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向楠
(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作為文學研究會成立時期唯一的女性作者,廬隱是以一系列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問題小說登上文壇的。《靈魂可以賣嗎》《一封信》《兩個小學生》等作品深切反映了當時社會的用工制度、軍閥混戰(zhàn)等問題。在問題小說風潮過去之后,廬隱著手開創(chuàng)自己的文學世界,她筆下的人生始終是悲苦的,疾病、死亡、飄零是她筆下的主人公的生命主題。從《海濱故人》《或人的悲哀》到《歸雁》《女人的心》,她用這些自敘傳性質(zhì)的故事來表現(xiàn)女性在追尋獨立人格和自我價值的過程中傷痕累累而又不甘沉淪的抗爭姿態(tài),帶有濃重的感傷色彩。
廬隱作品中的感傷一方面來自于她悲觀主義的世界觀,另一方面也與她凄苦的身世有關。廬隱的一生充滿坎坷,自幼便不為生母所喜,幼年喪父,成年之后又在短短一年左右的時間里接連亡母、喪夫、痛失知己石評梅和疼愛自己的哥哥。她的中篇書信體小說《歸雁》記錄了她在喪夫、亡母、痛失知己等一連串的打擊之后的心路歷程,真切動人地為我們展示了她的心靈創(chuàng)傷的同時,也讓我們看到了她倔強的個性,感受到她的人格魅力。
廬隱的感傷抒情風格,曾經(jīng)引起了極大的爭議。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大力倡導革命文學、左翼文學的情況下,廬隱的悲情被當做小資產(chǎn)階級軟弱性的表現(xiàn)。持這種觀點的有茅盾、阿英等批評家。茅盾在《廬隱論》中曾批評她“廬隱的停滯”。阿英在他的《黃廬隱》中,將廬隱的的悲觀主義歸結為“厭世主義”,并且認為她應該按照科學所指示的方向,擺脫這種厭世主義。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女性文學批評興起的情況下,廬隱和她的作品浮出地表,有人將她筆下女主人公的痛苦,歸因于社會解放運動的不徹底,以及男權主導下的社會結構中婦女解放運動的艱難,這樣一來她筆下的哀傷成了女性群體的嘆息。還有人從現(xiàn)代性的角度,將廬隱筆下的悲情歸為頹廢主義,認為她是個用頹廢、痛苦來反對工具理性,追求審美現(xiàn)代化的作家。
在《廬隱自傳》中廬隱對自己的悲觀主義世界觀做了如下剖白:“為了人生不免要死,盛會不免要散,好花不免要殘,圓月不免要缺,——這些無計奈何的自然現(xiàn)象的缺陷,于是我便以悲哀空虛,低估了人間。同時,又因為我正在讀叔本華的哲學,對于他的‘人世一苦海也’這句話服膺甚深,所以這時候悲哀變成了我思想的骨子,無論什么東西,到了我這灰色的眼睛里,便都要染上悲哀的色調(diào)了。”[1]從廬隱的文學觀念上來說,與功利主義者不同,她追求的是對內(nèi)心情感的表達,“至于說悲觀有何用——根本上我就沒希望它有用,——不過是情激于中,自然的流露于外?!盵2]坦率而真誠地暴露復雜隱秘的心理創(chuàng)傷,始終執(zhí)著地表現(xiàn)人生的悲哀,用自敘傳的形式,充滿激情地將知識青年在追求個人的自由意志、獨立人格和人生價值的道路上磕磕絆絆的曲折經(jīng)歷表現(xiàn)出來的,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除了郁達夫,恐怕就是廬隱了。
《歸雁》中的感傷濃得化不開。它記錄了女主人公紉菁在夫死母亡之后回到北京的一段生活,主要圍繞著她和青年劍塵之間的愛情風波展開。廬隱用哀婉抒情的筆調(diào),將她在亡夫之后飄零天涯的孤苦無依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出來。文中大量的對紉菁自殺傾向的描寫,對人世險惡的感慨,對女性悲劇性命運的哀嘆,都讓人為之嘆息。茅盾批評這部作品,“大約十年以后廬隱她寫《歸雁》和《女人的心》這兩個中篇,她并沒給我們什么新的,她這兩個中篇依然是《海濱故人》的‘繼續(xù)’?!盵3]而廬隱自認為她在這部作品中暗藏了變革性因素,她在自傳中寫到“到了我作《歸雁》的時候,我的思想已在轉變中,我深深的感到,我不能再服服帖帖的被困于悲哀中。雖然世界是有缺陷,我要把這些缺陷,用人力填起來。……最后我是被舊勢力所戰(zhàn)勝,那一只受了傷的歸雁,依然負著更深的悲哀從新去漂泊了?!盵4]《歸雁》在表現(xiàn)了女主人公紉菁對禮教壓迫個體的控訴,流露出來的她對于命運的控訴,對于妥協(xié)軟弱的自我的不滿,對于打破命運的枷鎖的執(zhí)著,讓我們看到一個更加堅韌、更加成熟的廬隱。
