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濤
內容提要 國民革命時期,在中共影響下部分國民革命軍喊出了“打倒智識階級”的口號,引發(fā)了思想界激烈討論。觀其討論,雙方的出發(fā)點有異,有投身于學術與致力于國民革命的不同側重。事實上,致力于學術也難以外在于政治,更不用說相當多的“智識階級”本就是政治中人。其時,確有部分“智識階級”因與國民革命一方,尤其是中共的政治理念不同,走上了反對國民革命的道路。在中共黨人的階級視野下,“智識階級”這種因政治立場所帶來的分裂被從階級和革命的角度凸顯和區(qū)別對待??梢哉f,這是中共理論影響下“打倒智識階級”口號出現的基本語境。此口號的出現,標志著中共原有的“思想界聯(lián)合戰(zhàn)線”設想的落空,其本身也成為這一時期思想界分裂的表征。
關鍵詞 智識階級 聯(lián)合戰(zhàn)線 國民革命 階級分析
〔中圖分類號〕K26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4)09-0080-08
“打倒智識階級”是國民革命時期中共階級理論影響下出現的一個極端口號。該口號的出現,不僅預示著1923年陳獨秀提出的思想界聯(lián)合戰(zhàn)線設想的最終破滅,更足以說明“智識階級”中人在學術與社會之間的掙扎,及面對打上蘇俄印記之國民革命時思想界的分裂?,F今學界的相關研究,多注重中共的知識分子理論和政策本身的變遷,對這一口號興起的政治背景,尤其是與國民革命期間思想界之變動等問題均著墨不多,尚有進一步探究的空間。與本文內容關系密切的相關論述主要有:方維規(guī)詳盡地考察了“Intellectual”一詞各種漢語譯詞,包括“智識階級”、“知識分子”等,在20世紀中國語境中具體意涵的泛化及其原因(詳見《“Intellectual”的中國版本》,《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5期);鄭師渠則著重討論了外國名哲來華講學、科玄論戰(zhàn)等文化事件與中共“思想革命上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間的相關性(詳見《五四前后外國名哲來華講學與中國思想界的變動》,《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2期;《中共建立“民主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與中國思想界的兩場論爭(1922~1924)》,《歷史研究》2013年第4期);章清則從《新青年》同人在后五四時代的分化入手審視了1920年中國思想界的分裂與社會重組,尤其是揭示了依托“階級”進行社會動員的中共在此過程中的作用(詳見《1920年代:思想界的分裂與中國社會的重組》,《近代史研究》2004年第6期)。此外,學界對中共知識分子政策相關問題的研究眾多,其中周思源《五卅前共產黨人對知識分子社會角色的探索》(《歷史研究》2005年第1期)、張?zhí)蹲杂芍髁x與馬克思主義:〈獨立評論〉對中國共產黨的態(tài)度》(《歷史研究》2002年第4期),對本文也頗有啟發(fā)。本文擬從時人對“智識階級”的理解本身出發(fā),從“智識階級”與國民革命時期各方勢力的互動中,把握“打倒智識階級”口號及其背后的理念之爭。
一、“打倒智識階級口號”及爭議
“打倒智識階級”口號的興起,與國民革命一方、尤其是中共密切有關,這是時人共識。1925年12月,周佛海在《國民革命中的幾個問題》一文中就認為此口號是共產黨推動階級斗爭的產物。他言之鑿鑿地說道:“他們——共產黨黨員——以為智識階級是反革命的,是無用的。要革命,就要在乎勞農階級,他們現在極力主張階級斗爭,不但是勞農與資本家斗爭,還要主張勞農與智識階級斗爭?!敝芊鸷#骸秶窀锩械膸讉€問題》,英延齡筆記,《覺悟》1925年12月16日。北伐期間,張奚若也注意到,“近來所常聽見一部分共產黨人在湘鄂一帶所標榜的‘打倒智識階級政策?!雹蹚堔扇簦骸吨袊袢罩^智識階級》,《現代評論》第2周年紀念增刊。
