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國玉

(湖北文理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湖北 襄陽 441053)

小說敘述了一個發(fā)生在科西嘉島上的駭人聽聞的故事。牧人馬鐵奧·法爾哥尼的兒子福爾圖納托收留了一個被追捕的受了傷而走投無路的逃犯，但是他卻在欲望誘惑之下，違背信義，向官府告密。馬鐵奧了解真相后，親手槍殺了唯一的年僅10歲的兒子。

在此令人震驚的故事中，我們深深地被盛行于科西嘉山民中的獨立于“文明教化”之外的原始風(fēng)習(xí)所吸引，為福爾圖納托屈服于物欲誘惑而帶來殺身之禍扼腕嘆息，更為馬鐵奧不惜殺子以忠于信義的豪俠精神擊節(jié)嘆服。這篇小說帶給我們的不僅是強大的情感沖擊，更有深層的意蘊值得思索。

一、蠻風(fēng)：“文明社會”外的獨特存在

故事背景是在地中海上的法屬科西嘉島上。該島雖屬法國，可是與長期處在文明教化下的大陸不同，此島“蠻風(fēng)”盛行，極具地方色彩。鑒于《馬鐵奧·法爾哥尼》與《科隆巴》皆以此島為背景，為便于說明此島之風(fēng)習(xí)，特將兩者合而述之。綜合起來，可概括如下：

豪俠仗義，重諾守信。在中國，對于俠義的理解，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圖回報，不為名利。梁山好漢們的行為，是對中國俠義精神的最好詮釋。在西方，也有與中國的俠義精神相似的，那就是騎士道精神。可細究起來，騎士道卻附有濃厚的名利色彩。隨著近代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利己主義逐漸把騎士道中俠的一面淘汰盡凈，使這個社會私欲膨脹，物欲橫流。有感于此，梅里美在其文學(xué)天地里，虛構(gòu)了一個個蠻荒異域，和一群性格強悍、真誠純樸的主人公，以其生死命運，來反照這個令他厭惡的金錢社會。

在他們身上，豪俠仗義，重諾守信是其性格特征之一。馬鐵奧在當(dāng)?shù)厣钍芫粗兀c他的豪俠仗義分不開。“他對人樂于相助，也肯做好事，因此和波爾托-維基奧地區(qū)的人都能和睦相處?！彼囊恢荒萄蛟粡姳I(在此同被追捕的人是同義詞——原注)齊亞尼托偷去，可他并沒怪罪，反而極其憐憫地說：“可憐的家伙！他餓呀。”①文中未標(biāo)注之文學(xué)作品語句皆出自鄭永慧等譯《梅里美全集》，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97年。兒子違背信義，出賣強盜，他看作奇恥大辱。島上的強盜們并不危害鄉(xiāng)鄰，人們?nèi)绻枰獛椭@些強盜會挺身而出?？坡“托置弥詧蟮酶赋?，與強盜們的幫助大有關(guān)系。

豪爽坦蕩，重情輕利?？莆骷螎u上的山民淳樸而剽悍，敢作敢當(dāng)。他們有自己的榮譽標(biāo)準(zhǔn)和行事準(zhǔn)則，從不貪圖名利?！熬犹故幨帯庇迷谒麄兩砩弦稽c兒不為過。在《科隆巴》中，對于奧索的誤解，強盜布朗多拉奇奧不以為然：“就算我是個壞蛋，是個流氓，是個騙子，只要我打開我的褡褳，金錢就會像雨點似地落下來?！贿^如果我像有些人那樣，寫個字條給個財主：‘我需要100法郎’，他就馬上給我送來。但是中尉，我是個愛惜榮譽的人?！彼麄儼炎约旱拿u看得很重要，對于金錢則極其鄙視。奧索兄妹離島前，打算送給與其結(jié)下友誼的兩個強盜一筆錢，他倆堅決地拒絕了?！拔覀冎g不談金錢，中尉，”布朗多拉奇奧斬釘截鐵地說?！霸谑澜缟辖疱X是萬能的，”另一個綽號“神甫”的強盜接著說，“可是在叢林里我們重視的只是英勇的心胸和百發(fā)百中的槍支?！?/p>

