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穎建
(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河南開封475001)
鄭韓故城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鄭國與韓國的都城,城址在今河南省新鄭市城關鎮(zhèn)一帶。春秋初年鄭國由陜西棫林遷都于此,韓哀侯二年(公元前375年),韓滅鄭,韓從陽翟(今禹州市)遷都到這里,仍因鄭名。至韓王安九年(公元前230年)亡于秦,兩國先后在此建都達五百余年。
所謂軍事防御即軍事上的防守抵御,是抗擊敵人進攻的軍事行動,其目的是為了保存自己。軍事防御構(gòu)成不僅包含與軍事防御相關的事物,而且涵蓋了人們的思想意識,譬如風水理論等。風水理論在城址軍事防御中的運用上不僅要求能夠到達聚氣與避邪之目的,而且還包含著先民們的精神寄托——宗廟建筑的精神震懾作用、社稷祭祀的精神慰藉作用等。
在科學技術(shù)不甚發(fā)達的先秦時期,先民們虔誠地相信風水等超自然力量并自覺自愿地遵守著。“聚”與“避”是我國古代風水理論的核心內(nèi)容,它們在城池尤其是都邑的營建上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一座城池必須能夠“聚氣”和“避邪”,才可以保證城中百姓安居樂業(yè)、國家繁榮興旺。而城池外圍封閉的城墻、城門處的甕城、附屬城墻的馬面等建筑的修建,也可被視作是風水理論的具體體現(xiàn)[1]。
鄭韓故城建在雙洎河與黃水河交匯之地,處于濟、洛、河、潁之間;其北有太行山與黃河,西有軒轅關,東有榆關和數(shù)十里地形復雜的沙丘崗地,西北有虎牢關,東北有圃田大澤與馬陵險道,西南三十里有陘山要塞。鄭城雖無關中之固、洛陽之險,但處于近畿之地,對雒邑形成了半包圍之勢,亦可謂一處風水寶地。就故城本身而言,鄭城四面的城墻是完全閉合的,只是鄭、韓在對雙洎河的利用上采取了不同措施。鄭國將雙洎河納入城中,既利于漕運又便于城市供排水;韓國則收縮防御,沿雙洎河東岸另筑城墻,將這條自然天塹作為城墻外側(cè)的又一道防御屏障。鄭城還在隔墻北門內(nèi)側(cè)修建甕城設施,其東門外也發(fā)現(xiàn)有類似甕城的“闉”。另外,韓國為加強西城北墻的防御,在其外側(cè)修筑有4個馬面。這些皆可看作是風水理論在都城建造上的具體運用。此外,鄭、韓都將宮殿區(qū)建在城內(nèi)制高點上。韓國又對宮城、宗廟等要害區(qū)域采取挖溝筑墻的措施,形成了城中城的布局和防御體系,廟墻、宮墻厚達15~20米[2]。如此一來,不僅利于加強對要害區(qū)域的軍事防守,而且能夠達到聚氣與避邪之目的。
《左傳·莊公二十八年》載:“凡邑,有宗廟先君之主曰都,無曰邑?!憋@然,宗廟的有無是區(qū)別都城與普通城邑的重要標志。宗廟是統(tǒng)治者供奉祖先的廟宇?!墩f文解字》曰:“宗,尊祖廟也?!庇衷?“廟,尊祖先貌也?!薄渡袝髠鳌肪矶堵逭a》云:“廟者,貌也,以其貌言之也。”可見,古代的宗廟不僅供奉祖先的神主,還供奉祖先的容貌[3]。另外,宗廟還是古代決大政之所,故在都城建設中通常先建宗廟。《禮記·曲禮下》:“君子將營宮室,宗廟為先,廄庫為次,居室為后?!比膶m廟通用且為一體,約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宮和廟兩種不同性質(zhì)的建筑物大多分別營筑,并且各自建于不同的地方[4]。鄭、韓的宗廟也是如此。