“打倒智識階級”口號響起后,思想界反響激烈,持批評態(tài)度者多看重智識階級所肩負的文化使命。張奚若即就明確認為,“一部分共產黨人在湘鄂一帶所標榜的‘打倒智識階級政策”,是中國智識階級原有厄運之外的“新危機”。他對此持明確反對態(tài)度。為與時人所用的“智識階級”概念相區(qū)別,張奚若還特意稱自己理解的intellectual為“理智階級”,強調這是對“極少數的優(yōu)秀分子而言”,“不是說凡屬插足此諸界者即可算”的。面對現實,張奚若退一步認為,即使中國有“智識階級”(intellect)也是極其幼稚的,根本不應該被打倒。對此,他認為有兩大理由:“第一,中國現在的智識階級本然很幼稚,本然還沒有成為一種東西,不像歐洲那樣可以說是代表資本階級的見解和利益,也不能像歐洲那樣真能做共產黨的障礙,所以用不著小題大做張皇其辭的去打倒他”;“第二,理智,或智識,在無論什么社會上都是有用的,在共產社會上更是有用的?!雹?/p>
蔣夢麟眼中的“智識階級”雖較張奚若理解的“intellectual”寬泛,但也同樣是致力于學術文化建設的精英。他認為“所謂知識階級,大都指投身教育事業(yè)者而言,其次為出版界的著作者和編輯者,再次為操高等學術為基礎的職業(yè)者,再其次為散于各界中之對于學術有興味者?!痹谒劾?,中國的智識階級根本不配成為一個“階級”。對此,他有言道:“我國所謂知識階級,人數既少,又加散漫無組織,哪里配當得起這個名稱。所以在社會雖占有一部分的勢力,其薄弱也可想而知了。不過其中還有幾個人,比較的思想尚清楚,事實尚能研究的?!笔Y夢麟基于思想學術立場對智識階級的捍衛(wèi)一目了然。當然,他也承認學術與社會不可一分為二,肯定智識階級參與政治的訴求。但前提是“知識界要討論或參與實際政治,決不可忘了自身的本職:發(fā)展學術、科學、思想等等。于本身上站不住腳,那里配談改良政治?!笔Y夢麟:《知識階級的責任問題》,《晨報六周年增刊》1924年12月。
在“打倒智識階級”口號所激起的討論中,比較傾向國民革命一方的論者對這一口號也有所修正,但其對智識階級的態(tài)度還是明顯的。事實上,國共兩黨對“打倒智識階級”口號的認識就相當不一致。兩黨合作期間,國民黨對此問題基本保持沉默,但在“清黨”反共之際,國民黨顯然反對“打倒智識階級”口號、并因之論證其反共的合法性。對此問題,筆者另有專文討論。如論者“宇文”就認為含糊說“打倒智識階級”是不對的,“因為黨政府最后的成功與否”,全在一班為革命忙碌的“低級的智識階級”,他們“是不能打倒的,不應該打倒,而事實上也還沒有挨打。”其中,愛講高深學理的高一級的智識階級,雖然“他們的身家,自然沒有這樣的清白了”,“然而就假定他們的工作完全無用,我們也總可以不打倒他們?!闭嬲虻沟氖恰安槐M所能,取過所需”的智識階級,他們“成了種種的‘系,立了種種的會,總不能不說他們織成了一個階級?!庇钗模骸洞虻怪亲R階級》,《現代評論》第5卷第116期,1927年2月27日。作者此處做“我們”和“他們”之分,立場就很明顯了。他所提出的打倒與不打倒的標準,在一定程度上同樣也是國民革命一方的標準?,F今被研究者指認為與“打倒智識階級”口號密切相關的毛澤東《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一文,方維規(guī)將“打倒智識階級”的口號與1925年毛澤東《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的發(fā)表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毛澤東時任國民黨中宣部代理部長兼《政治周報》主編,此文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北伐軍中部分人提出了‘打倒智識階級的口號”。見方維規(guī):《“Intellectual”的中國版本》,《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5期。亦將對智識階級的劃分與其是否革命掛鉤。知識階級則因對革命的態(tài)度不同,被毛澤東分成“反動派智識階級”、“高等知識者”和“小知識階級”,被分別歸入大資產階級、中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詳見后文。此種基于革命立場劃分的“智識階級”,本身就不是一個精英概念。