鄙視官府，排斥“教化”?？莆骷稳?尤其是山民)向來不把自己看作是“法國人”，他們以“局外人”的眼光來看待法國和島上為官府服務(wù)的行政機構(gòu)，恥于與官府合作。“提醒科西嘉人說他們屬于法國大家庭，并不能討好他們。”小說中有一細節(jié)：上尉甘巴帶兵在馬鐵奧家中逮捕了齊亞尼托正要離開，馬鐵奧剛好從牧場回來。上尉內(nèi)心異常驚懼，于是帶著討好的口氣說：“他(齊亞尼托)打死了我的一個士兵，還不滿足，又打斷了查而東班長的一只胳膊；不過關(guān)系不大，班長只不過是一個法國人而已……”在此不難看出，科西嘉山民與官府的關(guān)系很是生硬，尤其是對“法國人”另眼相看。在《科隆巴》中，科隆巴為報父仇，對省長的警告置若罔聞，只相信當(dāng)?shù)厝吮械娘L(fēng)習(xí)和手中長槍，最后利用智謀除掉仇敵。

如此等等，這顯然是一個與唯利是圖、金錢至上的“文明社會”全然不同的異域，梅里美充滿激情地建構(gòu)了一個19世紀(jì)歐洲的“桃花源”。但是，此“桃花源”非陶潛筆下之“桃花源”，“文明教化”的觸角是如此強大而無處不在，它以其慣有方式滲透其中。于是乎我們看到了一個幼小生命如何淪為欲望的奴隸，最終為欲望所毀滅。

二、誘惑：難以承載的心靈重負

梅里美對現(xiàn)實社會的不滿，可歸因于隨著資本主義時代的到來，日益膨脹的物欲導(dǎo)致人們對精神世界(信仰、道德等)的忽視，這反過來又促使人們對物欲的無所顧忌的追逐。與梅里美同時代的作家如司湯達、巴爾扎克、薩克雷等，其作品無不描繪出一幕幕追逐名利的現(xiàn)實畫面，在此無須贅言。梅里美則與這些作家觀察社會的視角不同，表現(xiàn)的方式迥異。他與現(xiàn)實拉開一段距離，不是正面揭露這種欲望給他人、給社會帶來的巨大災(zāi)難，而是表現(xiàn)欲望造成人自身的不可救贖的毀滅，表達出他對這一社會問題的嚴(yán)重關(guān)切。在文本中，梅里美詳細刻畫了福爾圖納托在欲望誘惑面前表現(xiàn)出的可惡的貪婪和無奈的掙扎以及最后的屈服。

馬鐵奧夫婦某天有事外出，留下福爾圖納托一人看家。碰巧一個受傷的強盜被巡邏兵追捕，在走投無路下向他求助。但他起初并未爽快答應(yīng)，而是有條件的：“如果我把你藏起來，你給我什么？”當(dāng)強盜摸出一枚5法郎的銀幣時，“福爾圖納托一見硬幣就笑逐顏開；他一把攫住銀幣，對齊亞尼托說：‘你只管放心。’”在此請注意：一是他提供的幫助不是無償?shù)?，換句話說，在他看來，這只是一樁交易。后來他出賣強盜后，把這塊銀幣又?jǐn)S還給他，他覺得自己不配再享有它了。這表現(xiàn)出小孩的天真，卻顯得可笑。如前所述，這顯然有違科西嘉人的豪俠風(fēng)尚，是對俠義精神的背離。二是他看見銀幣時的貪婪。有什么比“攫住”這個詞能更準(zhǔn)確地表達出他的貪欲心理呢？既然他可以為5法郎給齊亞尼托提供庇護，那么他就可能為更大的誘惑出賣客人。

上尉甘巴先是威脅恫嚇，讓他交出強盜，他強硬地拒絕了?？墒钱?dāng)甘巴轉(zhuǎn)變策略，掏出一只銀質(zhì)掛表加以誘惑時，他便達到了目的?！靶「枅D納托的眼睛一見到表就發(fā)出亮光”，他實在難以抵擋那只心儀已久的銀表的誘惑。梅里美在此用了一個很妙的比喻：

