的疑問;但是較之前《想我眷村的兄弟們》中所呈現(xiàn)的認同焦慮,她顯然已經(jīng)失卻了為一個族群代言的豪情,而刻意展示了一些深具個人化特色的對臺灣歷史與現(xiàn)狀的反思,其核心問題“不在于認同,而在于不被認同”。[19]269盡管有著無法言表的疏離和抑郁,但人物卻是絕對以臺北作為生命存在的場域了,從中可以看出作為外省作家的朱天心對臺灣歷史、土地及文化認同的幽微變化。
1998年3月,朱西寧因病辭世,給朱天心極大的精神沖擊,一直“以父親為坐標仰仗的朱天心,終究完全進入‘無重力、無意志’的狀態(tài)”[20]257,不斷思考死亡和皈依的終極問題?!堵握摺罚?000)即是在這種背景下產(chǎn)生的。在其中,朱天心終于跳離了臺灣空間的拘囿,遠離這座失落的島嶼,也遠離肉體與現(xiàn)實的束縛,成為一個脫離時空的漫游者。《遠方的雷聲》(2000)一開頭便設問:“假想,必須永遠離開這島國的那一刻,最叫你懷念的,會是什么?”于是作者以“更溫柔更巨細靡遺的態(tài)度”保存記憶,在父親過世后“真正的悲傷”中,借助古今歷史與地理記憶,召喚出許多歐亞非國家的地理景致和輝煌文明,從其背后的地理符碼建構(gòu)漫游歷程,不斷召喚童年與青春時期的經(jīng)歷與景物,來填補自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認同失落。對于朱天心來說,父親的離去“居然你也有至親的墳可上了”,但更可能預示著中國想象的凋零。于是,依靠漫游這種方式,不斷走回父親的原鄉(xiāng),也使自己的外在游蕩漸次變成內(nèi)在的回歸。《古都》中的“你”以“放聲大哭”為伏筆,到了《漫游者》中有了一個接續(xù),“漫游者”已無意于將自己的記憶之流同現(xiàn)實景象互相印證,她似乎拋棄了一切羈絆,一任自己穿透生與死、夢幻與現(xiàn)實的邊界,終于在“一個遙遠寧靜,不像人間的所在”
停駐,并發(fā)出浮士德一般的喟嘆:“原來是這里”,成為一個永恒的“異鄉(xiāng)人”。
漫游是一種基于生命與自由的漂泊形式,是最刻骨銘心的離散,它來自個人記憶與遺忘的糾纏散落,還有一切終歸于徒然的恐懼。父輩的離去給朱天心留下永遠無法彌補的精神空洞,她逐漸由追求認同的自由轉(zhuǎn)為追求不認同的自由。面對著世紀末臺灣社會的乖離,朱天心及其筆下的“漫游者”游走于家族與國族、現(xiàn)實與歷史、認同與分裂之間,其認同書寫益發(fā)呈現(xiàn)為不斷失焦的圖像。從《我記得……》到《漫游者》,朱天心原鄉(xiāng)認同的焦慮不僅沒有消退,反倒更趨強烈,并最終以“漫游”作為其精神追尋的無奈注腳。
朱天心作品中原鄉(xiāng)認同的流變展示了時代劇變在作家心靈中的投影,從早期對“大中國”的向往到信仰湮滅后尋找身份定位的焦慮,直至與所居土地對話無效后以漫游者自居,其中包含著作家的精神苦悶和其在多重認同危機中艱難的原鄉(xiāng)追尋,以及作者借原鄉(xiāng)追尋來重塑自我、構(gòu)建精神家園的努力。朱天心通過書寫參與了當代臺灣歷史的生成和建構(gòu),在對原鄉(xiāng)的精神追尋和建構(gòu)中,作者的書寫本身就成為一種原鄉(xiāng)的再生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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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Transformation of Homeland Identification in Zhu Tianxin’s Literary Works
SHUAI Zhe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Shando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Jinan 250014,China)
Homeland identification refers to the pursuits and construction of self-spirit and life origin.The homeland identification in Zhu Tianxin’s literary works transforms a lotwith the change of the times.From looking forward to a faith of a great China in Sansan Group period to writing the historical recollections for the frustrated military residential community by departing from the ivory tower,her works show the flaneur’s pathos of no belongings and hovering around.The homeland pursuit in Zhu Tianxin’s literary works transforms from the identity to unidentified character and shows the efforts of reinventing herself and constructing spiritual home.
homeland;homeland identification;faith of a great China;military residential community;Flaneur
I206.7
A
1008-2794(2014)01-0086-05
2013-08-28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20世紀中國臺灣文學中的原鄉(xiāng)意識”(09YJC751053)。
帥震(1976—),男,山東菏澤人,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臺灣文學暨海外華文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