檢視前述討論,我們可以發(fā)現國人眼中“智識階級”是不同的,泛化的智識階級概念與精英意義上的智識階級概念并存。方維規(guī)對泛化的智識階級概念多有研究,他指出 “知識階級”亦即“知識分子”概念在它產生和確立的時候,基本上已經是一個非精英化的、描述“受過教育的人”的概念,其語境是一個落后的中國,思想背景是民粹主義、反智主義、布爾什維克主義。見《“Intellectual”的中國版本》,《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5期。國人對智識階級內涵的認識明顯不一,彼此存在著緊張。精英知識分子所理解的“智識階級”范圍有限,其側重與學術相關的從業(yè)人員,分化不大;而在國民革命一方,尤其是中共(社會大眾也是如此)的視野中,“智識階級”則是一個比較寬泛的概念,他們的政治立場分歧很大,其中很多是不參與乃至反對國民革命的。換言之,在“打倒智識階級”口號問題上,精英知識分子和國民革命一方不完全在一個論域之中。精英知識分子以智識階級的使命在于發(fā)展學術思想為由,反對這一口號;國民革命一方尤其中共則以“革命”還是“反革命”為衡量標準,“打倒智識階級”實際指向“打倒反革命”。
二、中共“思想界聯(lián)合戰(zhàn)線”中的“智識階級”
“打倒智識階級”不是中共的既定方針,改造“智識階級”使其成為服務工農的革命知識分子才是共產黨人的本意所在。國民革命的矛頭所指是帝國主義和國內軍閥,為服務于這一目標,智識階級一開始就成為中共黨人的團結對象。中共“二大”宣言中就有言道:“愿意和資產階級的民主主義革命運動聯(lián)合起來,做一個民主主義的聯(lián)合陣線”。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編(1921-1925)》,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第64頁。1923年1月,中共總書記陳獨秀發(fā)表《反動政局與各黨派》一文,主張各派進步人士“加入打倒軍閥官僚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此處的“進步人士”包括全國工友、國民黨諸君、青年學生、好政府主義者、工商業(yè)家、研究系左派、益友社、政學會諸君等,范圍相當之廣泛。獨秀:《反動政局與各黨派》,《向導》周報第16期,1923年1月18日。很明顯,廣義上的智識階級基本上都被包含在內。
1923年7月,陳獨秀在《前鋒》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思想革命上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明確提出了在中國建立思想界革命聯(lián)合戰(zhàn)線的訴求。然而,此次中共要團結對象的范圍卻大大縮小。蔡元培、梁啟超、梁漱溟、章士釗、張君勱等人則因為“一只腳站在封建宗法的思想上面”被排除在外,中共所極力爭取的只是“真正了解近代資產階級思想文化的”的胡適之。所以如此,在于陳獨秀認為“適之所信的實驗主義和我們所信的唯物史觀,自然大有不同之點,而在掃蕩封建宗法思想的革命戰(zhàn)線上,實有聯(lián)合之必要。”1923年11月,鄧中夏《中國現在的思想界》一文則更明確地將梁啟超等代表的“東方文化派”視做陳獨秀代表的“唯物史觀派”和胡適代表的“科學方法派”所需要聯(lián)合攻擊的“反動派”。獨秀:《思想革命上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前鋒》第1期,1923年7月1日。共產黨人這種基本判斷與自身的階級觀念有關。1923年12月,陳獨秀發(fā)表《中國國民革命與社會各階級》,其中就從“知識階級沒有特殊的經濟基礎,遂沒有堅固不搖的階級性”的認識出發(fā),充分肯定“知識階級有時比資產階級易于傾向革命的緣故”,對“一班非革命分子”“對于現社會之不安不滿足”所做的努力,甚至也認為“是間接促成革命的一種動力?!豹毿悖骸吨袊鴩窀锩c社會各階級》,《前鋒》第2期,1923年12月1日。此時,陳獨秀對“智識階級”的階級性及其對于革命的態(tài)度還算樂觀,但這無法挽回中共對智識階級總體印象的下滑,亦無法改變中共思想界聯(lián)合戰(zhàn)線范圍不斷縮小的現實。
1924年1月,鄧中夏在《思想界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問題》一文中,就繼而認為“我們應該結成聯(lián)合戰(zhàn)線,向反動的思想勢力分頭迎擊”。事實上,他還明確了所謂“反動的思想勢力”之具體所指:“再明顯些說,我們應結成聯(lián)合戰(zhàn)線,向哲學中之梁啟超、張君勱(張東蓀、傅侗等包括在內)、梁漱溟;心理學中之劉廷芳(其實他只是一個教徒,沒有被考試的資格);政治論中之研究系、政學系、無政府黨、聯(lián)省自治派;文學中之‘梅光迪等,和一般無聊的新文學家,教育中之黃炎培、郭秉文等,社會學中之陶履恭、余天休等這一些反動的思想勢力分頭迎擊,一致進攻。戰(zhàn)線不怕延長呀!戰(zhàn)期不怕延久呀!反正最后的勝利是我們的?!敝邢模骸端枷虢绲穆?lián)合戰(zhàn)線問題》,《中國青年》第1卷第15期,1924年1月6日。在此,中共黨人基于階級理論的自信溢于言表,相形之下其思想界聯(lián)合戰(zhàn)線的范圍卻愈加縮小。