依現(xiàn)有考古材料推測,鄭之祖廟即大宮的位置可能在新鄭市政府后院以北一帶。1985年在東城中部鉆探發(fā)現(xiàn)約20余畝的大型夯土基址,以其為中心,可將周圍發(fā)現(xiàn)的一些夯土建筑基址聯(lián)系起來,是一片規(guī)模宏大的建筑群[5](P150-151)。1988年在遺址東北部清理殘房基1座(編號ZHⅡF4),東西殘長30余米南北殘寬20余米,南部還殘留4個磉墩,并有一馬、一豬奠基。從規(guī)模和形式看,這絕非一般庶民建筑[6](P182)。1991年又在F4的西面清理殘夯基1座,它應是市政府后院一帶大型夯土基址群的一部分[7](P230-232)。結(jié)合1997年鄭國社稷遺址的發(fā)現(xiàn)及《考工記》“左祖右社”的記載,蔡全法先生推測這處夯土基址群即鄭國宗廟遺址[8](P206-207)。鄭都內(nèi)除大宮外,還有游氏之廟、周廟及子大叔之廟等。前者見于《左傳·昭公十二年》,后二者見于《左傳·昭公十八年》的記載。如昭公十八年說鄭國大火,子產(chǎn)“使祝史徙主袥于周廟”,主袥即盛放列祖列宗的石函。韓國的宗廟基址位于西城中部偏南。1977年在西城中部鉆探發(fā)現(xiàn)1座長方形城址,東西長約500米,南北寬約320米,墻基寬10~13米[9]。1997年對城址中心的1處大型房基進行了試掘,平面呈長方形,南北長114米,東西寬97米,面積11 058平方米。在房基中央部位,也是城的正中心出土一件黃灰色花崗巖圭形石碑,碑高3.25 米,寬 0.45 米,厚 0.25 米;另在房基東南部出土1件戰(zhàn)國青銅圓壺[10](P162-163)。結(jié)合文獻材料,推測這件圭形碑可能就是《禮記》中記載的用以“麗牲”的宗廟大碑。這些發(fā)現(xiàn)表明該城址不是韓宮城,而應是韓之宗廟遺址,中央的房基可能為太廟大殿,圭形大碑即宗廟之碑,銅壺則應是韓宗廟的祭器①《禮記·祭義》:“君牽牲……即入廟門,麗于碑?!笨追f達疏:“君牽牲入廟門,系著中庭碑也?!蓖跏捲?“以纼貫碑中。”。
由上可知,鄭、韓皆在都城內(nèi)營建有供奉祖先的宗廟,統(tǒng)治者不僅可在這里舉行各種重要的政治活動,還可通過祭祀等方式求得祖先神的佑護,使精神上的安全得以滿足。相對于城墻等物質(zhì)防御實體而言,廟宇建筑還可對敵發(fā)揮精神震懾的作用。先秦時期,宗廟是宮殿宗廟區(qū)乃至整個都城的核心之所在[11](P80)。宗廟成了國家政權(quán)的象征,故一般滅人之國通常要毀其宗廟。韓滅鄭后,可能也對鄭國宗廟進行了破壞。不僅如此,韓國還將病死的兒童及殘疾人埋入鄭國高級貴族墓葬中,以壞鄭之風水,此在端灣陵區(qū)即有發(fā)現(xiàn)[12](P48~49)。這也可反證出古人的風水觀念是多么強烈,因為只有徹底破壞鄭國風水,才可能使其永不復國。
商周時期,“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說明當時把宗教禮儀性的祭祀活動視為國家的頭等大事,恰如《禮記·祭統(tǒng)》所載:“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禮;禮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边h古時代,最基本的生產(chǎn)資料是土地,最基本的衣食來于五谷桑麻,土地種植五谷,賴土為生,兩者始終密不可分,反映在崇拜上,便形成了“社稷”的二位一體。所以,《白虎通·社稷》謂:“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释亮⑸?,亦有土也;稷,五谷之長,故立稷而祭之也?!弊灾芤詠?,“社”代表土地,“稷”代表五谷,并稱為“社稷”,同時受到祭祀。
