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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震《屈原賦注》與王逸古注異同

2014-04-08 13:33郭全芝
關(guān)鍵詞:王逸戴震訓詁

郭全芝

(淮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戴震《屈原賦注》和王逸《楚辭章句》一樣,內(nèi)容上既不乏字詞名物訓詁,同時又時有段落大意的歸納說明。兩位注家對屈原本人的推崇也幾乎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王逸認為屈原人品好,作品也好,甚至連文采也是“玉藻”,因此是“金相玉質(zhì)”[1]。戴震也認為屈原其人其作非同一般,但僅僅以“純”一詞概之。兩位相距千年的注家對屈原作品的看法與解釋也是異同互見。

一、注釋尚簡

漢代群書注釋形態(tài)有繁簡之差異。對儒家經(jīng)典的解釋往往較繁,特別是立于學官的今文經(jīng)學家的解釋。一般書籍的注釋,卻往往從簡,例如高誘注《淮南子》,訓詁內(nèi)容偏于解詞,一般不引申發(fā)揮?!秴问洗呵铩犯哒T注也是這種情況。王逸《楚辭章句》的注釋風格與此類似。

基于這種情況,筆者以為可以把漢代訓詁分為經(jīng)學訓詁和一般訓詁。經(jīng)學訓詁允許發(fā)掘解釋對象所“蘊含”的微言大義,解釋可以隨意發(fā)揮,種種牽強附會的內(nèi)容由是出現(xiàn)在解讀文字之中,因此風格繁雜(這種情況在后來興盛的古文經(jīng)學中得到糾正)。而一般書籍的注者可以不需解讀原著的微言大義,只需解詞釋字(有時也闡發(fā)段落大意或指出修辭手段),因此風格簡明。

但王逸的《楚辭》注釋略有些復雜。因為一方面注者將《楚辭》一書中的主體——屈原作品看作準經(jīng)學內(nèi)容,在訓詁實踐中也往往引經(jīng)據(jù)典,引申闡發(fā)蘊含意旨;但另一方面,他的注釋內(nèi)容又主要是對本文的字詞疏通,因此風格仍然以簡明為主。

戴震明確地將屈原作品視為“經(jīng)之亞”[2]611,而其風格也是簡約的。這與戴震的訓詁思想有關(guān)聯(lián)。戴震對于訓詁的主張是貴精不貴博。他說“仆聞事于經(jīng)學,蓋有三難:淹博難,識斷難,精審難”?!叭y”之中戴氏更重視的是“精審”,認為只有“淹博”是不夠的,所以他批評說:“前人之博聞強識,如鄭漁仲、楊用修諸君子,著書滿家,淹博有之,精審未也?!盵3]371并進而明確宣稱“學貴精不貴博,吾之學不務(wù)博也”[4]714。因而,即使是對名物字詞,戴震也往往只是解釋,而不加考證。如“三后”,解釋為楚國的三王,依據(jù)是“在楚言楚”,而不加考證。如果說此處“三后”因本文辭簡和史料限定而無從考證,那么一些名物是可以施以考據(jù)性的解釋的,而戴震也有意回避這樣做。最明顯的例子是,在其《屈原賦注》的初稿里,戴震對原文所涉及的芳草的具體形狀、名稱沿革是有考據(jù)的,但在定稿中一并刪去。例如《離騷》出現(xiàn)的第一個芳草名“江離”,戴震《屈原賦注》初稿解釋如下:

江離,大葉芎藭也。芎藭似藁本,《左傳》謂之山鞠藭,其苗謂之江離,小葉者謂之蘼蕪,似蛇床。(《爾雅》又名蘄茝?!侗静荨酚置笔彙!痘茨稀镎撚枴罚骸胺騺y人者,芎藭之與藁本也,蛇床之與蘼蕪也,此皆相似者?!薄墩f林訓》:“蛇床似蘼蕪而不能香也。”《博物志》:“芎藭苗曰江離,根曰芎藭?!苯袢瞬恢x,概名蘼蕪矣。吳錄云:“海水中生江離,正青,似亂發(fā)?!鄙w《本草》之海藻,誤以為江離。[5]

而定稿則完全刪去對“江離”的這段解釋。不過,戴震另撰《通釋》,將解釋屈原作品中的山川草木鳥獸等內(nèi)容予以收錄。但即使這篇專門解釋名物的文獻在對“江離”作解釋時也將“《爾雅》”以下文字悉數(shù)刪去,而這些文字都呈現(xiàn)考據(jù)性的內(nèi)容。