到1925年12月毛澤東發(fā)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時,中共原有的思想界革命聯(lián)合戰(zhàn)線的設想基本上已經落空。該文認為“無論那一個國內,都有大資產階級,中產階級,小資產階級,半無產階級,無產階級五等人”,這“五種人各有不同經濟地位,各有不同的階級性”,故而對于革命就有“種種不同的態(tài)度”。具體到其時的中國,大資產階級包括買辦階級、大地主、官僚、軍閥和反動派智識階級,其中的“反動派智識階級”指一部分東西洋留學生,一部分大學和專門學校的教授、學生,大律師等,他們是“極端的反革命派”;中產階級有工商階級、小地主、許多高等知識分子,這許多高等知識分子指大部分東西洋留學生,大部分大學和專門學校的教授、學生和小律師等,其右翼鄰于反革命,左翼是半反革命。小資產階級包括自耕農、小工商業(yè)主和小知識階級,此小知識階級指小員司、小事務員、中學學生及中小學教員、小律師等,其中較富裕者都屬于半反革命。至此,智識階級中的大部分都被劃成了反革命或半反革命。毛澤東:《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中國農民》第2期,1926年2月1日。思想界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事實上已經沒有多少力量可以聯(lián)合了。
毛澤東的文章發(fā)表于五卅運動之后,他對智識階級的態(tài)度當與后者在五卅運動中的表現有關。1926年2月,中共中央《關于現時政局與共產黨的主要職任議決案》中就明確說道:“‘五卅反帝國主義的國民運動,本是各階級極大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可是這一聯(lián)合戰(zhàn)線,不久便分裂了”,以至于工人階級單獨反對帝國主義軍閥而流血,其中“資產階級分裂國民運動之后,雖然向來是趨向于革命的學生界,也就開始階級分化”,“他們小資產階級的矛盾性,到此便完全發(fā)露,學生界中現時從共產主義派到國家主義派,各自反映中國社會中各種階級的思想,共產主義派代表工人階級;國家主義派則代表買辦階級,徘徊于民族利益與帝國主義之間。”④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一九二六)》,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3年,第28、30頁。五卅運動中,各階級聯(lián)合戰(zhàn)線的破裂,導致中共對智識階級的態(tài)度更趨惡化,廣義的智識階級中也只有學生界中的共產主義派還在范圍之內。但已不是最重要的依靠力量了。因此,通過五卅運動,中共黨人認識到“帝國主義掠奪中國,根本便是對于工人農民無限制的剝削,農民和工人的反帝國主義斗爭最主要的目的,便就是避免這種剝削,所以只有工人和農民的聯(lián)盟,足以引導國民革命到最后的勝利”。④
通觀中共思想界聯(lián)合戰(zhàn)線設想的演變,誠如有論者所言,這說明了以陳獨秀等中共黨人“甫轉向馬克思主義,還不可能正確地運用階級斗爭理論分析中國現狀和避免誤區(qū)。”鄭師渠:《五四前后外國名哲來華講學與中國思想界的變動》,《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2期?!按虻怪亲R階級”口號的出現,也正是中共這種失誤走向偏激的體現,它將本能團結的對象趕到了敵對一方,也禍及黨內,為其后中共知識分子政策的失誤埋下了伏筆。但同時我們也要看到,中共思想界聯(lián)合戰(zhàn)線設想未能實現。其原因,不僅有中共運用階級分析法時的不成熟,也與當時知識分子對待國民革命,對待已經在一定程度上付諸實踐的工農革命的態(tài)度密切相關。