《歸雁》充分展示了女主人公紉菁痛苦矛盾的內(nèi)心,也讓我們深入了解到“五四運動”后的轉型社會中,在舊禮教的藩籬下,覺醒了的女性追求個性自由的訴求,以及在反抗社會的過程中所要面臨的社會壓力和自我懷疑的痛苦,揭示了作者廬隱作為獨立個體的女性為了堅持自我的偉大和尊嚴所付出的代價。
社會大環(huán)境對喪偶女性的壓迫、紉菁本身的善良和對獨立個性的堅持兩方面的因素決定了紉菁和劍塵的愛情悲劇。經(jīng)歷過“五四運動”的洗禮,中國社會風氣雖然開化了很多,但是禮教的藩籬并沒有被完全打破。社會中存在的對女性的歧視和壓迫依然無處不在。紉菁作為喪夫的女子,與年輕又富有才華的劍塵交往,受到了很多人的非議,這在作品中由紉菁好友星辰道出。輿論上的壓力讓紉菁和劍塵的愛情注定無法得到世人的祝福。當我們聯(lián)系廬隱后來的《女人的心》等作品,我們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禮教、傳統(tǒng)道德、輿論的驚人壓力,因為人永遠都沒有辦法擺脫自己的社會屬性,所以人永遠不可能對來自社會環(huán)境的壓力免疫。知識女性勇敢追求婚姻自由和個性解放等與傳統(tǒng)禮教相沖突的行為依然要面臨社會大環(huán)境的壓迫。同時,出于人道主義情懷,善良的紉菁不愿成為劍塵的地獄,她不愿讓劍塵感染自己的深入骨髓的絕望,更不愿意讓他因為與自己的愛情而陷入輿論的漩渦。紉菁本來在北京過著消極頹廢的生活,隨著與劍塵的相遇相知,紉菁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命因為有了劍塵而變得熱鬧了起來,劍塵寫信鼓勵她走出自己的小世界并且接受他的感情,這種追求雖然與紉菁本來的人生軌跡相左,但是大大緩解了她的寂寞。劍塵卻在與紉菁交往的過程中,受到她的悲傷情緒的感染,對人生、對社會的美好未來產(chǎn)生了懷疑的態(tài)度。而紉菁對他的堅決拒絕,也讓劍塵感覺到不解和消沉。紉菁多次使用自私來形容自己對劍塵的依戀,因為她要的是一段沒有歸宿的純精神戀愛,而劍塵需要的是穩(wěn)定的婚姻和家庭,終于紉菁在跟劍塵的母親交流之后,在感受到這位老夫人對兒子與她交往的憂慮之后,決定徹底地拒絕劍塵。紉菁對劍塵的拒絕,實質(zhì)上是出于對劍塵的愛護,是為了讓劍塵免于受到社會的譴責和嘲諷,能夠繼續(xù)在原本的人生道路上前行。無論是社會的壓力,還是來自對戀人的愛護,都決定了紉菁只能辜負一段普通世俗意義上的愛情,成為無家可歸的孤雁。紉菁的悲劇根本上來源于她充分尊重自己的個體價值,充分尊重自己的個性,倔強不屈地向命運抗爭的人生哲學。正如紉菁在文中所說的,“與其說是受外面冷刻的諷刺的打擊,不如說是我先天的根性如此,……我的靈魂本來就是這樣一個不可捉摸的東西,劍塵固定的‘愛’怎能永遠維系得住我?”[5]在同一時期的《云鷗情書集》,廬隱也表達了類似的思想,她不需要一個類似于婚姻這樣的形式固定的東西,她需要的是隨自己不同階段的心理需求和感情需求而變化的收放自如的純精神戀愛。追求自己理想的戀愛形式,不屈服于社會,甚至是自己的戀人,無論在什么環(huán)境中,都努力實現(xiàn)自我的偉大和尊嚴。無論是文中的紉菁還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廬隱,都是這樣一個特立獨行的人,出于倔強的本性,出于對自我個體價值的絕對尊重,她不愿意向自我妥協(xié),也就更不愿意向壓迫女性和自然人性的禮教屈服,所以她選擇了不斷地漂泊,像一個過客那樣根據(jù)自己的本心不斷地行走。
《歸雁》中紉菁的精神魅力在于她倔強的個性,在于她用最頹廢也是最決絕的方式向社會反抗的決心和勇氣。廬隱作品中大量關于社會環(huán)境的描寫和女性所處地位的感慨,被很多女權主義批評家援引,作為證明廬隱的作品控訴了傳統(tǒng)的禮教和男權社會對于女性的壓迫的觀點的依據(jù)。而廬隱本人,在激烈地控訴社會地同時,也將矛頭指向自身,雖然社會壓力巨大,雖然命運不公,女性經(jīng)過抗爭也是可以追求自己的理想的,是那個不愿接受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差距的自我,不斷地追求人的尊嚴和價值的自我,造成自己漂泊天涯的孤苦命運?!