“小福爾圖納托斜著眼偷偷望著那只表，那模樣兒活像一只看著人家給它一整只子雞的貓。它以為別人在開它玩笑，不敢撲上去，它不時把眼光移開，唯恐抵抗不住誘惑，可是又不停地舔自己的嘴唇，好像對它的主人說：‘你這樣開玩笑多么殘酷呀！’”

福爾圖納托內(nèi)心的斗爭異常激烈，它包含兩重含義：其一，甘巴的許諾可信與否。在10歲的小孩眼中，此表太可愛了。它不但價值不菲(價值10個埃居)，而且還是身份的象征，何況比他年幼的表弟已經(jīng)有了一只。當(dāng)甘巴發(fā)誓決不食言時，福爾圖納托的心理防線已出現(xiàn)松動?？墒橇硪粓龆窢幩坪醺屗y以決斷，“孩子內(nèi)心的貪欲和對收容的客人保持信義的一場斗爭，很明顯地流露在他的臉上。他的裸露的胸膛猛烈地起伏，看來快要窒息。”最后，欲望征服了福爾圖納托。他出賣了客人，背叛了信義，也就背叛了科西嘉人引以自豪的傳統(tǒng)。他的毀滅就是必然的了。

就西方文學(xué)而言，作為其源頭的希臘神話，形象地描寫了神、人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強烈欲望(對愛情、財富、權(quán)力、名譽等的追求)，以及欲望帶來的巨大災(zāi)難。這種現(xiàn)象早已引起希臘先哲們(如荷馬、亞里士多得等)深切的憂慮，他們強烈呼喚理性精神的出現(xiàn)，呼吁以理性來抑制欲望的過度發(fā)展。因此，揭示靈與肉、精神與物欲的對立與統(tǒng)一是西方文學(xué)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主題。我們常常在后世文學(xué)家的作品中看到這一再出現(xiàn)但絕不重復(fù)的主題表達。比如歌德筆下的浮士德，面臨著靈與欲的兩難選擇：“在我的心中啊，盤踞著兩種精神，這一個想和那一個離分！一個沉溺在強烈的愛欲當(dāng)中，以固執(zhí)的官能緊貼凡塵；一個則強要脫離塵世，飛向崇高的先人的靈境。”[1]他要求掙脫世俗欲望的束縛而向更高的靈的境界邁進。在托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上帝把人的命運交給人自身，把靈與欲的抉擇直接呈現(xiàn)在主人公的面前，而喪失信仰的人怎能完成此重任？因此他筆下的主人公常常顯得渺小而卑微。《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內(nèi)心世界的靈與欲的較量，《復(fù)活》中聶赫留朵夫身上的“獸性的我”和“精神的我”的搏斗，使其具有“雙重性格”，成為懺悔的典型。作為二十世紀(jì)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歌里程碑的《荒原》，更是深刻形象地展示了現(xiàn)代西方人沉溺于欲望之海不能自拔，導(dǎo)致精神世界的“荒原”景象。亦或這樣說：由于現(xiàn)代西方人喪失了信仰而自沉于欲望之海，成為“行尸走肉”：“……在冬日破曉的黃霧下/一群人魚貫地流過倫敦橋/人數(shù)是那么多/我沒有想到死亡毀壞這許多人……”[2]凡此種種，文學(xué)家們各以自己獨特的感悟，力圖揭示人類隱秘的心靈世界，試圖破解“人”之迷：欲望(愛情、財富、權(quán)力等)固然重要，精神(理性、信仰、道德等)尤不可缺。失去后者，人將成為非人；失去前者，人將走向虛無。西方社會的歷史發(fā)展已經(jīng)雄辯地證明了這個道理。

在此文學(xué)主題背景之下，梅里美描寫的這個故事實際上并無創(chuàng)新意義。從寓言的角度看，在拜金主義風(fēng)行的金錢社會里，面對物欲的誘惑，福爾圖納托背信棄義，喪失信仰，其悲劇是必然的。但是，這個故事之所以強烈地震撼著我們的心靈，取得了驚人的藝術(shù)效果，則在于把如此重負(涉及生與死的重大命題)讓一個幼小的心靈去承載未免太過殘酷；而為了守護精神的家園，讓父親作為兒子生命的終結(jié)者，則實在是表現(xiàn)了梅里美反抗物質(zhì)社會，重建理性社會的良苦用心。