“智識階級”,其本身缺乏統(tǒng)一。同為“智識階級”中人,其名譽地位、政治立場,可能相距千里之遠。在中共黨人的階級分析法下,“智識階級”自然也就“原形畢露”,被歸于其他階級。在諸種階級中,作為無產階級的工農地位上升,“智識階級”地位下降,乃是必然。但“智識階級”究竟劃歸哪一(些)階級?是敵是友?則要看“智識階級”在中共所倡導革命中的表現而定。中共的階級分析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適時而動的斗爭策略。
中共是一個馬克思列寧主義武裝的全新政黨,在1921年一大宣言中,就明確將自己定位為工人階級政黨。然而在建黨之初,黨員基本上都出身智識階級,確是不爭的事實。如何處理知識階級和工人階級的彼此地位,究竟誰領導誰,一度有過爭議。但總的來說,在中共眼中,智識階級至少在名義上須接受工人階級領導則確定無疑。李大釗1920年在《知識階級的勝利》一文中所“希望知識階級作民眾的先驅,民眾作知識階級的后盾”李大釗:《知識階級的勝利》,《李大釗選集》,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308頁。的關系模式已悄然間發(fā)生轉換,這一過程與中共黨人自覺對智識階級進行階級分析密切相關。
1922年,一個署名“子成”的黨員回鄉(xiāng)發(fā)動群眾,苦悶地發(fā)現工農群眾沒有反應,自己有知識的老同學卻一宣傳就被感化,于是寫信給《先驅》雜志,反映自己“覺悟到實現共產主義,似須先經過知識階級專政一個階梯。”署名“馬達”的編輯,從階級分析法入手剖析了“知識階級”,認為:“‘知識階級,就我們所公認的大概包括學生、教員、學者、政客、及一切讀過書本的人。既這樣,試問這些知識階級哪一個不是中產階級。哪一個是靠得住的?以中產階級人們而運用無產階級政治,其精要到什么一個田地?況且知識階級對于共產主義運動的第一步工作——革命!就不能做了?!瘪R達:《民間宣傳及知識階級專政》,《先驅》第4版,1922年2月5日。智識階級是一切讀過書的人,這個泛化的“智識階級”概念在此并不是重點,關鍵是他們“哪一個是靠得住的?”這個疑問的根源在于智識階級屬于中產階級,而中產階級無法運用無產階級政治,階級分析的刻意使用顯現無疑。
1924年,中共黨人劉一清發(fā)表《國民革命與知識階級》一文,就認為智識階級在階級區(qū)分中屬于小資產階級,在國民革命中相對于工農階級,其地位趨于下降。他說:“智識階級雖通常是國民革命的過程中的開端者和引導者,而革命的基礎和主軍,則在無產階級的工人和農民上面,而不是智識階級。并且這般處在國民革命的開端者和引導者地位的智識階級,也非要民眾嚴格地監(jiān)視?!敝亲R階級非要群眾嚴格監(jiān)督,這還是李大釗1920年所說“忠實于民眾運動”的智識階級,其他智識階級中人自然就不會被劃入國民革命一方了。這一地位轉變,還被他視為國民革命不同于辛亥革命的根本所在,指出革命領導權已經由辛亥革命期間的知識階級轉到大革命期間的無產階級。劉一清:《國民革命與智識階級》,《覺悟》第11卷第8期,1924年11月8日。
在中共黨人運用階級分析法對中國社會進行分析時,智識階級無論是被劃入“中產階級”、“小資產階級”,還是像毛澤東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中被分別劃入“大資產階級”、“中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都成為相對于無產階級的他者。“智識階級”已經不能成為革命領導者,只能根據對國民革命的態(tài)度,成為被團結或者打擊的對象?!爸亲R階級”要相對改善自己的階級地位,就只能在努力于中共領導的革命過程中獲取。
實際上,當時的智識階級尤其是其中的很多精英分子,對馬克思主義,尤其對階級斗爭有很強的戒備心理。1923年,在商務印書館任編輯《東方雜志》的胡愈之,就將共產主義和法西斯主義并列,而以共產主義在國人心目的形象為惡。化魯(胡愈之):《棒喝主義與中國》,《東方雜志》第20卷第19期,1923年10月10日。這些知識分子對馬克思主義和中共的敵視不僅存在于思想,不少人還付諸于行動,走向了中共參與其中的國民革命的反面。從中共的立場來看,他們已不再是陳獨秀上述所言 “不革命”的“智識階級”,而是毛澤東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中所說“反革命”的“智識階級”。
三、“智識階級”與進行中的國民革命