稓w雁》中紉菁提到的亡夫元涵,實際上是廬隱現(xiàn)實中的愛人郭孟良的化身,廬隱頂著郭孟良在老家已經(jīng)有妻子的壓力,毅然嫁給了他,從這個意義上說,廬隱是追求婚戀自由的勝利者,是對社會進行反抗的勝利者。可是婚后的生活的瑣碎磨滅了她玫瑰色的夢。經(jīng)濟上的壓力,再加上郭孟良的疾病和突然離世,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差距,都讓廬隱體驗到婚姻的荒誕和殘忍?;橐鍪莻€繭,一個禁錮女人的繭,同時也是可以給女人歸屬和依靠的繭。雖然與郭孟良生活在一起的廬隱,也會寫信向朋友抱怨生活中的瑣碎和不如意,但是失去了元涵的紉菁認為自己就像無主的梨花,只能獨自在人海漂泊。紉菁最終選擇了拒絕婚姻,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她認識到,婚姻與愛情不同,愛情中尚且能夠保留自己的獨立人格,但是婚姻是社會學上的意義,選擇婚姻必然要面臨社會,要失去自我。無家可歸的孤雁誠然悲苦,確實保留個人自我的最好選擇。是廬隱寧愿選擇孤獨一生,也不愿向社會妥協(xié)的魄力,成就了紉菁們的精神魅力。
《歸雁》體現(xiàn)了廬隱對于女性悲劇的獨特思考,她認為女性最大的敵人,不是傳統(tǒng)禮教,不是社會輿論,而是那個不愿屈服的自我。廬隱對于女性命運悲劇的認識,是基于自己和同伴們勇敢地打破禮教的藩籬、不斷追求自我的親身經(jīng)歷得出的結論。當廬隱總結和反思自己和同伴們的生活,這些經(jīng)歷過“五四運動”的精神洗禮的覺醒了的知識女性,在與家庭抗爭、與社會抗爭成功,終于追求到自由戀愛和自主婚姻之后,卻依然無法擺脫悲慘而平庸的命運。這讓她不得不正視社會變革的艱巨性,并且懷疑社會解放之于女性解放的意義所在。是追求個性向命運抗爭和追求完美的世俗生活向變革中的禮教妥協(xié),這一被五四運動提倡的新文化新道德激化了的人性當中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之間的矛盾造就了一代知識女性的心靈創(chuàng)傷和漂泊命運。女性要擺脫做他人的努力和工具的命運,保持獨立的人格,向整個社會宣戰(zhàn),向命運挑戰(zhàn),只能不斷地反思自我,挑戰(zhàn)自我。
《歸雁》是廬隱企圖著手處理自己文學世界中的無解的哀愁、為悲觀的女性尋求一條出路的作品。她通過對紉菁在堅守自我過程中所經(jīng)受的來自社會和自身雙重壓力的刻畫,揭示了社會變革的復雜性和人性本身的矛盾性和軟弱性。表達了作者要始終保持個人的尊嚴,就只能像過客那樣,成為四處飄零的孤雁,不斷行走,不斷追求,不斷地與社會抗衡、向自己挑戰(zhàn),與命運搏斗的人生感悟。
[1]廬隱.廬隱自傳[A].林賢治,肖建國.海濱故人[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1:205.
[2]廬隱.廬隱自傳[A],林賢治,肖建國.海濱故人[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1:226.
[3]茅盾.廬隱論[A].林賢治,肖建國.海濱故人[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1:310.
[4]廬隱.歸雁[A].林賢治,肖建國.海濱故人[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1:206-207.
[5]廬隱.歸雁[A].林賢治,肖建國.海濱故人.[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1:113.
[6]喬以鋼.“五四”時代的“傷痕文學”——論女作家廬隱的創(chuàng)作[J].天津師大學報,1993,6:63-67.
[7]肖淑芬.廬隱: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位女權主義作家[J].揚州大學學報,2011,6:21-26.
[8]畢新偉.頹廢的現(xiàn)代性及其流變——重讀廬隱[J].中州學刊,2012,2:234-240.
[9]郭群.廬隱的自我意識[J].江西科技師范學院學報,2005,5:91-101.
[10]閻振宇.郁達夫與廬隱[J].石油大學學報,1994,2:67-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