三、弒子：為了守護精神的家園

在人類社會早期，弒子行為當(dāng)屢見不鮮。在新一輩危及自己的利益(地位、權(quán)力等)時，老一輩會采取措施，甚至不惜殺子，以維護既得利益。希臘舊神譜系中，克洛諾斯吞食子女是父子矛盾沖突的赤裸再現(xiàn)?！抖淼移炙雇酢分兄魅斯谋粭墸歉缸用軟_突的曲折表達。隨著人類社會的漸趨進步，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越趨復(fù)雜，父與子(女)的矛盾也形式多樣。比如《李爾王》中攫取權(quán)力之后的兩個女兒逼迫老父李爾瘋狂至死；阿巴貢為了金錢和愛情與兒子誓不兩立；《董貝父子》中由于兒子身體孱弱不能繼承家業(yè)而遭到董貝的漠視終至死去；至于巴爾扎克筆下的唐璜則更勝一籌，他為了財富和享樂不惜殺父弒子，把資本主義社會里拜金主義習(xí)氣暴露無遺(《長壽藥水》)。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雖形式各異，內(nèi)涵指向性卻是一致的，即父子(女)矛盾歸根結(jié)底是欲望(金錢、權(quán)力、愛情等)使然。梅里美構(gòu)思之獨特在于：馬鐵奧父子矛盾不是出于欲望之爭，而是超然于物欲之上的精神追求，致使馬鐵奧忍痛殺子。

馬鐵奧不是一般的人物，作者沒有詳細描繪其性格，只了了幾筆，便勾勒出一個好漢的形象。他豪俠仗義，樂于助人，愛恨分明，槍法奇準(zhǔn)。重諾守信，尤其是他顯著的性格特點。憑此，他在當(dāng)?shù)叵碛泻芨叩穆曂?/p>

現(xiàn)在，兒子違背了家族乃至當(dāng)?shù)厣矫癯缟械男帕x傳統(tǒng)，作為父親，馬鐵奧實難舉起手中之槍；作為信義傳統(tǒng)的崇尚者和維護者，他又必須清除“家族中第一個有背信棄義行為的人”。處死兒子這一情節(jié)是小說的重點，老妻的哭泣和祈禱，兒子的哀求與懺悔，都絲毫不能動搖馬鐵奧的決心。在處決兒子之后，妻子朱瑟芭驚恐地喊道：

“你干了什么？”

“伸張正義?！?/p>

“他在哪兒？”

“在洼地里。我馬上就來埋葬他。他是在祈禱以后才死的，我要獻一臺彌撒給他。通知我的女婿蒂奧多羅·貝昂基，叫他來和我們一起住?！?/p>

從審美的角度看，作者用冷靜簡約的語言塑造了一個堅硬冷峻、大義滅親的硬漢形象。馬鐵奧盡管已到中年，盡管兒子“是他家庭的希望，姓氏的繼承人”，盡管兒子年幼無知，遠遠未到“可判罪的年齡”，他仍然根據(jù)“心中的法律”懲罰了“不肖之子”，不容神圣的精神家園受到哪怕絲毫玷污。可是又有誰知道，在嚴(yán)厲以至于殘酷的背后，隱現(xiàn)的卻是為父者的痛惜之情和對老年生活的無望期待！如此，一個俠義剛烈而又血肉豐滿的形象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成為19世紀(jì)法國文學(xué)人物畫廊里一個獨特的存在。

然而，從寓言的角度解讀，謹(jǐn)守信義傳統(tǒng)的馬鐵奧忍痛槍殺已被物化了的兒子，難道不是隱諭著有理性有良知的人們，對近代日益物化的金錢社會的強烈抗議和徹底鄙棄？這也許才是梅里美此作的真實意圖。

參考文獻：

[1] 歌 德.浮士德[M].董問樵，譯.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1983：57-58.

[2] 托馬斯·艾略特.荒原[M]//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第一冊(上).袁可嘉，編.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