1926年3月,陳獨秀在《反赤運動與中國民族運動》中指出,當時中國反對國民革命的主要有兩種人:一種是軍閥中反動派,如奉系之張作霖、李景林、張宗昌,直系之吳佩孚、孫傳芳,粵系之陳炯明、王邦平等;另一種是知識者及政客中之反動派,如國家主義派、研究系、安福系、中和黨及老民黨分子章太炎、馮自由、馬素等。獨秀:《反赤運動與中國民族運動》,《向導》第146期,1926年3月12日。《時事新報》也將當時的“反赤”勢力分為“政客之反共產派”和“學者之反共產派”,并指出前者純?yōu)樽陨韰柡﹃P系,后者“太偏于學理上的爭辯”。對于這種區(qū)別,《國聞周報》做了比較詳細的概括:
智識階級的反對蔣介石與軍閥們反對他不同?!亲R階級的反對蔣介石可就完全不同了。他們反對他,完全是因為反對他的主義,完全是因為反對共產,完全是因為真正的反對共產而不是像軍閥們僅僅借反對共產為招牌。因為是真正的反對共產,所以就不問蔣介石的勢力膨脹到什么程度,膨脹到甚么程度,膨脹到何等地界,然后采取反對他。這完全是反對一個主義而不是一個人。老敢:《全國智識階級對與蔣介石北伐應該采取何種態(tài)度》,《國聞周報》第3卷第38期,1926年10月3日。
《大公報》主編張季鸞也敏銳地注意到“號稱反赤者不獨軍閥也”。他指出章太炎為代表的智識階級的“反赤運動誠為一思想問題”,也正因為章太炎是在思想上反對國民革命,他才“不惜拋棄多年來反對北洋正統(tǒng)之態(tài)度而與軍閥周旋”。一葦:《反赤化運動之批判》,《國聞周報》第3卷第27期,1926年7月18日。
章太炎等“智識階級”“反赤運動”的起因“誠為一思想問題”,然而一旦落實到行動上,則與軍閥“反赤”相去不遠。在中共黨人看來,智識階級的“反赤”言論服務于國民革命要打倒的對象:中國軍閥與帝國主義。如一篇題為《意大利的反赤宣傳到中國來了》的文章中就寫道:“在我們中國,首先宣傳反赤的,是英國帝國主義的報紙,繼之是研究系,國家主義派,不但中國軍閥與帝國主義相依為命,不但章太炎竭力‘反赤,爭取英國六十萬英鎊的‘反赤宣傳費,就是內除國賊,外抗強權的國家主義派,他們也曾在五卅運動中向法國告密”,“曾幫孫傳芳做擁護國旗運動,張貼‘反赤標語”。文:《意大利的反赤宣傳到中國來了》,《戰(zhàn)士》第28期,1926年12月22日。
誠如已有論者所指出,陳獨秀等人的中共思想界聯(lián)合戰(zhàn)線理論,充滿矛盾和反復。陳獨秀真正鐘情于聯(lián)合的是胡適,這不僅因為胡適等本來就曾是一起發(fā)動新文化運動的“戰(zhàn)友”,而且還在于陳獨秀相信他所信仰的唯物史觀與胡適等的實驗主義確有共同點,在反對封建思想與軍閥統(tǒng)治中可以繼續(xù)合作。同時,中共黨人對梁啟超等人始終抱有戒備的心理,也不單單是因為梁啟超等人的研究系背景,更重要是他們主張的“東方文化”被視為落伍于時代的封建思想。鄭師渠:《五四前后外國名哲來華講學與中國思想界的變動》,《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2期。此即鄧中夏當時所說的“在現在中國新式產業(yè)尚未充分發(fā)達的時候,勞資階級尚有攜手聯(lián)合向封建階級進攻的必要;換過來說,就是代表勞資兩階級思想的科學方法派和唯物史觀派尚有聯(lián)合向代表封建思想的東方文化派進攻的必要”,中夏:《中國現在的思想界》,《中國青年》第1卷第6期,1923年11月24日。但是,我們要看到的是,這種思想上的斗爭本來就是與政治斗爭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它們彼此作用,互相影響。
胡適不論其在思想上與中共有多少差距,至少在國民革命前后的“談政治”中沒有完全走到國民革命一方的對立面,相反關系一度緊密。參見羅志田:《北伐前數年胡適與中共的關系》,《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4期。中共對之批評有所節(jié)制,主張與之聯(lián)合是有事實依據的。但是,研究系和國家主義派卻非如此。胡先骕就注意到,“國民黨人詆人,動曰反革命,曰資本主義之走狗。凡非本黨之人,輒視之為研究系。自所謂國家主義發(fā)生以來,則稱異己為國民(家)主義派或醒獅派。”胡先骕:《東南大學與政黨》,《東南論衡》1926年第1期??梢?,其時研究系和國家主義派與國民黨(含共產黨)的敵對關系。