考古發(fā)現(xiàn)的鄭國社稷祭祀遺址主要有三處。一是金城路社稷遺址[13]。1993年發(fā)現(xiàn)于東城中部的金城路,清理出3座銅器窖藏坑,出土禮樂器60余件。在銅禮樂器坑的附近還發(fā)現(xiàn)3座殉馬抗,其1號坑殉馬4匹,2號坑殉馬2匹。這些殉馬抗與銅器坑相鄰較近,且處在同一地層中,附近又無其他遺存與之相匹配,可知其與銅禮樂器坑當是同一活動的遺留。金城路禮樂器坑的時代當在春秋中期偏早的鄭文公、穆公時期,相當于公元前672年到前606年之間。就該遺址的性質(zhì)而言,因是禮樂器坑與殉馬抗相配置,應排除窖藏的可能性,應與祭祀有關。從整體情況分析,這一祭祀遺址的主持者為鄭國某一鄭伯的可能性較大。二是城市信用社祭祀遺址[8](P207)。1994年10月至1995年3月發(fā)現(xiàn)于東城中南部的新鄭市信用社基建工地,發(fā)掘鄭國青銅禮樂器坑6座,其中1號坑出土9鼎、8簋、9鬲、2方壺、1圓壺、1鑒、1豆共31件禮器。2至5號坑在歷史上均遭盜掘,僅在2號坑獲鬲2件。6號坑為樂器坑,出土青銅編鐘24件(镈鐘4、鈕鐘20件)。該遺址共出土青銅禮樂器57件,另外發(fā)現(xiàn)殉馬坑56 座。三是中行祭祀遺址[14](P43-117)。于1996 年9月至1998年10月發(fā)現(xiàn)于東城西南部的中國銀行新鄭支行的基建工地,共發(fā)掘8 000余平方米,清理春秋青銅禮樂器坑18座,殉馬抗45座,夯土墻基30余米。其中銅禮器坑7座,除K13、K18早年被盜外,余5座出土鼎、簋、鬲、方壺、圓壺、鑒、豆等禮器142件;銅樂器坑11座,除K11、K12早年被盜外,余9座共出土編鐘206件(镈鐘36、鈕鐘170件)。殉馬坑分為8排,其中西部數(shù)量較多,東部各排數(shù)量較少。每坑殉馬多者4匹,少者2匹。個別樂器坑與馬坑、馬坑與馬坑之間還有打破關系。夯筑墻基發(fā)現(xiàn)于遺址的東南部,南北向,其構(gòu)筑方法為先挖基槽,然后填土層層夯打而成。該墻基在個別探方內(nèi)打破春秋早期地層,包含物為春秋中期,其年代與禮樂器坑、殉馬坑時代一致。
社稷祭祀源于原始崇拜,但在春秋時期其性質(zhì)卻發(fā)生了改變。周代代表土地的“社”農(nóng)業(yè)崇拜的意義已經(jīng)開始淡化,而政治軍事性質(zhì)卻日益增強;作為“谷神”稷的地位也逐漸顯得次要了,由原始崇拜的賜佑受年,轉(zhuǎn)變?yōu)榇碣F族領土的政治保護神。考古發(fā)現(xiàn)的3處鄭國社稷祭祀遺址,也符合“一國三社”的記載。從本質(zhì)上講,祭祀活動就是古人把人與人之間求索酬報關系推廣到人與神之間而產(chǎn)生的宗教性活動。既然對神靈有所祈求,理當要有所回報,獻禮便是代價?!犊脊び洝肪硐略?“天子以巡守,宗祝以前馬?!闭f明祭祀多用馬匹,鄭國祭祀遺址即發(fā)現(xiàn)有多座殉馬抗。祭祀后對犧牲多采用瘞埋的處理方法,《爾雅·釋天》:“祭地曰瘞埋?!惫弊?“既祭埋葬之?!薄抖Y記·祭法》:“瘞埋于泰折,祭地也,用骍犢?!睎|周時期,由于自然神的人格化,祭祀土地五谷神的同時通常以古代圣人配享?!吨芏Y·大宗伯》鄭玄注:“社稷,土谷之神,有德者配食焉?!敝行猩琊⒓漓氲奈恢弥赃x擇在東城西南部,發(fā)掘者認為這可能與鄭伯在祭祀時配享先公有關。因為中行社稷遺址位于鄭國貴族墓區(qū)東北不遠處,相距僅500米左右[14](P922)。祭祀自然神與配享先公之目的,無外乎欲求得自然神及列祖列宗們在天之靈的護佑,以使桑田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使國家減少災禍、長治久安,使子孫逢兇化吉、生生不息。