二、“經(jīng)化”屈作,但程度有異

傳統(tǒng)注家對原典都很尊重,除非萬不得已,一般不對其進行批判式解釋。這種情況尤其在經(jīng)注中表現(xiàn)顯著。漢代注釋尤其如此,受“述而不作”影響,解釋對象不論是經(jīng)典還是子書,注家一般都只是注而不駁。即使對原作有不同看法,也只是借注釋達到“歪曲”原意的目的,而不加批評。例如《淮南子》的基本精神是黃老思想,為之作注的高誘是儒者,于是高誘在注釋時多將原文內(nèi)容從黃老轉(zhuǎn)為儒家思想。但可以說,作者對《淮南子》的這種解釋是符合漢代一般注經(jīng)模式的。

王逸與戴震對屈原及其作品都很推崇,王逸在為《離騷》所作“敘”中稱頌屈原:

膺忠貞之質(zhì),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進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絕世之行,俊彥之英也。[1]48

并批評班固等人對屈原不認同的做法:

……班固謂之露才揚己,競於群小之中,怨恨懷王,譏刺椒、蘭,茍欲求進,強非其人,不見容納,忿恚自沈。是虧其高明,而損其清潔者也。[1]48又稱揚其作品云:

夫《離騷》之文,依五經(jīng)以立義焉。……所謂金相玉質(zhì),百歲無匹,名垂罔極,永不刊滅者也。

(屈原)作《九歌》之曲。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冤結(jié),托之以風諫。[1]49

戴震的說法比較簡約,但評價之高也與王逸之論相似:

予讀屈子書,……私以謂其心至純,其學至純,其立言指要歸于至純。二十五篇之書,蓋經(jīng)之亞。[2]611

并且說到自己的解釋目的,也是因為想揭示原典的“儒學”內(nèi)容:

今取屈子書注之,觸事廣類,俾與遺經(jīng)雅記合致同趣,然后贍涉之士,諷誦乎章句,可明其學,睹其心,不受后人皮傅,用相眩疑[2]611。

基于這種認識上的相同,王逸和戴震對屈作旨意的解釋也就有了相似性。

王逸是將屈原圣賢化,作品經(jīng)義化。例如說“《離騷》之文”是“依五經(jīng)以立義”,屈原“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上以諷諫,下以自慰”。而理解上也多從此著眼。如解釋《離騷》語句:

“帝高陽之苗裔”,則《詩》“厥初生民,時維姜嫄”也;“紉秋蘭以為佩”,則“將翱將翔,佩玉瓊琚”也;“夕攬洲之宿莽”,則《易》“潛龍勿用”也;“駟玉虬而乘鷖”,則“時乘六龍以御天”也;“就重華而陳詞”,則《尚書》咎繇之謀謨也;“登昆侖而涉流沙”,則《禹貢》之敷土也。[6]3

這段話將《離騷》之語與五經(jīng)相類比,話語之間真有直接將兩者相等同的意味。就文本情況來看,楚辭多寫神奇內(nèi)容,比較特殊,其中不少部分又與祭祀相關(guān),或有上天入地等虛幻描寫,這些頗與古人以為人死后的奇異處境相似,于是漢碑出現(xiàn)了很多以楚辭詩句為內(nèi)容的文字。在這種情況下,王逸仍然認為楚辭是有政治寄托的,說明他的解讀受經(jīng)學影響很深。這與王逸所處時代是有關(guān)系的。漢代群書注釋發(fā)生在經(jīng)學昌盛時期,文人受到經(jīng)學影響,多從道德、政治角度著眼,與當時民間將楚辭內(nèi)容世俗化是不同的。

戴震的解釋情況與之有相似之處。如其《九歌》解題:

《九歌》,遷于江南所作也。昭誠敬,作《東皇太一》;懷幽思,作《云中君》;蓋以況事君精忠也。……[7]629

兩人對屈原作品的經(jīng)化解釋還體現(xiàn)在對虛幻的神話內(nèi)容的理解上,他們將這種內(nèi)容當作比喻看待。

神話內(nèi)容是不是比喻,關(guān)系到對楚辭作品的定性問題。例如大多數(shù)中國學者是將這些神話內(nèi)容視作對楚國現(xiàn)實的隱喻,或者是屈原內(nèi)心活動的隱喻,因此多解讀出愛國和政治的意義。但當代一些學者(包括有些日本學者)將神話內(nèi)容看作是古人心目中人在去世之后魂魄上天情形的真實描寫,因而對屈原作品的愛國性、政治抒情性頗有不同看法。