梁啟超是研究系的靈魂人物,其一生政治追求均以孫中山競爭者甚至對立面的角色出現,與激進的中共更是相去甚遠。1923年,陳獨秀撰文主張團結的對象中有研究系左派,雖未明言梁本人是否在內,其結果卻是不言而喻的。1920年,與國民黨人密切接觸中的胡適因被誤信與研究系接近,就遭到上海國民黨人的惡評,桑兵:《陳炯明事變前后的胡適與孫中山》,《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3期。此足見國民黨人對研究系的態(tài)度。梁啟超對國、共兩黨也是素無好感。國民黨改組后,梁啟超反共態(tài)度愈加堅決,對聯(lián)俄容共政策,更是譏之為中共的“借尸還魂”和國民黨的“引狼入室”。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128頁。1925年的五卅慘案,梁啟超就認為是共產黨挑起,而英國協(xié)助的結果。③⑤⑦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048、1129、1112、1114頁。同年10月10日,梁啟超在關于國慶的演講辭中更是把共產黨指為“長子生則殺而食之謂之宜弟”的主義。梁啟超:《如何才能完成“國慶”的意義》,《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三》,中華書局,1989年,第52頁。北伐期間,梁啟超謀求政治運作,進行抵抗,企圖建立一個反共(兼反國民黨)的大同盟。③
梁啟超的反共計劃,因為非梁派的不同意見和梁派內部的分歧終未實現。張朋園:《梁啟超與民國政治》,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7年,第187頁。但他對國內各黨派的態(tài)度是明顯的,他以為“國內各黨派中惟有‘國家主義青年團一派最有希望,近來我頗和他們?yōu)榻徽x的接洽”。⑤中共對于這樣一個反共大同盟的態(tài)度也是可想而知的。1926年,陳獨秀就于《反赤運動與中國民族運動》一文中稱張作霖、陳炯明、國家主義派、研究系、章太炎、馮自由等 “反赤”、反國民大革命的勢力,“有產生一個貌似的中國法西斯特黨之可能,這個黨的反動性,較之研究系安福系,還要后來居上。”獨秀:《反赤運動與中國民族運動》,《向導》第146期,1926年3月12日。1929年1月29日,梁啟超去世,中共眼中梁記的“中國法西斯特黨”當然也就無從實現。
梁啟超對馬克思主義的了解,遠在中共諸人之前,但他堅決反對將馬克思主義施之于中國。中共成立之后,尤其是國民黨改組后,他反共的決心愈加堅絕。北伐期間,更是伺機在政治上再起,預備抵抗。梁啟超之所以如此,中共所持的階級觀念以及在對待智識階級態(tài)度上的反映,乃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他在1927年1月27日《給孩子們書》中就頗多感懷地寫道:“在現在的南方只是工人世界,智識階級四個字已成為反革命的代名詞。而所謂工人又全是不做工作的痞子流氓”,“將來我們受苦的日子多著哩,現在算什么?我們只要磨煉身心,預備抵抗”。⑦梁啟超為對付中共預備做長期抵抗,中共也對其領導的研究系始終懷有敵意,陳獨秀就將國民黨反共“清黨”后的“仇俄反共”等主張,視為對研究系一貫政策的接納,譏諷為“國民黨投降了研究系”,意味著“兩黨二十年來的政治爭論至此才告了結束”,他更將眾多中共黨人被國民黨“清黨”所殺戮的慘狀來追問“研究系稱心了罷”。以研究系來陪襯國民黨的反共,足見中共對研究系一貫的敵視態(tài)度。引文見撒翁(陳獨秀):《國民黨投降了研究系》,《布爾塞維克》1927年第1卷第10期,撒翁(陳獨秀):《研究系稱心了罷!》,《布爾塞維克》1928年第1卷第12期。足見雙方政治立場之對立。
研究系之外,為梁啟超所贊賞的國家主義派是中共的主要對手。所謂1920年代國民黨、共產黨和青年黨(國家主義派)三黨的互競,多在同出于少年中國學會的中國共產黨和國家主義派之間展開。從第三方視角來看,兩黨的成員基本上都是出身學堂的知識分子,都屬于智識階級。但在他們的論爭中,“智識階級”卻成為鞭笞對方的工具。1925年4月25日,惲代英在的《評醒獅派》中說,“自從《醒獅周報》出版以后,我又加了一種不贊成他們的理由:便是‘士大夫救國論。他們是把士商階級看得很重要,而忽略農工平民的力量”。國家主義派領袖左舜生則針鋒相對,在同年5月16日《醒獅周報》刊出《答共產黨并質惲代英君》中,稱中共為一批大學校長、教授、利用青年和農工階級為“攘奪政權的武器的士大夫”。左舜生:《答共產黨并質惲代英君》,《醒獅》32號第2、3版。兩個月之后,惲代英發(fā)文對“士大夫”頗不屑一顧,而要求左舜生“丟了迷信士商階級的空想,來與我們注意下層階級發(fā)展他們的監(jiān)督力量罷”。惲代英:《答<醒獅周報>三十二期的質難》,《惲代英文集》,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688頁。共產黨人矛盾則在《國家主義與假革命不革命》一文中解讀了“懶怠的不革命怕革命的中年智識階級一變而為假革命的國家主義者的心理經過?!泵埽骸秶抑髁x與假革命不革命》,《政治周報》第5期,1926年3月7號。