可見,通過祭祀可以求得自然神及祖先神的護佑,使城內(nèi)居民獲得心理安全感。因此,國家滅亡后,戰(zhàn)勝方通常會將“喪國之社”從地面上予以摧毀,或以其他方式進行改造。由于社本來是為“受霜露風雨,以達天地之氣”,“是故喪國之社屋之,不受天陽也”①《禮記·郊特牲》。。正因如此,韓滅鄭后,仍不忘殘鄭社稷、滅其宗廟,而且采取了徹底破壞的措施。鄭國中行社稷遺址在韓亡鄭后遭到嚴重破壞,遺址清理出百余座小型戰(zhàn)國墓,尤以小孩墓居多;還發(fā)現(xiàn)有3座烘范窯及大量的灰坑、水井。值得注意的是,戰(zhàn)國小孩墓和甕棺排列密集有序,絕少有打破關系并集中在遺址中心的一條線上,恰與禮樂器坑及殉馬抗的方向一致[10](P153-154)。這些均是韓人殘毀鄭社稷的表現(xiàn),以達到破鄭“地氣”,壞其“風水”之目的。韓國為加強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統(tǒng)治,將鄭國神社連根拔掉,由此也可看出統(tǒng)治者對祭祀是多么地重視。然而,多年的考古工作卻沒有發(fā)現(xiàn)韓社稷祭祀遺跡的線索②史念海先生認為,考古發(fā)現(xiàn)的中行鄭國祭祀遺址可能為韓之社稷。詳見《鄭韓故城溯源》第30~34頁。,但從當時人們的思想觀念及韓殘鄭社稷的舉動推斷,韓國應該存在社稷祭祀遺址。
高大堅固的城墻、難以逾越的溝塹、險要的地勢,作為都城最基本的物質(zhì)防御實體,在內(nèi)外沖突中其實效性防御性能可得到最大限度的發(fā)揮。正因人們對這些軍事設施的防御性能有清醒的認識,在沖突發(fā)生之前便可使入侵者產(chǎn)生某種程度的畏難情緒。這就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敵方的戰(zhàn)斗力,同時也可讓都城內(nèi)的居住者獲得潛在的精神慰藉。鄭韓故城擁有高大而堅固的城墻,僅保存在地面以上的部分,殘高就達15~18米,底寬40~60米。另鄭城選址在雙洎河與黃水河環(huán)繞的高地上,可以利用這兩條寬深的河水作為屏障。除此之外,部分城墻距河岸略遠的段落,都另挖有寬闊的護城河。此外,鄭城周圍的地勢也相當險要,除向為人們稱道的溱、洧水外,其南面有陘山、西南有大騩山、西北有梅山、泰山,東面還有數(shù)十里地形復雜的沙丘崗地。
另需要指出的是,小國、弱國“唯強是從”的依附心理,也可換得都城一時的平安,從而使民眾產(chǎn)生相對安全的感覺。鄭國自莊公死后,即陷入長期的內(nèi)亂,走上了衰落之路,從此屢遭大國的征伐和奴役。為保鄭國,便只能“唯強是從”,《左傳·襄公八年》記載子駟的話曰:“敬共幣帛,以待來者,小國之道也。犧牲玉帛,待于二竟,以待強者而庇民焉?!庇谑?,便發(fā)生了《左傳·襄公九年》“與大國盟,口血未干而背之”的事情,實屬朝晉暮楚、反復無常,但這也是無奈之舉,為保國家社稷,不得不采用此下策??傊@些措施的采取皆可讓都城內(nèi)的居住者獲得一種精神慰藉,使其安全心理得以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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