王逸是把楚辭作品的神話內(nèi)容看作比喻的,以為喻況現(xiàn)實。在解釋《離騷》“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之后上天入地的一大段神話式描述時,王逸一方面作了與神話內(nèi)容相關(guān)的字面解釋,另一方面又對其作經(jīng)學化解讀,所以像“駟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風余上征”兩句,王逸說:“有角曰龍,無角曰虬。鹥,鳳凰別名也?!渡胶=?jīng)》云:‘身有五彩而文如鳳凰類也。’以為車飾。溘猶掩也。埃,塵也。言我設(shè)往行游,將乘玉虬,駕鳳車,掩塵埃而上征去?!苯又终f:“離世俗遠群小也?!边@句話雖然字數(shù)很少,但分量卻很重,它直接把神話變成比況現(xiàn)實的內(nèi)容。這一段中的其他解釋與此類同。

一千多年后的戴震也復如此。除了名物訓詁外,戴震有時還歸納段落大意,他的經(jīng)學式解釋就在其中。如其歸納“朝發(fā)軔于蒼梧兮”至“好蔽美而嫉妒”一段神話內(nèi)容大意:“托言往見古先哲王之在天者以自廣,卒沮隔于飄風、云蜺,欲進不遂,因以嘆渾濁之世,大致如此。”

但是戴震的解釋又明顯表現(xiàn)出與王逸古注的不同。王逸注解中的經(jīng)學化意味更為濃厚,除了將屈作原文與五經(jīng)原文強相比附外,還在解釋詞句時隨時隨地將屈原作品道德化、政治化。例如《離騷》開頭一段:“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视[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蓖跻莩俗衷~解釋之外,還釋句意云:

屈原自道本與君共祖,俱出顓頊胤末之子孫,是恩深而義厚也。

屈原言我父伯庸,體有美德,以忠輔楚,世有令名,以及於己。

言己以太歲在寅正月始春之日下母之體而生,得陰陽之正中也。

言己美父伯庸觀我始生年時,度其日月,皆合天地之正中,故賜我以美善之名也。

言正平可法則者莫過于天;養(yǎng)物均調(diào)者,莫神于地。高平曰原,故父伯庸名我為平以法天,字我為原以法地。言己上能安君,下能養(yǎng)民也?!抖Y》曰:子生三月,父親名之,既冠而字之。名所以正形體、定心意也;字者所以崇仁義、序長幼也?!璠6]4

對每一句的句義都作了經(jīng)學化的解釋。

戴震的經(jīng)化解釋少得多。一則,他很少做題解,除了《九歌》有解題外,其余各篇都未作題解,這樣在解釋內(nèi)容上就表現(xiàn)出以字詞訓詁為主的特征。二則,對詞意句意乃至段落大意的概括歸納也往往扣緊原文,不作過度引申或“發(fā)掘”。例如同樣是《離騷》同一段的解釋:

《史記》列傳:“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元和姓纂》云:‘楚武王子瑕,食采于屈,因氏焉?!妒兰摇罚骸俺茸?,出自帝顓頊高陽?!薄肚Y》:“父曰皇考?!薄稜栄拧罚骸半?,我也。”“太歲在寅曰攝提格?!保ㄒ嗤ǚQ攝提。)“正月為陬”。馬季長注《洛誥》云:“貞,當也。”蓋攝提之年當孟春寅月。

皇,皇考也。《爾雅》:“肇,謀也?!毖曰士家云涫忌卸松浦?,爰以立名。鄭康成箋《毛詩》云:“靈,善也?!闭齽t者,平之謂。靈均者,原之謂。[7]613

戴震的解釋更趨向于字詞訓詁(引文加強了考據(jù)色彩)。他對《離騷》各段旨意的說明也同樣平實,如:

第一段,自敘生平大略,而終于君之信讒。后四段,乃反復推明之。[7]615

雖然也指向了“經(jīng)旨”,但說明文字貼近原文。

由于屈原作品大量使用比興手法,解釋若只是停留在字面意義,就可能使讀者因不明就里而產(chǎn)生疑惑,達不到解說的基本目的。因此,戴震在遇到文本有明顯使用比興手法之時,也會揭示其喻義。例如當《離騷》首次出現(xiàn)芳草之名時(“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戴震解釋說:“此以芳草比嘉言懿行。”這是對原文“奧義”的發(fā)明,有關(guān)道德,卻因符合原典上下文語境,所以仍然屬于語文的范疇。