國民革命時期,“革命”兩字在國民革命一方“口中相同于一種符咒”,[英]藍孫姆:《國民革命外紀》,石農譯,北新書局,1929年,第47頁?!叭巳硕颊J為自己是革命者”。[美]費正清主編:《劍橋中華民國史》第1部,章建剛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78頁。在這種情況下,任何對國民革命的猶豫、遲疑、質疑和懷疑態(tài)度,都有可能被戴上一頂“假革命”、“非革命”、“不革命”,乃至“反革命”的帽子。王奇生:《國共合作與國民革命》,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25頁。梁啟超所說“在現在的南方”“智識階級四個字已成為反革命的代名詞”,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114頁。大抵也是因為“智識階級”站在了國民革命的對立面,其背后是“革命”與“反革命”的政治邏輯。1925年12月,毛澤東在《政治周報發(fā)刊理由》中講,“我們?yōu)榱烁锩米锪艘磺袛橙恕澜绲蹏髁x,全國大小軍閥,各地的買辦階級土豪劣紳、安福系、研究系、聯(lián)治派、國家主義派等一切反動政黨。”毛澤東:《政治周報發(fā)刊理由》,《政治周報》第1期,1925年12月5日。這“一切反動政黨中”自然不乏“智識階級”中人。1924年11月,有署名“枕歐”的作者在《晨報副刊》上就發(fā)文稱,“據我觀察,今日之智識者:上者,成見太深,黨同伐異,下者只謀一己富貴尊榮,利用是社會上或政治上的風波,縱橫捭閡,從中取利益”。枕歐:《今日之智識階級》,《晨報副刊》第4版,1924年11月23日。此時傾向國家主義的薩孟武亦明言:“民國以來,政變數決,而每次政變,都有知識階級,潛在黑幕之中”。孟武:《中國知識階級的政治運動》,《孤軍》第2卷第10期,1924年3月。智識階級既與不良政局牽扯不清,那么中共黨人在其中分辨敵友也是難免。
四、結語
從五卅運動到北伐之際,“打倒智識階級”之聲響起,然而各方理解中的“智識階級”卻大不相同??桃獍胃叩脑凇爸亲R”(intellectual)上下功夫,結果中國勉強只有幼稚的智識階級,不配也不能被打倒;張奚若:《中國今日之所謂智識階級》,《現代評論》第二周年紀念增刊。過于實際的則在“階級”上做學問,稱以“智識”為特征的上層人少力孤實難成一“階級”,于是“所謂知識階級,實僅指下層的近于無產階級或正是無產階級的人們。”夏丏尊:《知識階級的運命》,《一般》1928年第5卷第1號。表面上是名詞之辨,反映的是在國民革命時期“智識階級”本身的分裂。
出身智識階級的中共黨人卻并不拘泥于辨析名相、考鏡源流,早在中共“二大”時黨人就明確認識到“我們共產黨,不是知識者所組成的馬克思學會”,因而“不必到大學校、到研究會、到圖書館去”,而是要“到群眾中去”。中共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21~1925)》,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2年,第58頁。其目的在喚醒、組織革命的力量,政治激情大于學理探討也在情理之中。然而,中共本身的階級革命道路,也激起了“智識階級”中人的反對之聲。眾多智識階級精英分子因與中共在政治理念上相左,走上反對國民革命的道路,這使得中共“思想革命上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的設想付諸東流,其對待智識階級由失望所帶來的極端態(tài)度也緣此可以理解。可以說,“打倒智識階級”口號所折射出的中共對智識階級的極端態(tài)度,不僅是因為中共運用階級分析方法的不成熟,更重要的是緣于其時智識階級中人政治上的對立與分裂。當然,中共對智識階級的極端態(tài)度也進一步激發(fā)了諸如梁啟超等的反共決心,這是相互作用的過程。應該說,其中的教訓,是很值得總結和玩味的。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歷史系
責任編輯:黃曉軍