造成兩人這種解釋上的差異,還應(yīng)另有原因:王逸注楚辭之時戚宦干政,王逸想借屈原之形象為士人豎立起一面旗幟,所以他在注釋中往往引申發(fā)揮。戴震的生活時期正逢樸學興盛,經(jīng)學領(lǐng)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訓詁家多能以嚴謹細密的功夫考釋原典。戴震作為訓詁領(lǐng)域的大家,倡導以字通詞,以詞通義,對《詩經(jīng)》和《楚辭》尤其注重字詞訓詁。他以一個訓詁家的身份,又對屈原懷著深深的敬意,認為其作品本身就是“至純”之作,所以其解釋往往小心謹慎,一般不做引申發(fā)揮,而多停留在字面意義上。戴震的訓詁實踐與理論倡導體現(xiàn)的是其訓詁立場,故而能較客觀地看待解釋對象。

三、解釋范圍上的差異

解釋范圍的不同首先表現(xiàn)在兩人注釋的楚辭作品有多寡之不同。戴震只為屈原作品作注,王逸則是為《楚辭》作注。

劉向編《楚辭》,收集范圍較廣,從時間上說,先秦至漢代的作品都是他收錄的對象;就創(chuàng)作主體來說,更不僅僅限于主要作家屈原。王逸解釋的《楚辭》以劉向定本為主,另外還有自己的一篇楚辭體作品《九思》(實有九章?,F(xiàn)存《九思》有注解,洪興祖以為后人增補)。這是由于王逸認為《楚辭》一書之中的其他作品或受屈原影響或是為屈原伸張而作,總之皆與屈原有關(guān)。如他說《九辯》:“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閔惜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盵6]182說《招魂》:

《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李善以《招魂》為《小招》,以有《大招》故也。招者,召也。以手曰招,以言曰召。魂者,身之精也。宋玉憐哀屈原,忠而斥棄,愁懣山澤,魂魄放佚,厥命將落。故作《招魂》,欲以復其精神,延其年壽,外陳四方之惡,內(nèi)崇楚國之美,以諷諫懷王,冀其覺悟而還之也。[6]197

又如說《惜誓》“不知誰所作”,但也是“哀惜懷王,與己信約,而復背之也?!w刺懷王有始而無終也”[5]227。顯然也以屈原事為說。就連淮南小山之《招隱士》也被說成“小山之徒,閔傷屈原,……雖身沈沒,名德顯聞,與隱處山澤無異,故作《招隱士》之賦,以章其志也”[6]232。其余篇章也都如此,包括他自己的《九思》。所以解釋這些作品,也可以起到維護屈原形象的作用。

戴震的楚辭解釋對象則只限于屈原賦作。選擇范圍上的“純粹”單一,是戴震對屈原的尊崇,以為他人作品不能與之相較。

這種注釋范圍盡管多寡不同,體現(xiàn)的卻都是解釋者對屈原的無比崇仰之情。

其次,王逸和戴震的注釋范圍之不同,還表現(xiàn)在,就一篇作品而言,戴震往往只解釋字詞,王逸則還要揭示“經(jīng)”義。即使只是字詞解釋,王逸作注的對象也要比戴震多。例如《離騷》首句,王逸分別解釋了“帝”“高陽”“苗”“裔”,也就是說除了結(jié)構(gòu)助詞“之”和句末語氣詞“兮”,對每一個詞都做了解釋。之后,還指出“經(jīng)”義:“恩深而義厚”[6]3。戴震則只解釋了“帝高陽”一語。

因此注釋范圍不同,不僅體現(xiàn)了兩人對屈原作品看法的差異,而且還有訓詁觀念的差異。正如前文所引戴震“學貴精,不貴博,吾之學不務(wù)博也”,在訓詁方面重視簡要也更甚于淹博。

四、解釋方式方法上的異同

王逸的《楚辭章句》因為距離楚辭創(chuàng)作時代較近,其解說解決了很多難詞奧語,深受后人重視。至宋代洪興祖,也只是在其基礎(chǔ)上作“補注”。 王逸的注解在方式上也十分合理,例如一般字詞,采用“直訓”(義訓)的方式:

德合天地稱帝。

苗,胤也。

裔,末也。

高陽,顓頊有天下之號也。[6]3

遇見特殊意義例如喻義的詞語,則說明其喻義。需要提供依據(jù)的詞語,則盡量運用引述古籍的方式。后者也是注釋的一種方法,使用的目的是保障解釋的可靠。

戴震對注釋下了很多研究功夫,在解釋方式上也有自己的體會。相較于王逸,戴震的解釋方式更多,并且還有運用上的自覺意識。他主張根據(jù)對象不同的文體而采用不同的解釋方式。不僅增加了解說方式,而且他還有理論闡述。例如對于《春秋》的解釋,他說:“《春秋》,魯史也,有史法在。古策書之體,其例甚嚴……”因此主張解釋應(yīng)從其書法義例出發(fā),而反對“廢例”[8]。對于詩體文本,戴震重視抉發(fā)其比興意義。在《皋溪詩經(jīng)補注》中對《詩經(jīng)》的解釋是如此,在《屈原賦注》中對屈原作品的解釋也是如此。他在《屈原賦注·自序》里首先辨正的就是屈原作品的體式,指出屈作雖然被漢人指稱作“賦”,其實應(yīng)該當作詩歌來讀:

漢初傳其書不名《楚辭》,故《志》列之賦首,又稱其作賦以風,有惻隱古詩之義[2]611。

所以,他對《九歌》各篇詩旨的解說才會有“昭誠敬”“懷幽思”“以況事君精忠”等喻義的揭示,而對《離騷》也才會有各段段落大意的揭示。清人盧文弨《屈原賦注序》更明確指出其《屈原賦注》的內(nèi)容特點是:“微言奧指,具見疏抉?!盵9]

戴震在方法上,除了引述古籍證明語意外,還另有其獨到的地方。例如“在楚言楚”、因?qū)ο蟛煌捎貌煌慕忉岓w例等都是其訓詁的獨特方法。此外,他還運用因聲求義等訓詁方法。因此,其訓詁實踐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

在楚言楚:這是戴震在解釋《離騷》“昔三后之純粹兮”所提出的一個具有指導意義的訓詁原則。有關(guān)“三后”,自王逸指為“禹、湯、文王”,直至朱熹以前,注家?guī)谉o異議。朱熹認為“三后若果如舊說,則應(yīng)其下方言堯舜”,于是“疑為三皇,或少昊、顓頊、高辛也”[10]。其下,異說蜂起,但因缺乏證據(jù),至今難有定論。不過,戴震解為熊繹、若敖、蚡冒三位“楚之先君而賢昭顯者”,卻引起廣泛認同。正是由于他在此提出了“在楚言楚”的合理看法。王逸則是基于夏禹、商湯和周文王“能純美其德,而有圣明之稱”的原因作解,注意的是這些君主本身的美德與圣明稱號。所以當下文已經(jīng)有了“堯舜”,他就會在剩余的古賢帝中尋求。顯然他更多考慮的是文本與儒學內(nèi)容符合的問題,因此王逸的注解體現(xiàn)的是準經(jīng)師的立場,故而說解免不了會有些牽強因而顯得更主觀一些。

戴震對經(jīng)師的牽強附會的解釋是明確予以反對的。他說:

私智穿鑿者,或非盡掊擊以自表襮,積非成是而無從知,先入為主而惑以終身;或非盡依傍以附驥尾,無鄙陋之心,而失與之等。故學難言也[3]374。

因聲求義的訓詁理論及方法,在清代漸臻完善。戴震也將其運用于屈原作品的解釋。例如釋“反信讒而齌怒”:“齌,讀如‘天之方懠’之懠?!庇謱iT作《音義》一文以為《屈原賦注》的組成部分,內(nèi)中更不乏因聲求義之例,如:“先後,亦并如字?;蜃x先,蘇薦切。後,胡豆切?!?/p>

戴震在解釋方面有理論上的探討,因此其訓詁實踐對人也更富于指導性。

[1]王逸.楚辭章句·離騷序[M]∥洪興祖.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

[2]戴震.屈原賦注·自序[M]∥戴震全書:第3冊.合肥:黃山書社,1994.

[3]戴震.東原文集卷十[M]∥戴震全書:第6冊.合肥:黃山書社,1994.

[4]段玉裁.東原先生年譜·附言談輯要[M]∥戴震全書:第6冊.合肥:黃山書社,1994.

[5]戴震.屈原賦注初稿[M]∥戴震全書:第3冊.合肥:黃山書社,1994:536.

[6]王逸.楚辭章句[M]∥洪興祖.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

[7]戴震.屈原賦注[M]∥戴震全書:第3冊.合肥:黃山書社,1994.

[8]戴震.春秋究遺序[M]∥戴震全書:第6冊.合肥:黃山書社,1994:381.

[9]盧文弨.屈原賦注序[M]∥屈原賦戴氏注十二卷.廣雅書局光緒辛卯刊印本.

[10]朱熹.楚辭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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